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有迁特意拿寅王坠马案为借口,就是不让刘昭弼置身事外,而且他还要借此告诫冯若平等人,此次审查不仅要查朝中重臣,更要查刘昭弼。
出了颜凌永一事之后,崔承被搭了进去,冯若平与沙蛇之间的信任更加不堪一击,而后彭延又因军粮一事与袁牧城生了嫌隙,引得冯翰私养军队之事差点败露。
冯若平深知如今的局势对于他们来说极其不利,本欲让刘昭弼越早离开阇城越好,可如今颜有迁提出审查一事,就是发现了冯氏与外敌相通的端倪,刘昭弼也因此要被扣在阇城难以脱身。
冯若平愈发不安,说道:“侑国公若是想泄私愤尽管把暗话摆在明面上说,所谓审查,不会是为了给寅王扣什么帽子吧?”
此时越稳不住气的人便最有可能在日后的审查中站不住脚,徐玢恐冯若平一时气急引起更多怀疑,便假意站在颜有迁那头说了句好话:“益忠侯言重了,近来阇城和皇宫频繁生事,难保不会有人心怀不轨,借机扰乱朝纲,侑国公此项提议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冯若平这才噤了声,颜有迁却刻意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肃然,意有所指:“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能做到问心无愧,怕这区区的审查作甚?”
徐玢缓声道:“审查无可厚非,只是若有人想借机动些手脚泼人污水,岂不是要让忠臣蒙了不白之冤?所以此事虽可行,但还需进一步商议。”
“那审查便由监察院自选日子暗地开展,旁人不得插手,”颜有迁说,“到时审查结果也不必公开,由监察院直接呈递给陛下,再听陛下的定夺,如何?”
刘昭禹听他们说话听得头疼,连忙接道:“审查一事朕也觉得可行,不过就同徐太尉所言,审查一事关乎众臣身名,非同小可,到时朕会亲自寻监察院御史商讨此事,不过礼陈寺和国子监两案也不可怠慢,若无别的要事,众卿便先退了吧。”
众臣行礼退下,刘昭禹坐于堂上犹疑了片刻,终于在袁牧城退出迎晨殿前叫住了他:“骁安,你留下陪朕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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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殿内眼下只留了三人,没了平日里大臣们议事时的严肃气氛,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朕这些时日心乱得很,屡次三番想寻你,可又担忧……”刘昭禹欲言又止,随即叹笑了一声,道,“罢了,如今满肚子的话没地儿说,还是没忍住把你给留下了。”
一身官服衬得袁牧城身姿英挺,就算刘昭禹已经放下了威仪,他也没半点松懈,就这么立在阶下,应道:“陛下若想寻人谈心,臣自当洗耳恭听,陛下不必顾虑这么多。”
刘昭禹起身抬步踩下了台阶,行到最后两级时,掀起锦袍就在那台阶上坐下了。
常颐见状,急忙在他身侧趴下身子劝道:“陛下,这使不得。”
刘昭禹拧起了眉头:“如今这殿里瞧着朕的就只有你和骁安两个人,这也使不得吗?”
常颐依旧伏着身,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当以细行律身。”
刘昭禹不耐烦地闭起了眼睛,道:“朕每日都听你在旁讲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耳边都起茧子了,朕眼下就想与骁安讲些不干国事的闲话,不讲君臣之礼,你先退下。”
常颐无奈地应道:“奴才遵旨。”
待常颐退到了殿外,刘昭禹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唤了声:“骁安,你过来坐。”
袁牧城没有推辞,便依着他坐了下来。
很久以前,他们二人独处时便是这般不讲规矩不讲礼数的,袁牧城嘴上喊着他五皇子,心里却压根没有那道象征着身份地位的鸿沟。
如今再像当年那般坐着,纵使褪去这身拘束着他们的衣裳,似乎也找不回当年的那两个人了。
或许就如那句“逝者长已矣”一样,那些定格在从前的记忆就是随着岁月一同逝去了,可以被记起但不会再重生。
刘昭禹咂摸着这种滋味,感慨道:“上回我们这般放松地说话,想来都快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因着靖平……”
刘昭禹顿了顿,将快说出口的“靖平王妃”又噎了回去,才继续道:“因着一些事,和朕说不想生在官宦之家,往后寻了机会,定要离开阇城逍遥快活去。”
袁牧城幼时无忧无虑,既有父兄庇护,又有母亲和长姐疼爱,随性得不成样子,就连跟着袁皓勋习武也是为了逞英雄出风头。
待到再大些时,他喜看兵书爱摸刀剑,也只是因为在宫里跑动时,见了太多趋炎附势仗势欺人的嘴脸,就想着要学一身功夫,将来在历遍大黎七州时,能够学着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后来温豫没了,他那点侠肝义胆跟着灭了一半。他越来越看不懂宫里波云诡谲的人心,便也成天靠着点酒味来麻痹自己,心想总有一天要逃离这里,去看河野山川,再到漫山的花海里酩酊大醉一场。可如今,他还是满身束缚,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阇城的阴影,就和刘昭禹一样。
袁牧城轻轻嗤笑了一声,说:“那时陛下也说,不想生在帝王之家,往后成了小王爷,也定要追着臣往大江南北去。”
遗憾涌上心头,刘昭禹自嘲地笑了许久,才说:“如今说来,也不知我们俩之间先食言的那人究竟是谁了,自靖方侯出事,你往御州去了一趟,许久没回来,待到我们再见面时,朕成了太子,你入了军营,那几句年少时说的话再也没人当真了,我们就这么南北两隔,各自违心地活了九年。”
“九年呢。”刘昭禹抬眼看向前方,似是透过眼前的铜墙铁壁,高山远水,瞧见了漫长岁月中一个策马远行的身影,那人被扬起的尘灰裹着,在苍茫天地下愈行愈远,直至湮没在天际,再寻不见影踪。
九年前,刘昭禹第一次跑到城墙上目送着袁牧城策马离开阇城时,就是这个场景。
那时袁牧城接到了袁牧捷在柠州双腿重伤的消息,当天便到刘昀面前请旨离阇,赶往军营。刘昭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便愣愣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了城门,又踩着石阶上了高墙,匆匆地高喊着与他道了别。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这么遥望着阇城外的风景,以为将来他也能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却不知此次道别竟成了他和袁牧城走向陌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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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监察院,类似于御史台和都察院,是一个监察机构,主要职责是纠察、弹劾百官,长官是御史。
第59章 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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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昭烨出事后,刘昀沉湎于丧失爱子之痛,太子之位就这么被空了整整两年,直至西境相继传来吕晟与清晖军战亡、卫旭王府覆灭、萦州被大渪侵占等噩耗,刘昀悲愤填膺,肺疾复发,终日咯血。此时太尉程源君年事也高,身子大不如前,眼看大黎的王侯将相也即将更迭换代,刘昀便将重立太子之事提上了日程。
众皇子中才干突出的也只有刘昭禹和刘昭弼两人,可刘昭禹玩性过重,刘昭弼性格又过于怯懦,实在难做定夺,刘昀和程源君为着此事闭门详谈了许久,最终决定寻这二人深谈一次,再做打算。
颜绎心打听到了此事,又担忧刘昭禹会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把他召到面前问了一次话,可刘昭禹答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想当太子”。
听到这个回答后,颜绎心瞬时僵在了原地。她深居后宫,一辈子都越不出层层宫墙,只盼着能依傍刘昭禹过得有颜面些。她不是不在意刘昭禹的喜悲,只是被宫中现实的人情冷暖寒透了心,怕被人当作随地吐的唾沫一样踩在脚下,更怕自己处心积虑贪得的太子之位会因为刘昭禹的一句“不想”而付诸东流。
颜绎心同他细数着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遭的冷眼,情不能已时竟在他面前落了泪。
刘昭禹有些无措,只在旁静静地听着颜绎心说话。其实她不说刘昭禹也明白,这些年来,他和颜绎心在后宫中的日子都不好过。
沉默半晌后,刘昭禹问:“若我当不成太子,母妃会如何?”
颜绎心笃定地回答他:“不为瓦全,不默而生。”
因为这句话,刘昭禹生平第一次为了太子之位做了违愿之事。他很聪明,知道刘昀和程源君想听的是什么,在谈话时把每句话都答得很漂亮。那日之后,程源君便把徐玢带到了他身侧,自此,一切都变得愈发不可挽回。
等到了册立大典当日,刘昭禹身着冕服,在徐玢的护从下立于长明殿外,向着至高位者跪拜,又在百官朝贺中接收册立,被仪仗队拥护着乘上步辇入主东宫。
这一日,他没等到袁牧城归来,也没得到兄弟真心的道贺,就连踩着阶石一步步往上走时,也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泥石,而是刘昭烨的血肉。
他双眼空乏地望着宫中的高墙,怎么也看不到被隔在外面的繁华尘世,更看不到扬尘远去的袁牧城,反而在层层禁锢中越困越深,再也无法追着袁牧城越过那道城门。
一晃,就又被困了九年。
待到再回神时,刘昭禹眼眶已经泛酸。他搓了把鼻子后,才继续说道:“我刘昭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兄弟情义,结果偏偏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
刘昭禹已然放下了皇帝的身份,话里不再自称“朕”,只不过谈及往事时不由得声音哽咽,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我还记得我幼时不懂事,跑到茹嫔宫外,恰好就瞧见里面的人正用白布包着九弟烧焦的尸身,”说着,刘昭禹用手比了比,“这么小一团。”
刘昭禹惋惜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后来二哥替我坠江,我替了他的位置当上太子,等到的却是你进了御州营的消息,再过个几年,我穿上这身衣裳成了皇帝,便又把八弟送到柠州。如今好不容易盼他回来一次,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坠马,就连凌永这个表弟,我也保不住。我这个皇帝,居然能把身旁的人都保护得一塌糊涂,说起来还真是个笑话。”
袁牧城转头望向他,在冕冠之下瞧见的仿佛还是当年的五皇子,自怨自艾时还像个半大的少年。于是他伸手拍了拍刘昭禹的肩以示安慰:“位高权重也未必就能事如己愿,陛下不必自责。”
刘昭禹没再说下去了,殿内又是一片让人唏嘘的沉寂。
片刻后,刘昭禹忽然垂首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的。”
袁牧城问:“知道什么?”
“九年前,我若不当那个太子,你便还是会待我如从前一般的,”刘昭禹转头看着袁牧城,鼻头泛着红,“对不对?”
袁牧城心头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年前他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御州营,正好赶上袁牧捷从柠州被送回。
掀开军帐门帘的那一刻,他的心是沉重的,直到看见袁牧捷那双缠满纱布的双腿后,他大脑一片空白,停顿不到半刻后便犹如巨石崩裂,再缓不回神。
一连好几天,他守在军账里,每每换药时都能见到袁牧捷咬着木棍忍受疼痛、最终还是疼晕过去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满心都是惊惶,抱着被褥挪到袁牧捷的帐中日夜守着,困得耐不住时都不敢睡深。
待到袁牧捷意识稍稍清醒后,袁皓勋私下里带了两个人到军帐里看望他,袁牧城也是那时才知道,刘昭烨和姜瑜没死。
袁皓勋用了两年的时间暗地里追查刘昭烨坠江一事,从与刘昭烨同行的护从一直查到沿途接应的官员,小到马匹车辆、粮草供应全都查了,除了当日喂给马匹的粮草已经一点不剩无从查起,其余的都没查出问题。而且奇怪的是,队伍中虽有人遭马匹冲撞殒命,也有人坠江后失踪难寻,但这些人当中偏偏囊括了沿路饲马的五个牧马军。
当时刑部也查到了同样的结果,自然也就将怀疑的重点放在了粮草和那五个牧马军身上。可后来突然有人出来指证,说曾看见谷清和出入过司马监,在刘昭烨出事之后他又到户部预支了三个月的俸禄,随之便突然消失了近十日。
种种迹象都把嫌疑推到了他身上,可就在谷清和被流放至西北后,暗卫队伍解散,有一名暗卫领着数十个弟兄一路往御州行去,想寻找证据替谷清和脱罪,最终却与袁皓勋等人碰了头,交代了谷清和难言的苦衷。
谷清和出入司马监只是因为他奉了刘昀的命令,要调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而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原是为了要将救下的慈姑送至芩州,领的俸禄多数也都留给了慈姑保命。
但慈姑一事涉及太皇太后,更可能牵扯到当年茹嫔和九皇子一事,所以谷清和才对颜有迁等人的构陷缄口不言。
再之后,这群暗卫投奔了刘昭烨和姜瑜,随着他们二人移居至双昙山中后,便继续寻找那五名牧马军的下落,而领头的那名暗卫,便是仲秋。
袁皓勋将此事陈述了一遍后,袁牧城大致有了猜测。谷清和一事,牵头者就是颜有迁和宋秉,而当时宋秉正任职司马监监事,又与颜氏交好,再一细想,此次出行的人本该是刘昭禹,所以设计陷害刘昭烨坠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颜有迁和颜绎心,而且宋秉也参与了此事。
只是他无法确定刘昭禹知不知情,但他能确信的是自己这些年对刘昭禹的了解。
刘昭禹最重视兄弟情,纵使自己在宫里受不到重视,也会记得要关照其他皇子,他对太子之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更不会为了这个去伤害刘昭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