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弼却浑然不管,直起身,道:“当年冯翰先以军粮出事为由引走卫旭王,而后大渪劫走卫旭王府众人,喂以少量昙凝血后再将众人送回柠州,目的就是要让卫旭王府家眷能存活至清晖军赶往柠州之时。”
“寅王!”冯若平攥拳制止,双目已怒得发赤。
正当他要冲上前去拉扯刘昭弼时,周奇思出手阻拦,命禁军押住了人。冯若平面向着刘昭弼跪倒在地,已然接近崩溃的边缘,他自暴自弃般哼笑出了声,眼角堆起了重纹。
刘昭弼没往那旁看一眼,继续说道:“而后,陶得仁向萦州军营求援,称大渪军队已绕过萦州,直达柠州城门外,卫旭王领兵前往柠州支援,却被大渪军队首领饶舜和威胁,声称要以解药作为交换让卫旭王亲自下令打开柠州城门,诱他犯下叛国之罪。卫旭王不允,可当时柠州城内已有陶得仁事先引入的一批大渪敌军,城内城外的大渪军队共十万人,卫旭王领五万清晖军拼死搏杀,陶得仁却以保全清晖军为借口打开城门,最终清晖军以血肉之躯挡死城门,自此,柠州失守。”
猎猎风声卷起,鸟雀哀鸣,林间枝条乱颤,似有英魂归来。
江时卿伫立于人群边缘,听着碑前刘昭弼的一言一语,十指紧握,扣入掌心生出明晰的痛意。
回到阇城之后,他曾偷偷来过此处,可见到的只有萧瑟之景。
那些刀刃相接后铁甲被震碎的画面、身躯被撞出血雾的惨象历历在目,那一句句拼死保卫柠州的誓言声声入耳,可除了江时卿,谁都看不到,谁都听不到。九万将士和两州百姓的性命,对他人而言,好像就和一串普通的数字般无异。
为国而战的清晖军在卫柠之战后好似从大黎百姓的脑海中淡去了。就因为他们打了败仗,他们没守住萦柠两州,此前护卫西境时被赋予的荣光也就跟着尽数一笔勾销了。
他们战亡在阴谋之下,魂断沙场,死无全尸,却还要看着残害大黎的叛徒被奉为圭臬,受人爱戴。
清晖军三个大字在石碑上遭受风吹雨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随着石缝断出裂痕,也没有人会想着过来看他们一眼。
“萦州,”刘昭禹本还望着刘昭弼,却痛惜地撇开了眼,“还有萦州没说。”
刘昭弼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接着说道:“卫旭王府世子及二公子尚在萦州等待消息时,冯翰以送军粮的便利,将潜入粮草队的大渪敌军带入萦州,敌军里应外合,趁夜间突袭,萦州城门大开,八万大渪敌军攻入萦州,斩下卫旭王府世子及二公子的头颅悬挂城门之上,自此,萦州失守,清晖军尽数战亡。”
声落,天光好似破晓而出,就在这片九万英灵的长眠之地。
刘昭弼再次伏身叩首,恸然道:“以上,就是九年前卫柠之战时,罪臣冯若平、冯翰、徐玢以及陶得仁等人的罪行。”
第89章 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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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容易,”冯若平谑笑着,骤然冷了脸色,“哪有这么容易?”
他费力挣扎着要站起身,却又被身旁的禁军押了下去,双膝“砰”地一声直撞地面,他全然不顾及这点痛意,直对刘昭弼说道:“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可随意给人扣上通敌叛国之罪,可笑!”
刘昭弼保持着叩首的动作,额头紧贴地面不动,十指夹满的都是尘泥,干净不得了。
冯若平久望着他,心中说不上是愤慨还是失望,最终那视线还是慢慢挪向另一侧的陶得仁。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陶得仁是谁,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守不住柠州城门的废官罢了,当年先帝落罪之时,陶得仁早已销声匿迹,我们冯氏有人替他说过一句话吗,更何况他假死后颠簸逃亡历时九年,如今突然出现在此,如何断定他不是居心叵测,口中说的话又有几分能令人信服?
“再说大渪军队攻入大黎西境时,共十八万大军,对付区区九万清晖军又何必花费这么多气力,寅王听风就是风,听雨便是雨,轻信了贼人的妄言便要这般残害冯氏!诸位自问,这些年来,炎华将军没有护卫西境安宁?大黎没有享过维明军戍守西境时带来的一点恩惠吗!”
“不是十八万大军,”刘昭弼说,“只有十万。”
这一声方才传入耳中,冯若平顿时觉得好像被人重击了后脑,泛起一阵眩晕,他闻声转头看向刘昭弼,目光如生出了锯齿,死咬着那具身躯不放。
刘昭弼抬起头,面色沉如死灰,他直直凝望着眼前的高碑,视线不带一丝动摇。
“攻下柠州后,敌军只留了两万人在柠州,剩余八万大军尽数赶往萦州,萦柠两州消息被断,大渪军队伪作清晖军,手中又有冯翰原先提供的地势图,可以沿路蓄养精力,而冯翰所押送的军粮半数以上均被动了手脚,萦州的清晖军实力大减,待敌军到达萦州时,便可展开屠杀。”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大渪军队当时怎敢只留两万人守在更靠近大黎腹地的柠州,”颜有迁冷笑一声,“益忠侯若还是不服,老臣尚有证据。”
说着,他上前一步,缓缓行至冯若平身侧,说:“老臣原先还想不通,陶得仁既然落得如此下场,当年为何应许冯翰通敌,后来经查,十年前陶得仁父母妻儿不知去向,也正是那时,冯翰与陶得仁便有了来往。”
颜有迁抬手一挥,一块腰牌被人呈至常颐面前,常颐接了,双手捧着腰牌呈递到刘昭禹身侧。
刘昭禹侧目而视,见身侧那双手掌微颤,他伸指拣起腰牌,余光却在那人掌心中寻到些细碎的汗光。
他似有顾虑地借着看腰牌的功夫,多往常颐的眉目处看了几眼,便又听颜有迁继续说道:“这是陶得仁从冯翰那处收来的信物,冯翰当年曾上报吏部,称丢失一枚腰牌,老臣也向吏部求证过,确有此事,想必这个便是他当年丢的那块了。那时冯翰以陶得仁家眷的性命作为威胁,陶得仁便讨了块腰牌作保,才答应伙同他出卖柠州。事成之后,陶得仁畏罪潜逃,躲开了不少冯翰的追杀,这些年他为寻家人,手中尚且留有这个把柄。”
冯若平抬眼冷声道:“偷去的腰牌,也能当作信物?”
颜有迁轻笑一声,并未给予理会,转而面朝着陶得仁说道:“至于陶得仁如今为何突然出现在此,是因为老臣将陶得仁带回阇城时,允诺了要替他寻见家人,只可惜……”
他摇头啧了几声。
陶得仁猛然抓住了颜有迁的靴子:“什么意思?!”
他不安地攀着那靴面,把颜有迁的衣摆紧攥手中,抬眼却撞见颜有迁眼神中流露出的同情,霎时间便同堕入深渊般绝望。
他垦求道:“侑国公,你把话说清楚!”
颜有迁低头扯开那衣摆,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只可惜你被冯翰欺瞒了这么些年,不知自己苦寻多年的亲人,早已埋骨泉下了。”
陶得仁双眼木僵,他无力地舔了舔被人打出血的后槽牙,尝着口中还未散去的铁锈味呆滞了片刻,自嘲地笑出了声。
刹那间,双脚的铁链拖着地面发出铮响,他跪坐在地却是疯了一般地冲向冯若平,污秽的双手直掐向那人的脖颈。
亲卫冲出,围护在刘昭禹身前,又有禁军上前将陶得仁从冯若平身前拉扯开。陶得仁极力反抗,最终头部被摁向地面,沾了半脑袋的泥灰。
他喘着粗气,喊道:“冯若平!我应许你们背上杀头之罪,叛卖我柠州的子民,替你们遭骂多年,活成了这副鬼样子,你们便是如此待我的!!”
颜有迁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何止啊,他们早在卫旭王府迁至萦州前便已经死了,不若卫旭王府众人在中了昙凝血后是如何存活至清晖军赶至柠州之时的,你以为大渪人人都料事如神,十拿九稳吗?大渪之所以能保证昙凝血的用量,就是因为事先用他们几个试过了。”
陶得仁瞪大了赤红的双眼,头抵地面,骇然又悲愤地紧咬着牙关。
冯若平视而不见,转头对颜有迁说道:“侑国公是亲眼所见还是有什么证据?陶得仁苦寻了九年都找不见的人,你如何能够轻易寻见?”
颜有迁说:“老臣为寻真相,亲自托谒门庄办的事,益忠侯不会不知道谒门庄吧?”
“谒门庄,”冯若平说,“侑国公莫不是在说笑,一群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杂鱼烂虾,把杀人放火当作生计,他们这种人说的话也能作数?”
“为何不能作数。”
江时卿侧身避过旁人,直迎上前。
众人被引去了注意,视线跟随他的身影一路自身后望至前列。
江时卿今日着了一身素服,站定后便直身挺立着,清容不见波澜,却于人群中素白得醒目。
他缓缓开口道:“谒门庄杀的是朝廷处理不了的山贼恶徒,烧的是贪官受贿后为了洗白赃款所建的金库,平日里接那些关乎私人仇怨的买卖时,也讲求善幼弱者一概不动的原则,许是这两年真正兴风作浪的杂鱼烂虾多了,谒门庄被有心之人随口污蔑,竟让外人生了这么多误会。虽说谒门庄为了维持庄内弟兄生计,确实多的是见钱眼开的人,但不是所有钱我们都看得起的。”
冯若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你又是哪个?”
江时卿神色不变,回道:“诸位口中的谒门庄庄主,江时卿。”
身后众臣震惊得面面相觑,却也未敢多言一语,只好继续观望。
冯若平望见了那点骚动,却嗤之以鼻道:“庄主又如何?瞧你这容貌顶多也就和寅王差不多的年岁,这些话说出口你自己信吗?”
“信,”江时卿微眯双眸,与他对视着,不紧不慢道,“亲眼所见,为何不信。”
颜有迁脸颊抽动,惊异地看向身侧的江时卿,眉头已紧紧蹙起。
江时卿在众臣不解的目光中,迈步行至刘昭禹面前,决然地跪地行了一礼。
他抬首面朝碑石,耳边是震响天地的高喊,一声接着一声,从遥远天际传来——
“我等愿以清晖军之名誓死守卫柠州,宁伏尸百万,不辱大黎河山——”
风在动,吹起的还有烈日下挥动的军旗,闪耀的烛火里似有万千英魂在熊熊燃烧,他们的血肉之躯至死仍在人间地狱坚守城门。
吕晟被钉死的身躯在清晖军血染的土地上屈腿跪着,他执着地在临死前转身面向柠州城门,因为他要跪的是柠州百姓,是奋战的清晖军,是大黎。
他们从来都不是败将。
江时卿眼中眸光闪动,自那碑石上望见的尽是永生不灭的忠魂。
风仍在动,震撼了赤血之心,他遥望着某处,铿然道:“草民吕羡风今日在九万清晖军墓前,以性命为誓,佐证寅王所言句句属实,拜请陛下向冯氏为首的叛臣贼子讨罪!”
随着一声叩响,四周惊起一片哗然,众臣交头接耳,双目均是难掩的诧异。
刘昭禹垂眼看着素服而祭的那人,指尖轻动,似要伸手却又克制住了。
冯若平倾听耳边那阵阵低语般的议论,高声道:“众人皆知当年卫旭王的三公子得了失心疯,直至远赴萦州都无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再说,卫柠之战中九万清晖军尚且尽亡,你如何能够存活?你张口便要讨罪,又有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
江时卿直身回道:“吕某得长公主和恩人的拼死相救方才侥幸逃脱,并无信物,唯有身上所中昙凝血为证,不过,或许陶得仁能认出我。”
“!”
听闻昙凝血,议声又起,犹如虫蚁啃食双耳般密密麻麻,刘昭禹低喝了一声陶得仁的姓名,止了话声。
“陶得仁。”
禁军得令,将人押了过来。陶得仁抬眼细看着那张面容,如同寻见希望却又不敢相信般僵硬地笑了笑,他磕着双膝,往前挪了几步,嘴角跟着抽搐了好几下。
他促声说道:“吕羡风,你活着,你还活着!所以身中昙凝血也可以活下来的,对不对?你亲眼见到了什么,侑国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江时卿错开了视线,不喜直视他。
“九年前,我随卫旭王府迁往萦州,在抵达柠州前遭大渪人堵劫,被关押时,我无意间听见守门的大渪人说起他们试毒之事,但那时陶家夫人尚且留有性命,一日后才毒发身亡,而大渪人埋尸那日,恰恰是我被送往柠州之时,我在上车前无意撞见大渪人抬尸,亲眼见到尸身的右手掌根处落有一红痣。”
“……昙凝血,红痣,”陶得仁啐出一口血沫,咯咯地笑了几声,便开始抽着气狂笑,“冯若平,你儿子冯翰手里沾了多少人血,夜里不怕遭万鬼反噬吗?!你们卖国求荣,我落得家破人亡,哈哈哈……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老子死不瞑目也要诅咒你们给我陪葬——”
陶得仁在极度的崩溃中失了智,极力抗争开押住他的禁军,狂怒着撞向亲卫。他也不顾手臂和腹部被划出的刀伤,徒手就夺过一柄利刀,发疯般乱砍。
那旁众臣惶然退后,亲卫直护着刘昭禹往旁退去,禁军也带着冯若平躲过刀锋,江时卿却跪地不闪不避。
眼看那刀面直砍入地,又劈向刘昭弼,刘昭禹慌忙大喊,所幸周奇思及时冲出,抬刀挡下那击,扑向刘昭弼带人滚至一旁。
刀落了空,旋即直冲向最近的江时卿,刘昭禹双瞳震颤,将要推开亲卫上前阻拦时,一抹寒光直抵开刀身,随即而出的那人抬脚狠踹向陶得仁的胸口,转身一把拉起了江时卿,将人护在怀中往旁旋了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