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缓了缓痛意,忙转到他面前,诚恳地说:“这是今日我去码头帮人搬东西挣的,绝对干净,手也没伤得太重,就是搬东西时崴到了而已。”
易沁尘叹了声气,才道:“你坐着。”
言罢,易沁尘伸手扶着桌沿,拿起顾南行前两日给他做的盲杖,点着地走了。待他再回来时,林颂见他一手抱着个水盆,这才知道易沁尘方才是到井边打水去了。
易沁尘拧了拧浸过井水的湿布,寻见林颂右手的手指后便谨慎地探上他的手背,用湿布将他腕部轻轻包起。
“还好井水清凉,先敷着消消肿,这两日你别再动着这伤了。”
林颂蓦地觉得双耳发热,便低声道:“沁尘哥,你别待我这么好。”
易沁尘收起被井水浸得发凉的手指,说:“我没怪过你,下次不必这样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好似是易沁尘已经知道林颂便是偷过他钱袋的那人了,可林颂仔细回想着平日的细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露的破绽。
就这么想着,林颂瞬时僵了脊背,支吾道:“沁尘哥,你……都知道了?”
可易沁尘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说:“这儿也算个好去处,往后你留在南行身边,跟着他习习武也好。”
“可我……”林颂无措又慌张,手上的动作便大了些,一时竟无意将桌面上的水盆和钱袋一同往地面扫去。
须臾之间,易沁尘抬脚踢起盲杖,伸手轻松一接,而后握着盲杖把即将落地的钱袋一把捞回,另一手则早已将水盆稳稳接住,竟是连一滴水都没洒。
见状,林颂惊异万分,反应过来后不由得伸手在易沁尘失神的双眼前晃了晃。
“不用试了,我看不见,”易沁尘淡然道,“这伤得过一阵再热敷,明日我去寻林梦先生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今夜你早些休息吧。”
话落,就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易沁尘转身缓步挪回了房中,只剩林颂还呆坐在原地,久久凝着神。
不远处,顾南行望着易沁尘的背影,神色渐渐沉郁,就连方才袁牧城有求于他时送的钱袋也好似忽然被加了重量,怎么也晃不动了。
——
皎月夹在枝头,时不时路过几缕细风搔动着枝条,却也震不落挂在叶片上的月色。江时卿看了几眼窗外夜色,吹灭烛火,裹着薄被躺下了。
可方才阖眸静息了不到一刻,他便听见门外传来几声轻响,蒙在被里的双手也默默地开始蓄力。
他静听着脚步声靠近床沿,就在那人即将触到被面的那一刻,他自被褥下挥掌而出,一把擒住了那人的手臂,却被那人瞬时反扣住手腕,往枕边压去。
“是我。”袁牧城压在他上方,俯身说道。
江时卿这才卸了力,道:“将军倒是不见外,昨夜还只是替人试试药温的关系,今夜就能钻人房里了。”
袁牧城没应他,替代话语的是一阵异常的沉默。他一动不动地握着江时卿的双腕,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时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直接挣了双腕背过身躺着,说道:“有话就快些说,我要睡了。”
静默许久之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些声响,再回身看时,袁牧城已经掀起被子,挤到了他身侧。
袁牧城一语不发,躺下后将手臂环上江时卿的后背,便把人揽到面前抱着,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听他语气低沉,江时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便也没反抗,就任他抱着,片刻后才问道:“御州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袁牧城说。
“靖平王府?”
袁牧城一动不动:“也没有。”
江时卿微微动了动身,抬眼去看他的神情,问道:“那你怎么了?”
袁牧城垂眸望着他,轻声道:“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顺便托顾南行帮我寻个人。”
“寻谁?”江时卿问。
袁牧城替他拢了些落向前额的碎发,说道:“陆修,陆大哥失散的表弟。”
江时卿“嗯”了一声,低着眸不再看他了。
“淮川。”
袁牧城的声音贴得很近,混着静夜里有些局促的心跳声,让人觉得像梦境般不真切。
江时卿恍惚了一会儿才答道:“在听。”
“我还想再多抱一会儿,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袁牧城问。
“还好,”江时卿说,“不讨厌。”
闻言,袁牧城将手臂环得更紧,两人间本还空着的一点距离全都被挤得一干二净。
江时卿的脸此时就靠在袁牧城的颈部,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包裹得无处遁形,竟还因此生出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中,窗外的杂声都被他摒在了双耳外,但袁牧城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既然不讨厌,就不要推开我了。”
袁牧城贴着他的额头,落了个吻,便极其轻柔地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我这儿有个家犬变成将军的故事,你想听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眯着眼睛,有些犯困,声音也发着懒:“嗯……如果那只狗叫袁牧城,说不定我还有点兴趣。”
袁牧城低笑一声,便兀自讲了起来:“这只狗还真叫袁牧城,他从小住在一个叫阇城的地方,家中和睦兄友弟恭,所以过得潇洒自在,既敢与太子为友,又敢与宫中的五皇子称兄道弟,不过后来他的母亲被五皇子的祖母害死了,太子也失踪了,他开始害怕留在这个地方,所以就和五皇子约定着将来要一起浪迹江湖,远离朝堂。可袁牧城捧着肉骨头消沉地啃了两年,等到的却是大哥双腿重伤和五皇子成为太子的消息。”
江时卿听得有些清醒了,便问:“后来呢?”
“后来他决心参军,学着直立行走,也不再啃肉骨头了。可军营里的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耽于作乐的混蛋,没有一点家国担当,还把军营和军队全都扔给他父亲和大哥,自己留在阇城享乐,等到他大哥受伤后才来装模作样。袁牧城很自责,心甘情愿地挨着这些骂,却又不愿意低头谄媚服软,只能每日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努力,想在战场上替大哥领个战功回来讨他的欢心。”
袁牧城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在军营里受到的排挤远远不止这些,从被人怠慢的吃穿住行,到逊色的铁甲兵器,仿佛都在说明他就是个遭人冷眼的存在。那些人总觉得他是为了争夺世子之位才来军营里坐享其成,所以刻意在为袁牧捷出着“恶气”。而袁皓勋也从来都不管,只让他自己受着这些苦。
袁牧城没有借着父兄的名义在营里出风头,他起初也只是个没混出头的小兵,经了三年的时间当上了个骑督,可旁人总觉得他之所以能一路攀高,只因为他是靖平王府的二公子。当时在军营里能好好和他说话的,除了他父兄和大姐外,甚至只有何啸一人。
后来他凭着自己那点浪荡劲儿同人喝酒划拳,才终于混进了人堆里,但谁也不知,那些人背地里会说些什么不耐听的话。
但这些苦,袁牧城都不打算向江时卿倾诉。
听到这儿,江时卿记起了那人背上的伤,便问道:“他背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袁牧城说:“这是他为了把大哥带回军营时,被敌军砍的,也是因为这道伤口,军营里的人对他放下了偏见,也终于能慢慢承认他了。只可惜,当一切都好像可以好起来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却说,他大哥的双腿再也治不好了,可他大哥从小的抱负就是征战沙场,长大后又立过赫赫战功,在军营中也颇有威望,所以袁牧城不敢和他大哥坦白这件事,便想一直瞒着他。”
江时卿问:“那他大哥后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袁牧城说,“他大哥很绝望,但害怕军营里的人再因为他的事去怪罪袁牧城,所以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后来他看着袁牧城从一个跟在队伍里的毛头小子渐渐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总是会笑着夸他几句,但袁牧城能感觉到,他大哥看着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羡慕。”
但袁牧城知道,那人的眼神里其实还有嫉妒。
袁牧捷想尽力做到无怨无尤,也一直都在假装释然,可袁牧城每回穿上铠甲朝他走来时,他的遗憾都会化成悲愤和不甘,难以释怀。
袁牧城后来也明白了,他的存在会让袁牧捷一次又一次怨恨自己废去的双腿,但为了替父亲分担重担,为了保护大哥和大姐,他只能选择走上他大哥一直在走的路,变成和他大哥一样威风的将军。
“你知道家犬变成将军的代价是什么吗?”袁牧城问。
“被铁链拴起来。”江时卿说得很轻,呼出的热气似有若无地打在袁牧城的侧颈处。
“是了,”袁牧城低笑一声,抬起江时卿的下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梁,轻声道,“这样逃跑时铁链就会响,很不威风。”
第62章 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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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袁牧城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鼻尖,说,“你这几口热气吹得我好痒。”
江时卿抬指抵着他的唇,说:“袁二公子不遑多让,摸得我也好痒。”
袁牧城牵过他的指尖,另一手顺着后背滑到了他的腰身,忍不住在那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是吗,”袁牧城问,“哪里痒?”
江时卿睡意全退,倏地抓紧了袁牧城的手臂,故作镇定道:“袁二公子这么没耐心,还没正经几下怎么又忍不住犯浑了?”
袁牧城轻笑一声,转而安分地搂着人,道:“是我太冷了,想再抱紧一点。”
困意被方才那阵短暂的挑弄击散,江时卿本想将袁牧城推搡开,却还是消了这个念头,想着他若抱够了,自然就会走了。
廊下挂着的灯笼是夜里仅剩不多的光,自窗台泻进后便打在床沿,江时卿盯着那点光影愣神了许久,袁牧城却突然又发了声。
“今日颜有迁在陛下面前提出要让监察院对朝中重臣和亲王展开审查,约莫是已经发觉冯氏与大渪之间有勾结了,可九年前的勾当仅凭一个审查还不一定能查出什么证据,若非知晓冯氏暗助沙蛇入阇,他不会这么有把握地提出审查一事的。”
江时卿微微蹙起了眉:“卫柠战一案他也才查到了当年的柠州知州身上,不应该这么快发现沙蛇的。”
沉思片刻后,江时卿问道:“今日你去过国子监了吗?”
国子监方才出了事,颜有迁便提出审查,偏巧抛尸那人就很有可能是冯氏的人,所以会知道沙蛇的存在,若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盟约或交易,那颜有迁这么早便要针对冯氏出击,就能够说通了。
“还没,”袁牧城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在国子监兴风作浪的那个人已经去找过颜有迁了?”
江时卿答道:“是,从国子监出事开始,那人已经在慢慢引人走进他布好的棋局了。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迫不及待露面的,只是照目前看来,此人非敌非友,将来若要翻覆朝局,不比冯氏好对付。”
袁牧城笑了笑,往他身上压了条腿,道:“不过至少眼下让我们省了不少力。”
江时卿感觉腿上一沉,随即就被那人缠住了脚往外勾去,可他觉得热,便抻了抻腿,却被那人勾得更紧了。
江时卿无奈,便也由他压着腿,接道:“袁二公子可别高兴太早,他这般急不可耐,冯氏想必已经开始思考对策了,冯翰手中握有五万维明军,又有生柠两州百姓在手,若是联合大渪突然起兵造反,暄和军的兵力可难以兼顾西北两境。”
“御州已经在加急囤粮了,其余的事宜也都在抓紧准备,只要战事一起,兵部和都督府也会派兵出战,”袁牧城顿了顿,放低了声,“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也该离开阇城了。”
江时卿压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袁牧城感觉到了,便伸手把那手指攥在掌心,用热度烘着那点冰凉,追问道:“淮川,你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儿?”江时卿问。
“我去西境,你留在御州,”袁牧城说,“我大姐很会照顾人,等我下了战场来接你时,你这身子定能养回来一些。”
江时卿轻声调侃道:“这么说,袁二公子是嫌我摸着硌手?”
“想什么呢,”袁牧城抵着他的额头,语气诚挚,“你要把身子养好,活得长久些,说好同生共死,我不要英年早逝,想与你一起长命百岁。”
闻言,江时卿的眼睫颤了颤。
他不喜欢给人希望,却意外地让袁牧城对他抱了这么多希望。可只有江时卿知道,这些话不只是希望,还是妄想。
“就怕……”袁牧城突然顿住了声,半晌不动。
江时卿猜不到他想说的后半句话,心微微地悬了起来。
“怕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收拢着双手,用力地把他往怀里圈着,说:“怕我回来见你时一身污血,又皮开肉绽的,到时把你吓着了,更不愿意跟着我了怎么办?”
“皮开肉绽”四字触目惊心,却是袁牧城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所以他才能说得那么淡然。
可江时卿却因这四个字记起了方才听到的那段往事,对那人的爱怜又如涨起的潮水,直往他设的防线冲去。
鬼使神差般的,江时卿竟伸手抚向袁牧城的后背,隔着衣衫用指尖描摹着那道伤疤,小声地问了句:“疼吗?”
袁牧城对他这点柔意完全招架不住,心里的欲’火才升起了几点火星,便又刹那间蹿高了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