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义,”赖昌大笑了几声,“一个被自己国家背叛过的人,连情义都没有,心中又哪里还有家国。”
江时卿跟着露了笑,片刻后才说:“我们若想留你一命,还你自由,你会去做什么?”
赖昌敛起笑,缓缓道出两个字:“报仇。”
“谁的仇?”江时卿抬眸与他对视着,眼中也带着些冷酷的笑意。
赖昌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长吁了口气,懒懒地背靠着墙面,说:“这地儿舒坦,不经日晒雨淋,也没有打打杀杀,我每日每夜好吃好喝,倒是想通了不少事。”
他伸指蘸着洒出的零星酒水,在桌面上缓缓画出了个“蛇”字。
“沙蛇对大渪而言,本就是砍完人便可弃作废品的刀,我们的亲友也只是他们用来管束凶刀时的把柄罢了。其实在沙蛇被投放至大黎境内时,我们便不可能再活着回到大渪了,就算无人反水,但毕竟我们已深入大黎多年,再回去,恐怕也是要被扣上叛徒的罪名给处决了。”
他望着桌面上的水渍,抬掌一抹,笑道:“人与人之间没了情义,不就讲求个利益吗,正如我这些日子享的清福,可都不是白来的。”
江时卿淡然道:“既然谈到了利益,不若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如何?”
赖昌挥了挥两只空袖,说:“我孑然一身,没值钱的东西了。”
“不是还有一条命吗,”江时卿说,“那可是挖遍死人堆都寻不见的珍稀玩意儿。”
赖昌别过头,说:“你要就拿去好了,不用整这些好听的话。”
念珠一颗一颗转着,碰出的轻响好似带着蛊气,正一点点侵入人心。
“不想活下来报仇吗?”江时卿忽然停了手,空气都像凝结了一般。
一句话直中命门,赖昌不经意地抽动了眉头,在这昏暗之地里滋长的恨意竟失了分寸,全数灌冲向颅顶。
他扯了扯嘴角,转脸阴沉沉地看着江时卿,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把这条算得上珍稀玩意儿的命给你,你替我向大渪讨回阿童的命债,如何?”
江时卿笑道:“成交。”
手掌转了两圈,念珠被极快地缠在了虎口处,随即桌面被赖昌的脑袋叩起了一阵闷响,江时卿狠力地按着他,另一手已经亮出了匕首。
发潮的木质味与酒香掺兑着,赖昌合眼嗅着这气味,却迟迟等不见头顶的匕首落下。
“痛快点。”赖昌说。
江时卿展颜一笑,须臾间,锋刃斩落,凉意瞬时沁了心。
绷到极致的弦断开之后,一切都静了,只是偶有发丝轻划眼睫,挠出了点痒。
刀声已落,赖昌恍了神,缓缓睁开眼,却只见那匕首带着绺碎发直卡入桌面,刀口还闪着寒光,仅差毫厘就可破开肌肤,引得鲜血喷溅。
牢里静得可怕,赖昌尚且还顶着那冰凉的桌面,就听江时卿俯身说道:“记着了,现在这条命算我给你的,阿童的命债来日我定会为你讨,但从此刻开始,我只要你的绝对忠诚。”
赖昌咧嘴笑了起来。
江时卿撤了身,将匕首放在帕子间细细擦拭着,脸上不见一点表情。
“今夜亥时六刻会有人来这里接你,”江时卿说,“我们改日再会。”
说完,他将匕首收起,直往门外走去。
“我若不应呢?”赖昌在他身后举着酒坛磕了磕桌板。
江时卿笑了笑,取出一锭银子往后拋去,赖昌伸手接了,夹在指间细观着。
“典身钱。”江时卿说。
赖昌把那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举坛冲江时卿敬了一口,才咂摸着那酒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再会啊,”赖昌说,“我的好主子。”
——
维明军入阇的消息传至寅王府已有两日,冯若平无端消失了这两日之后,再次进了这府门,一来便急匆匆地寻见刘昭弼,说了一通话。
刘昭弼坐在他身侧听着话,却出神地盯着那烛台看了许久。
烛油又盛满了烛台,慢慢地凝固起来,堆得毫无美感,凌乱臃肿。
“弼儿,”冯若平轻轻推了推游神的刘昭弼,“弼儿。”
刘昭弼眼中聚起了点神,转过头应道:“舅父。”
见他神色恹恹,冯若平担忧道:“听明白了吗,明日入阇的维明军便会离阇撤往西境,刑部也会在那时将无人认领的囚犯死尸运往城外乱葬岗,需得委屈你扮做死尸混在里头。刑部那几个人我已经打点好了,另外,我还向徐太尉手底下的学生递了消息,待到维明军出城,守门护卫查验死尸时,将有一批死士出来闹事,到时有人会趁乱先将你送出,维明军自会护送你去往西境,万一……”
“舅父。”刘昭弼又叫了一声。
冯若平问:“哪里听不明白?”
刘昭弼看向他,却是不甘不愿的。
“我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刘昭弼此话一出,冯若平当场拍案而起:“弼儿!还差一步你的脚就该迈上刑场了你知不知道?这时候再有顾虑,你便是要冯氏全族同你一起陪葬!”
“自卫柠战起,什么事您都特意要晚一步再同我说,”刘昭弼说,“我的顾虑对您而言,真的重要吗。”
对刘昭弼来说,一切从来都没有挽回的余地,因为冯若平总是一言不发地做了这些事,等到酿成了后果,才会转头来告诉他真相。
刘昭弼永远也忘不了,九年前冯若平告诉他卫柠战真相的那一刻,他有多骇然。
那日冯翰领了封赏,他欢喜地上门庆贺,可他敬爱了十余年的舅父却在那一天,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将通敌叛国说成是替他清除佞臣,保全刘氏大权。
为了护住冯氏,他自此无端便被拽入深潭中,又被人拖向了谋反之路,越走越远。
九年前是如此,九年后依旧也是如此。
“舅父,”刘昭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这刑场,是您推着我上的。”
“放肆!”冯若平变了脸色,他扶着桌面颤巍巍地指着刘昭弼的额头,恨道,“你以为一个亲王身份能护得了你几时,没有舅父和你表哥,莫说如今,就是这一辈子,你都是个被自己亲兄弟踩在田地里抬不起头的农人!”
“但至少我能活得心安。”
冯若平气得发笑:“好啊,真好啊……你非要到这个关头跟我犟是吗!”
他一把扯过刘昭弼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到时候做皇帝的人难道会是我冯若平吗?刘昭弼你扪心自问,待功成名就之后,得了天下耀武扬威的人是谁!我一心扶你上位,把自己的人头抵在你脚下让你踩,是为了谁啊?!”
刘昭弼被拎着衣领一语不发,眼中的神采已经磨尽了。
此时,管事自门外匆匆跑来。
“侯爷!”
冯若平松了手,挥开乱了的衣袖,问:“什么事?!”
“外头刚来的消息,说徐太尉下落不明,眼下太尉府已被禁军围了,还有……”
管事不敢抬头看他的眼色,渐渐顿了声,冯若平不耐烦地低喝道:“说完!”
“还有,”管事说,“陛下传旨召您和寅王入宫。”
第88章 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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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冯若平伏身行礼,却迟迟没听见刘昭禹的回应,他惶惶不安,一双眼始终警视地面,纹丝不动。
刘昭禹俯视着阶下那具身躯,问道:“寅王不在府上?”
冯若平依旧俯首,应道:“回陛下,微臣去时,寅王确实不在府上,但臣已经遣人去寻了。”
刘昭禹垂眸错开视线,稍抬起手冲周奇思挥了挥。周奇思依照他的授意,行礼退出了殿内。
刘昭禹随即起身,行至阶下,越过冯若平时只道了一句:“走,随朕去个地方。”
车马疾驰,冯若平坐于车内轻晃,偶然抬指揭开布帘时,却见车外景象荒芜。
那车马竟是一路行进了墓园。
风也萧索,途径林立着的错落石墓,于山间凛然呼啸。墓园中央矗立着一面巨碑,碑面斑驳,点点青苔攀附其上,有如一片亘古难抹的泪迹,沾湿的唯有清晖军之名。
生前的辉煌均已入了土,被淹没在泉下的音容笑貌皆被遗忘,清晖军几字镌刻其上,也唯剩青山相伴,伶仃依旧。
刘昭禹伫立碑前,昂首仰望,身前摆放的两盏白烛被点起,清香插在鼎中,几缕青烟不绝如线,于碑前萦绕,风起时烛火晃动,燃灭后的香灰断落,尘归黄土。
“益忠侯。”刘昭禹低声叫道。
冯若平独独沉浸在巨碑的压迫之下,左右都是避不开的阴风,被忽然唤了一声后,他轻微地打了个冷颤,应道:“臣在。”
刘昭禹自常颐手中取过一坛铁衣酒,揭开坛盖,举坛将酒水倒落地面。
酒水混着尘泥溅出,飞洒至靴面和衣摆,落下星星点点如血迹般鲜明的渍。
刘昭禹草草地瞥了一眼溅上锦袍的污渍,神色不动,继续倒着酒水,说道:“九年前西境那场腥风血雨,没有马革裹尸还,也没有青山埋忠骨,清晖军战亡在沙场上,尸身或被烟火烧尽,或被扔入巨坑,就连卫旭王府中的人也未留下一具全尸,尽管靖方侯当年全力保下卫旭王的遗体,但那尸身遭受凌辱,也已是血肉模糊。
“如今世人论及卫柠之战,记得的均是‘卫柠’二字,他们夸赞炎华将军夺回柠州,有万夫之勇,却在茶余饭后把九万清晖军的性命当作笑柄,嘲弄他们征战数年却保不住萦州和柠州。但征战沙场何止是动动刀剑便能了却的事,可远在阇城的平民百姓哪里懂得这些。”
他停了手中动作,摇着头缓缓行了两步,足下沉重。
“这里埋着的仅剩些残骸与衣物,记不了多少沙场上的残酷,世人见这冰冷石墓,嗅不见血腥,听不见哭嚎,或有一日会将这些英灵抛诸脑后,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大黎遗忘。”
铁衣酒已洒尽,刘昭禹将那酒坛蓦地砸向地面,碎声绽裂,沸血与苦泪自碎片中淌出,渗入泥下。
冯若平脊背霍然升起一股凉意,整个人僵直地立在了原处。
“如今饶是碎了千坛万坛铁衣酒,也召不回萦柠两州战死的九万冤魂,”刘昭禹威吓道,“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
冯若平走时,刘昭弼尚被反锁在屋内。
他只身对着墙面和紧闭的门窗,觉得头痛欲裂,只好扶额靠在桌边缓神。
方才合眼停歇了片刻,门外轻响,锁扣被人解开。他睁眼望去,见管事推门而入,急色匆匆道:“王爷,侯爷被陛下带往别处去了,您还是随老奴走吧。”
“去哪里?”
“老奴遵照侯爷的嘱咐去寻了许司业和维明军,可两头都没有消息,再一问,只听说维明军已经被禁军给扣了,眼下留在寅王府也不是法子,老奴自当竭力送您出城。”
刘昭弼犹豫之际,兵甲声自屋外响起,越行越近。寅王府瞬时被禁军占了大片,反抗的护卫均数涌出,却触发了一场拔刀相向的局面。
周奇思身披官服,跨门而入,行礼道:“陛下传旨召见寅王,还望寅王能随末将走一趟。”
管事护在刘昭弼身前,道:“周都尉纵是来传旨的,也应当知道擅闯亲王府邸该当何罪,若是……”
“我和你走。”
刘昭弼绕过怔忪在原地的管事,径直走向周奇思。
“有劳周都尉。”
——
刘昭禹挥手示意,身侧群人涌入,为首者正是颜有迁,其后押着的那人蓬头垢面,几乎是被人拖到冯若平身侧的。
刘昭禹注视着冯若平僵白的面色,问道:“益忠侯,抬头看看你身侧那人,认得吗?”
那人站立不稳,双腿一软,直跪倒在地面,险些撞了冯若平的衣摆。
冯若平转头瞧了一眼,回道:“恕臣眼拙。”
“认不得也不要紧,朕若点出他的姓名,益忠侯应当就会认得了。”
刘昭禹徐徐走上前,自那人身侧绕过。步子轻响,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直踩地面,那人紧闭双眼,甚至不敢用余光瞥一眼。
刘昭禹在他身后停了步,转头冷眼而视,漠然道:“前任柠州知州陶得仁,还是炎华将军的旧识,对吧?”
“陛下恕罪!”陶得仁转向刘昭禹那侧,惶然地以头抢地,磕出了闷响。
刘昭禹置若罔闻,说道:“陶得仁,把你先前交代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
陶得仁停了动作,警惕地仰头去看冯若平,却隔着发丝与他撞了视线,便又猛地低下头,就伏身在地细颤着一语不发。
刘昭禹瞟了他一眼,转而对颜有迁说道:“侑国公,他说不出口,你替他说。”
“臣……”颜有迁方才上前一步接话,自众人身后忽起一嘹亮之声。
“我来说吧。”
仅这一声,冯若平双瞳震动,岿然不动的身姿跟着动摇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侧身让道,刘昭禹亦是看向了那方,却见刘昭弼自不远处阔步而来,恍惚间竟寻见了几分骄然之姿。
刘昭弼行至碑前,于刘昭禹面前掀袍跪地,叩首道:“罪臣刘昭弼斗胆替卫旭王府、清晖军及两州枉死的百姓诉冤——九年前,冯翰伙同冯若平、徐玢、陶得仁等人私通大渪,意图剿灭清晖军,攫取大黎西境的兵权。”
冯若平咬了咬牙关,苦笑着狠声道:“寅王,你莫要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