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的情义抵不过旁人的算计,如今太子又出了事,只剩我这卫旭王府还算家室安宁,”吕晟对着那晃出重影的烛火,接着说,“可这日子还是变了样,想来不久之后,朝中便又要因立储一事闹得不眠不休了。”
前不久出了刘昭烨坠江一事,如今丧礼办了,朝中上下悲恸于失去了个最具贤德又深得民心的太子,可却始终没有人能给出个准确的说法,阇城内的百姓又把此事传得匪夷所思,更让人辨不清事实了。
长公主亦是对此事颇有疑问,便对吕晟说道:“话说太子坠江一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听了好几种说法,都听不明白。”
吕晟说:“阇城到御州的粮道方才修缮完工不久,陛下原先是想让五皇子北上巡视一番,再顺路到御州营里慰问暄和军,哪知出发前几日五皇子患病,便由太子替他去了。待到约定时日,太子照常北上,队伍途径卞吾江时,一群受惊马匹突然冲出,将队伍冲散,太子座下马匹受惊,直往江边冲去,慌乱时,马匹蹄下忽然踩了个空,便带着太子一同坠江了。后来马匹尸体被冲至下游让人捞起,却独独见不着太子。那几日皓勋也派人过去打捞,怎么也寻不见人,就连随行队伍中的姜太师也没了踪迹。”
“那可有查到些什么?”长公主问。
吕晟答道:“只知马匹粮草给人动过手脚,那群受惊马匹也应当是有人刻意所为,只是这原先北上巡视的人该是五皇子,也不知下手之人,针对的究竟是谁。”
长公主怅然道:“说到底,也还是逃不开权谋纷争那点事。”
“只盼,”吕晟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莫要再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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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夜色沉沉,丁叔抱着堆劈好的木柴跨进柴房,却被守在烛台旁的江时卿惊了一惊。
“三小公子这个时辰该到房中休憩,怎的到这柴房里头了?”丁叔放了木柴,赶忙劝道,“这儿污秽,您踏进来可是要脏了衣袍了。”
丁叔年事也高,在卫旭王府做了十余年的仆人,原先做的是庖厨,可后来伤了腰,不能成天站着,便也只能干些杂活。可他这腰背如今越生越弯,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他也算看着江时卿长大的。江时卿生得秀气,幼时还算爱笑,常跑到庖厨寻他玩乐,可不知为何这些年江时卿性格愈发羞怯,说话时都不敢抬头看人,不过这少年也还是会记得他腰背的旧疾,时不时过来给他送点膏药。
“我……不觉得脏。”江时卿抬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
丁叔弓着身,拿过烛台,把人往屋外带去:“里头杂,三小公子到外头坐吧。”
到了屋外,丁叔寻了块干净的旧布,铺在台阶上让江时卿坐着,自己则特意往下挪了层台阶,直接坐在那地面上了。
黑夜掩了日光刺下来的锋芒,让江时卿稍稍放松了些。他抠着手指犹疑了不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丁叔,我明儿个可以不上学堂吗?”
丁叔转过头却还是避开了眼,只垂眸看着江时卿脚上的那双鞋,说道:“三小公子为何不想上学堂,那可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没去过的地方,您上的学堂又是专为皇子世子开设的,贵气得很。”
江时卿双眸又黯淡了不少:“那为什么大哥二哥去不了,我却能去呢?”
丁叔笑答:“长公主是皇室血脉,三位公子自是能到国子监里入学的,只不过王爷不爱张扬又想带二位公子学武,便让二位公子在府中学了。小公子生得最俊俏,又不同二位公子那般喜欢舞刀弄剑,到里头入学自是最好的。”
“俊俏”两字对江时卿来说,不是福分。这几年他因这两个字,招来的都是些张牙舞爪的恶鬼。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地哆嗦,只敢垂眼看着自己的靴子,怯懦地把脚往里缩了缩。
“可我,”江时卿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了,“不是母亲生的。”
“呸呸呸,”丁叔宽慰道,“是谁同我们家小公子说这样的话,您可莫要放心里头。”
十三年了,卫旭王府里难免有些闲言碎语,江时卿听见过,也全都记在了心里,后来他在国子监里听到的话更加不堪入耳,可他只默默受着,没敢同任何人说。他知道这事丁叔没法安慰他,但还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句:“嗯。”
丁叔正想转回头,目光瞥见江时卿的衣衫,又突然记起前几日江时卿给他送药时,手臂有处擦伤,当时他正洗着菜,不小心弄湿了江时卿的衣袖才瞧见的。可那时他一问,江时卿只说是自己走路时不小心绊着了。
也不知他那伤后来有没有上过药,于是丁叔就多问了句:“对了,小公子手上的伤可还要紧不?”
江时卿心里一紧,突然揪着衣袍支吾道:“不……不要紧,丁叔您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说完,江时卿两步并作一步跨下台阶,就这么快步钻入了黑夜中。
“三小公子走慢点,当心绊着了。”丁叔看他仓促离开的模样,心里头觉得奇怪,却也没法追问,只得扶着腰起身合起了柴房的门,转头往自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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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王原名刘景翁,丧礼习俗参考自《士丧礼》
江时卿这时候叫吕羡风,但为了阅读方便,还是选用江时卿这个名字进行叙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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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人物:
吕晟:卫旭王。吕羡风(江时卿)的养父,离芳长公主的丈夫。
离芳长公主:皇帝刘昀的姐妹,吕羡风的养母。
丁叔:卫旭王府的仆人
第51章 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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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卿合起房门,只点了盏灯。房中烛火微弱,撑不住多少光明,仿佛下一秒就能被悄声无息侵入的暗夜吞噬。
江时卿坐在榻边出神了许久,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无意间被触碰到时都会发疼,却也全都掩在衣衫底下,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
他望着烛台上那簇跳着的火苗,总能记起几年前曾在国子监帮过他的那个少年,这是他被囚困在黑暗中时唯一看到过的光。
后来他总盼望着能见到那个身影,因为只有在袁牧城出现的时候,国子监里的人才会放过他。那些人都知道,袁牧城曾因这种事对颜凌永出过手,况且他自小便混在皇子堆里长大,向来不会顾忌身份,挥拳头时也绝不会看对面那人有多少名头。
可自去年开始,那个身影便销声匿迹了,他又被拖回了阴暗的角落,再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江时卿站了起来,赤着脚慢慢挪到镜前,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体面的人伸手解了外衫,脱去里衣,露出的却是狼狈不堪的样子。突兀的青紫色印在他的手臂上、大腿间,久久不褪,腰间被踹出的红紫色淤块又往外扩了一圈,狰狞可怖。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恐惧,想到的全是那些人一边朝他靠近,一边对他动手动脚的模样。
憎恶感突然袭来,他不敢再看,被逼得堪堪退后,低头时那些难看的伤又撞入眼帘,他害怕得跌坐在地,抱膝埋头抽泣着。
等到黎明,东升的旭日会往他房里打进一道光,可就算如此,他却好像再也走不出这样的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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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中,颜绎心捏着眉心叹息了许久,一副花容月貌掺满心事。
“禹儿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的,把自己关在里头也不肯见人,这可让本宫如何是好啊。”
颜有迁坐在一侧,瞧着从容:“五皇子未经世事,待再过几年,他便能懂朝局的险恶了。”
“十七了,不小了,总还为这点……”说着,颜绎心收了收情绪,放低了声,“为这点兄弟情义就闹脾气,怎么成大器?”
颜有迁笑着轻划杯盖,轻轻抿了口茶水。颜绎心看他半点不慌,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太子一事费了不少心,听闻靖平王也一同搜着人,不会查出什么吧?”
颜有迁合了茶盖,悠然道:“娘娘大可放心,马匹受惊时队伍混乱,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搅作一团,事后谁生谁死都分不清了,他们就算查出点什么,也断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颜绎心这才宽了心:“那就好,兄长这招够险也够狠绝,幸好那几日本宫狠了狠心,给禹儿吃的东西里掺了些巴豆,才让他病的是个时候。也幸好太子行事低调,没有把他替代禹儿巡视粮道一事提前告知沿途接应的人,这才能混淆视听。眼下外人都以为本要遇害的是禹儿,他也正好可以因此直接脱身在外。如今众皇子中就数我们禹儿年龄合适又最受先生器重,往后再靠他自己争点气,储君之位唾手可得。”
刘昭禹自小便伶俐,本也是个备受青睐的皇子,偏偏把那点心思都放在随袁牧城玩乐上了。怎奈颜绎心不得宠,他又与世无争,久而久之,宫里便也没几个人会正眼瞧一瞧他们母子二人了。
可如今刘昭烨的太子之位腾出个空,八个皇子里年纪最小的刘昭弼也才十四,再算上天赋和能力,没有人比刘昭禹更合适了。
颜有迁心里有数,亦是底气十足:“五皇子天资聪颖,只是玩性大了些,又易感情用事,往后多磨练磨练,定能得陛下恩宠。”
说着,他把那茶盏往桌面上稳稳一放,好似尘埃已经落定,再缥缈的事也将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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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昭禹连衣裳都没换,只着了件中衣侧躺在榻上,颓然不语。忽闻身后轻响,他慌忙地用被褥抹了泪迹,便转头往身后望,却与袁牧城来了个对视。
“牧城,”见了人,刘昭禹即刻弹起了身子,把人拉到身侧蹲着,“你怎么来的?”
袁牧城不乐意蹲着,直接就地坐下说道:“自然是走进来的了。”
刘昭禹也跟着他坐了下来:“又是借着寻陆都尉的理由才跑进宫的吧。”
袁牧城笑了一声:“往后你有自己的府邸了,我不就不用偷摸着进来了。”
门外宫人经过时传出些脚步声,刘昭禹跟着心头一跳,等了好一阵,直到听不见声后才将食指靠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轻点说,”刘昭禹放低了声量,“私闯后宫,被抓到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袁牧城冲他挑了挑眉:“我这人跑得快皮又厚,五皇子大可放心。”
紧接着,他忽然捂着胸口,夸张道:“嚯,我这一不小心揣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刘昭禹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袁牧城便收敛了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都给我自己演恶心了。”
言罢,他直接把怀里揣着的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喏,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刘昭禹接过,掀开外头包着的油纸,瞧见了里面的百合酥,不禁红着眼笑出了声:“亏你还记着我,今日不去偷酒吃了?”
“也总得有点人样不是,”袁牧城坐也没个坐相,直接枕着手臂躺下了,“听闻咱们五皇子不吃不喝的,还不肯去学堂,是准备修仙吗?”
刘昭禹叹了口气:“若真有这等好事,我早就不当这个皇子了。”
袁牧城用膝盖抵了抵刘昭禹的腿,问:“好些天了,你这劲也该缓回来些了,不然下回我带点酒来?”
“你从前都不喝酒的,怎么去年起……”刘昭禹忽地顿住了声。
自去年温豫去世后,袁牧城便成天偷偷往酒楼里跑,可他还是个年岁未及二八的少年,那酒楼老板又得了袁皓勋的嘱咐,便回回都把袁牧城支走。后来袁牧城转头就往陆天睿家里跑,陆天睿知他心烦,每回也只给他尝那么一小口,袁牧城这才没把自己喝成个酒鬼。
刘昭禹知道袁牧城喝酒是为了排遣,可一不小心又戳了他的痛处,便冲人道了歉:“对不住啊。”
袁牧城却一脸的风轻云淡:“我那时哭得比你还怂,现在不照样能笑着和你说话。”
闻言,刘昭禹转头看了他一眼,袁牧城却死撑着面子抹了把脸。
于是刘昭禹便把包着的百合酥放在一旁,也抬臂枕在后脑处,躺在了他的身侧,轻声说道:“可是牧城,你当真走出来了吗?”
袁牧城抬眸望着屋梁,感慨道:“走不出来啊,可又能怎么办,有言‘逝者长已矣’,人都没了,天天愁眉苦脸给谁看呢,难过归难过,可生者既然活着了,这心就不能跟着一块死了啊。”
“牧城,我知道这一年你心里头很不好受。你仗义,所以顶着宫规跑进来同我说了这些话,我刘昭禹认了你这个好兄弟,便是一辈子都认着,”刘昭禹侧过身推了他一把,“所以袁牧城,你可不能比我先死啊。”
袁牧城嗤笑道:“这都还没活多少年,怎么就谈起死来了,五皇子不是要修仙吗,不活个百八十年多亏啊。”
刘昭禹气得又往他手臂捶了一拳:“我这眼泪都下来了,你就不能正经些吗!”
袁牧城却吊儿郎当地说:“你也知道我袁牧城没什么出息,既不能像我大姐那样会照顾人,又不同我大哥一样有抱负,认我当兄弟算你亏了。”
刘昭禹坐起了身:“那不正好,反正我也庸人一个,以后我做我的小王爷,你当你的二公子,咱们两个闲人谁先食言谁是狗,如何?”
“多没意思啊,”袁牧城腹间用力,也坐起了身,“谁先嗝屁谁是狗行吧?”
刘昭禹一想,他方才还说了要让袁牧城活得比自己久的话,便反驳道:“可我……唔……”
袁牧城塞了块百合酥在他嘴里,堵住了没出口的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