袁牧城直言道:“从前性子野,不懂尊卑,专挑太子皇子当玩伴,免不了与姜太师碰面。”
江时卿点了头,拿起竹筷挑了样菜放进碗中,又问:“你来做什么?”
“在礼陈寺待了一夜,本打算顺道过来报个信,哪想进门便听说你昨夜倒了,”袁牧城脸色发重,说,“哪儿不舒服?”
江时卿随口答道:“哪儿都不舒服。”
本是玩笑,可袁牧城当了真,靠着桌沿便将手背贴在了那人的额头上。
江时卿往后撤了撤,说:“没烧。”
虽探不出热度,可那面色怎么瞧都苍白。袁牧城收手后还是不放心地瞧着人,目光就似钉在江时卿身上一般,半点不离。
“你昨晚什么时候来的?”江时卿忽然问。
袁牧城说:“也就颜凌永那厮被你抹了脖子那会儿,怎么了?”
“没怎么,”江时卿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咽下后才说,“外头什么情况了?”
“那些事暂时用不着你操心,”袁牧城仍旧看着他,说,“我不能多留,待你休养好了,咱们荟梅院里再聊。”
“那我就不送了。”说着,江时卿伸手去够摆得最远的那盘菜,夹得有些费力。
袁牧城把菜盘往他那旁推去,笑道:“这么不客气。”
江时卿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眸说:“不是说荟梅院再聊吗,在这儿浪费时间作甚。”
袁牧城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在这儿坐着甚有乐趣,一刻能值白银二两,兑成一石米也够一个士兵吃三四十天了。”
“看人吃饭也是种乐趣吗?”江时卿说,“将军的癖好真够独特。”
看江时卿只吃菜不喝汤,袁牧城便舀了一碗,摆到他面前,说:“也挑人,不是谁吃饭我都爱看的。”
江时卿便也拿起勺子,匀了匀碗里的热汤,说:“你这张嘴,在占人便宜这件事上没少得逞吧。”
见桌上摆着串念珠,袁牧城便拾起了放在手中摆弄,说:“只占过一个人的便宜,你说亏不亏。”
“亏,”江时卿说,“怎么不亏。”
隔着桌面,江时卿看着袁牧城挑动着念珠的指尖,总不自觉地想起两人手腕相缠的那晚,被啃咬的酥麻感从耳垂漫到舌尖。
热意烘着双耳,江时卿收回了视线,只沉默地喝着碗里的汤。
袁牧城一下一下地拨着珠子,眼前瞧见的却是江时卿持着念珠时端雅的模样,可那人也曾伏在他身下,乱着衣衫,慌着神情,就连此时蹭到汤水的唇,被他含在嘴中时也是柔软万分。
碗里的汤喝了近一半,江时卿也没听见声,便抬了眼,却见袁牧城还在盯着自己看。可就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袁牧城忽然起身朝他靠过来。
江时卿直视着人,稍稍往后倾去,可那人侵/略的意味有些重,好似他怎么避都避不开。
袁牧城近了身,看着那人强装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最后只伸指抹去了他唇角无意沾上的汤渍。
“我觉得,”袁牧城说,“不亏。”
——
太尉府中,冯若平忿忿地自语着:“颜凌永怎么就死了呢?”
徐玢思索了片刻,问:“崔承还是没消息吗?”
冯若平叹道:“没有,也不知这人死了和他有没有关系,如今这阇城里都贴满了告示,陛下也让兵部和都督府一齐搜人,不管崔承是死是活,被寻回后多半也是要掉脑袋的。”
杯中的热气早已逃散,徐玢的指尖却仍在盖上摩挲着,不太安定。
“眼下颜有迁尚在昏迷中,待他醒后恐怕要大闹一场,甚至还会迁怒寅王。”徐玢说。
冯若平知道这个后果,他虽厌恶颜凌永,却也不希望那人在此时出事,可谁知现实就是这般不如愿。
“究竟是谁人要下这样的狠手?”冯若平越想越气恼,“也是奇了怪了,自陛下寿辰后,这阇城里便没一日是安宁的。”
比起冯若平的愤慨,徐玢倒是显得沉着,他放了茶盏,问:“颜凌永一案的详情,侯爷遣人打听过了吗?”
冯若平忽地从烦扰中醒了神,说:“事出突然,冯某听见消息后便直接来寻太尉您了,还没来得及问。”
徐玢说:“还请侯爷将事情原委打听清楚,若凶手是崔承,那便是他私心过重,太不可靠,若凶手不是他,那么这人既然敢动手杀了颜凌永,便看准了这脏水会往寅王身上泼。”
“太尉说的是,我这就去打听。”说完,冯若平便匆匆道了别。
徐玢也不急,阖眸估摸着时间,算到冯若平的车马应该驰远了之后,才睁眼对着身侧的许弋煦说道:“正言,马球赛中知情的人可都解决了?”
许弋煦颔首道:“先生放心,都办妥了。”
“办妥了就好,”徐玢说,“这几日你可有派人去盯着颜凌永?”
许弋煦答道:“学生只照先生吩咐的,让陆修去除掉了瞧见余敬师兄的人,还没来得及顾上颜公子。”
“你觉得,”徐玢转头看向他,问,“这凶手若不是崔承,会是谁?”
管家换上了一壶热茶,许弋煦提壶又替徐玢斟了一杯,说:“学生觉得,这凶手要么是沙蛇,要么便是独立于冯颜两大势力外的另一波人。”
徐玢点了点头,道:“说说。”
许弋煦双手奉上茶,说:“阇城内就数太后和侑国公为首的颜氏,以及寅王和益忠侯为首的冯氏这两股势力最为强大,眼下能有实力与冯颜两家抗衡的只有靖平王府。可靖平王暂无参政之意,仅一个袁牧城在阇城内,也只与温府和都督府有来往,然而温尧和陆天睿均无参政之心,多年不表立场,看着不太像是会搅进这场风波的人。这么一看,沙蛇便是最有可能会出手的人了。”
徐玢吹开热气,饮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在了桌面,说:“是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沙蛇虽与冯氏有勾结,但终究不能算是同一艘船上的盟友。寅王想夺得皇位,而大渪想的却是推翻大黎。只要冯颜两家内斗,大黎朝局必然不平,对大渪而言,这便是趁虚而入最好的时机。大渪野心过重不可轻信,可如今沙蛇与冯氏同系一绳,若想扶寅王上位,‘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又实在不妥。”
说到这儿,他吁了一口气:“要均分大渪与寅王的利益实在不易,是该想想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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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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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渐暖,少了寒雪冻路,顾南行赶路也快,眼下已在芩州逛了两日。
芩州在大黎王土的最东部,南靠濛州,西临阇城和岙州。还未入夏,芩州雨不多,但风却也润。
前几日为了攒点酒钱,顾南行又接了个杀人的活,可途中被人往左臂处划了一道,事成之后也没管那伤口,只草草地止了血。
最近天回了些寒,顾南行穿得严实,更是把他左臂的伤口忘得一干二净。
夜间屋里暖,他脱了衣裳准备沐浴时才觉伤势加重,结果粗粗拉下纱布要看伤口时,却把凝了血的皮/肉又扯开了,这只手臂前些年本就落下了旧伤,这回疼得更厉害了些。
往日他伤痛时都自己忍着,有时被钟鼎山和季冬揪到,才会被拉着骂几句然后按着上了药。可如今季冬也不在身侧,夜间被隐痛作的难以入眠,他便借着酒麻痹自己,以至于每日醒时头都疼得厉害。
这日,他转身时无意将手侧的酒壶撞下了榻,一声碰响将他从梦中扰醒。他锤了锤发重的额头,起身打了盆冷水,草草地泼了几把脸后,便动身去同仲秋碰头。
“掌柜的,你这酒馆子怎的愈发寒碜了,还比不过对门摆摊识酒的。”顾南行拎着空酒壶斜靠在柜台前,顺势瞥了一眼门外围着人的摊位。
仲秋拨开算盘,笑道:“客官您可别笑话我,待您一走,这酒肆便不开了。”
顾南行转头问:“要挪哪儿去?”
“南下北上,”仲秋摇了摇头,“不好说。”
仲秋跟在刘昭烨身侧多年,一年多以前得了刘昭烨的令后,他便到芩州开了间酒馆传递消息,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在传完话后,他便要离开芩州去寻刘昭烨了,至于之后会去哪儿,还不方便透露。
酒肆里坐着寥寥几人,门外偶尔传来几声哄闹,总能把人的目光都吸引去。顾南行侧耳听着声响,两指轻夹铜板,在柜台上磕出了声。
“客官要什么酒?”仲秋问。
顾南行把酒壶往桌上一摆:“老样子。”
仲秋接了空壶,说:“巧了,这酒太烈,也只有我们店里头的人会尝,如今也只剩这一坛了。”
顾南行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烦请掌柜的打满。”
酒水灌入壶中,醇香自下冲上,陡然勾起些许血红的记忆。顾南行指尖稍松,铜板朝前滚了两轮,撞到地面后圜了几圈落定。
仲秋顿了动作,蹲下身拾起铜板,在桌面叩了两叩,道:“如今这酒肆开了一年多,中规中矩,花样比不过那位摆摊的公子多,生意自然就冷清了。”
顾南行抬目,问:“那摊位有何稀奇之处?”
“客官不知,坐在摊前的那位公子瞧着似有眼疾,家中有一失语老母。前两月这公子到我店中租了一桌一凳,便时不时来这街边摆摊。起先他卖的还是野菜,这一月忽然开始做起了识酒的生意。”仲秋说。
看来门外那位就是仲秋替他寻见的人了。
顾南行捡起桌面的铜板往上一抛,妥妥接住后顺势转了个身:“这识酒是怎么个识法?”
“喏,那板子上的字还是托我帮忙写的,”仲秋眯起眼认字,读道,“十文一次,闻香识酒,如若有错,倒贻五文。”
不大不小的牌子就靠在木桌旁,周边围着不少人。易沁尘便坐在桌前,伸指探着摆在面前的酒壶。那人虽有白布遮目,却难掩冷俊之姿,独独在人群中出挑惹眼。
顾南行看着人,抱起臂,弯起双眸:“有意思。”
“到今日,我还不曾见那公子赔过一次钱,不过这母子二人瞧着不是芩州人,您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仲秋将酒壶合上盖,递了过去,“这酒您拿好了。”
顾南行递上银钱,顺手从酒壶底下接过字条,道:“谢了。”
仲秋颔首道:“客官慢走。”
清风吹过几许,杂着的酒香混在空气中,嗅着醉人。易沁尘轻开壶盖,于壶口处往鼻尖扇了些酒香。
“桑叶落井,取其水而酿,”易沁尘声音清冽,“桑落酒。”
言罢,他将酒壶盖好放回桌面,有一人便出来将壶领了去,在桌面放上十个铜板。
易沁尘摸索着铜板,捡起后扔进腰间的袋中,才又开了一壶酒,细闻里面冲出的醇香。
“此酒余桂香,想是米酒中掺了些桂酒。”
易沁尘合了盖,将酒壶递回。
那人接手后把壶口举到自己鼻前嗅了嗅,而后抬掌在他面前晃了晃,半信半疑地问:“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蒙块布骗人呢?”
易沁尘平静地说:“且不论双眼是否有疾,在下蒙着眼,必是看不见的。”
又一人推了推桌上摆着的最后一壶酒,说:“还有一壶,你再识识。”
易沁尘摸着桌面寻到壶,闻了片刻后,蹙了眉。
那人瞧他这模样,有些得逞地笑了出来:“怎么样,识不出?”
易沁尘叹笑:“虽说在下收钱识酒,不评好坏,但竹叶青酒乃精酿而成,再往其中掺浊酒和水,实在有些糟蹋。”
那人听了,懊恼地收了酒壶,垂首道:“奇了……”
二十枚铜板砸在桌上,散得不讲规矩,易沁尘只得一个一个拾起,再放入掌心数着。趁着这时,一只手鬼祟地探向他腰间的钱袋。
易沁尘眉头稍动,却仍是顾着数钱,没有动作。
“我这儿有酒要识。”
顾南行绕了一圈,走到偷了钱的那人身侧,将手搭在他肩上,又朝易沁尘倾了倾身,说:“一锭银子,如何?”
易沁尘淡然道:“在下一次只收十文。”
顾南行不拘小节地单手开了盖,把壶递到易沁尘面前:“公子先识酒再谈价也不迟。”
易沁尘听着声判出方位,伸手便取了酒壶,挪至面前辨着味。
见他半天不答话,顾南行笑说:“若是闻不出,尝尝也无妨。”
“不了,说是闻香识酒,便只闻香,”易沁尘将酒壶递出,又摸着腰间的钱袋,放至桌面,说,“是在下孤陋寡闻,未能识得此酒,这十文钱公子不必给了,钱都在袋中,公子再自取五文便好。”
谁知顾南行钱还未取,便先摊着掌仰头道:“哟,要落雨了。”
众人一听,个个昂着头往上望着。天边聚起暗云,瞧着就是蓄了雨却将落不落的样子,再刮一阵凉风,便有人打了个颤,拢着袖子附和着:“还真是,散了散了。”
于是人群便因这场要下的雨散开了,那小贼亦想跟着人群离去,垂臂将捏着钱的手掩在宽袖下,转头要走。
顾南行一把捏着那小贼的肩,笑吟吟地将那人的手臂往身后押。小贼霎时疼出汗,叫出了声。
觉着那一声叫得奇怪,易沁尘侧首细听。顾南行便拿过那小贼偷的钱,松开了人,故意说道:“您走路用点心,怎么还给绊了一跤呢?”
小贼捂着肩惶然地跑了,顾南行趁易沁尘摸着桌面起身时,将那钱袋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