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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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柄利刀一同落了地,铿铮声中,陆天睿亲领一队禁军而来,将群人重重围堵起,兵甲转眼遍布坟冢,气氛顿然凝滞。
陶得仁自口中咯出浓血,露齿癫笑不止,却被人一掌击晕,拖了下去。
袁牧城无心顾及那旁,只专注地摸着怀中的江时卿,却从他手中探见一根不知何时被夹在指间的银针。
“怕我不来?”袁牧城小声说道。
江时卿似有心事,一语不发,袁牧城听不见应答,便低眸去寻那人的双眼,从中看到些宽慰后,才安心将那手指暗戳戳地收在掌心抚了又抚。
陆天睿上前行礼道:“微臣护驾来迟。”
方才那阵余悸已过,刘昭禹脸色渐冷,眉眼夹怒,颇有平日难见的威仪,他抬手止声,问道:“事办得如何?”
陆天睿说:“回陛下,一百二十名沙蛇已尽数移交至刑狱司,现由兵部亲卫军协助看守,六部中的冯氏余党也已交由审正司和监察院一同审理。”
刘昭禹挥手撤开面前的亲卫,命人松了冯若平后,便徐徐然地朝那旁走去。
“益忠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冯若平神色微变,转着手腕朝前行了两步,说道:“陛下要臣说什么?”
就因这两步,周遭利箭断然支起,带着万箭齐发之势,全数直指向冯若平一人。
阴云翳日,轻风裹挟着凉意落在锋利的箭头上,见此情此景,众臣便同紧绷的弓弦一样,屏息着不敢动弹。
冯若平顿足不前,刘昭禹审视了他片刻,带着声声逼人的气势,道:“除了九年前的卫柠战一案,益忠侯还私放大渪内线沙蛇入阇,勾结太尉徐玢、刑部尚书崔承、户部尚书彭延等人先后犯下刺杀案、寅王坠马案、礼陈寺案、黄册库纵火案,更是伙同户部尚书、庾司大使等人克扣、倒卖军粮,利用多年来在大黎肆奸植党所培养的势力,自阇城和生州间打出一条通路运送银钱,用以私养军队。朕没说错吧?”
肃穆中,冯若平倏然笑了几声,开口时已然无谓争辩:“刘昭禹,我小看你了,这些年你看似被冯氏和颜氏左右,实则在利用我们两方的相互争斗寻求制衡,自己丝毫不费气力便可坐拥清平世道,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抬臂在原地踱着步,缓缓转了两圈,他阖眸静享着脑中构想的胜利,张臂迎接自己的天下,自命不凡。
“你不是要制衡吗,这些年颜氏培养了多少势力,我冯若平就有多少势力,甚至更多!你以为太后姓颜,江山便能保在自己手中吗,我冯氏的势力被挖去后,你的大黎,你的阇城就只剩下了半具空壳。
“入阇的维明军若不能按时回到生州营,炎华将军必定起兵,没有寅王又如何,仗照样打,权,我们也照样夺,不过就是这大黎往后要不要改姓的事。”
他喜笑着抬臂欢呼:“风摧雨折——你刘昭禹的江山要被翻覆了!”
冯若平沉浸在自设的喜悦中半晌,转眼却见刘昭禹负手而立,神色不惊,心中立起的倨傲被当头挨了一记。
正有所犹疑时,他便听刘昭禹淡淡地说了一声:“那倘若在维明军返回生州营之前,西境存储的军粮被烧毁了大半呢?”
烧毁了大半,便意味着西境军需难补,冯翰必须暂缓起兵动作,如此一来,大黎便可留有足够的时间从阇城出兵或寻靖平王出派暄和军作战。
听闻此言,江时卿抬目直视着刘昭禹的背影,心觉一阵愕然。
刘昭禹所设的这个坦白局,他和袁牧城是在昨日才接到的消息,虽然原先颜有迁也寻到谒门庄问过陶得仁家人一事,江时卿推算卫柠战一案近日便能有了结果,却也还是觉得突然。本以为今日过后袁牧城便要匆匆前往西境出战,不曾想刘昭禹早就做好了准备。
冯若平亦是在意料之外,只好扯着嘴角僵笑道:“刘昭禹,你好狠毒啊。”
刘昭禹浅笑着,说:“维明军既已生出异心,就不能算作大黎的子民,无需朕多虑。”
一声闷响震耳,忽闻身后有人双膝落地,刘昭禹侧首,却见刘昭弼跽跪着,双目低垂。
“陛下,维明军远在生州营,消息闭塞,只以军令为大,军中主力均是冯翰一手培养起的,自都督府和兵部调往生州营的维明军将近八成都是前任都督府大将军带起来的人,难免听信谗言,才会遵从冯翰的命令做事。
“冯翰与大渪私通数年,戕害萦柠两州百姓性命,却对维明军谎称大获全胜之后,新帝将与大渪协商,重新划定边界,共同开创和平盛世。维明军受其蒙骗,错以为自己能为大黎换来往后的安宁,不知冯翰为满足自己的野心会让大黎遍野烧起多少战火,罪臣在此先替维明军谢罪,还望陛下往后能对自愿归降的维明军网开一面。”
前任都督府大将军是刘昭烨的人,所以从他手下被调入维明军的人,心中多少都会因坠江一事对刘昭禹积了怨愤,再经冯翰煽动,那怨便可转为对他的恨。
刘昭禹听得明白,其余人也能想出个所以然。
额心已被撞出了瘀色,刘昭弼却仍在不停地叩首,直至刘昭禹脚尖轻挪,换了个方向。
刘昭禹方想出声应许,只听冯若平在那旁抬声道:“刘昭弼,你跪谁啊,你难道不应该跪我这个舅父吗?”
刘昭弼沉默地垂头不语,十指深深扣入了土壤。
冯若平盯着地面那人,眼中怨恨,渗出了一层淡红色。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昔日你在后宫被人抛在那犄角旮旯里时,是他刘昭禹把你带到人前来的吗?这些年你这个寅王当得没皮没脸,又淌泥水又耕农田,过的是亲王的日子吗?你摔脱了肩膀,又是谁日夜守在你府上,把你当亲儿子照顾?刘昭禹有为你讨到点什么没有,他一个当今天子,看到你受伤了连屁都不放一个,指不定心里头有多乐呢!你刘昭弼之所以有人跪拜,有人尊称,不是因为刘昭禹,而是因为我,因为冯氏!你大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但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上来的!”
恨意翻涌不止,高声和嘶吼都难以宣泄这种悲愤,冯若平此刻已怒得咬牙切齿,声音颤抖,他忿忿地挥着衣袍,喊道:“我只遗憾自家阿妹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就因为你今日的一时冲动,冯氏全族的性命、维明军的性命都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你赔得起吗?!”
刘昭弼不再低头,而是徐徐直起了身。指间夹带的污泥随着动作落到了膝头,此时在他身上寻不见一点亲王的尊严。
刘昭弼抬起漠然无神的双眼,正视着那边几近癫狂的冯若平,说道:“舅父,我有错,错在没能及时拉住您,错在不该纵容冯氏以至于酿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知道,自己亏欠着您的恩情,也赔不起这么多人的性命,但今日不是我的一时冲动,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随心而活。
我自幼丧母,在后宫中无依无靠,父皇看不见我,皇兄们不屑理会我,可我一直谨记着先生教过的上善若水,坚信只要此心澄净,就算做不成顶天立地的大事,最终也能无争无尤,不枉此生。哪知万事由不得我,您需要我的姓氏,更需要我的血统,所以把我奉若至宝,我念着您的好,不管是何要求,也都一一应了。可事到如今,我还是大黎的亲王刘昭弼,我不能为了你们臆想的那个天下,眼睁睁看着祸起萧墙,哀鸿遍野,我担不起这些人命,不配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尊王。”
他缓缓闭起眼,再睁开时眸中尽显疲态。
“舅父,我真的累了。”
耷在身侧的双手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指缝中夹的泥泞仿佛化作淋漓鲜血,深入掌纹,再自指缝中滑落,濡湿指尖。
这双手,再也洗不清了。
刘昭弼撑着双膝缓缓起身,余光却落在方才被陶得仁扔在地面的利刀上,他吞咽了一口,趁时飞快地捡起刀直退到巨碑前。
这一举动突然,群臣骇得蠢动,冯若平则呆愣在了原地,刘昭禹亦是惊了心,妄想直冲上前,却立马被亲卫护在了身后。
刀刃直抵脖颈,已往那肌肤里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刘昭弼直立在碑前,眼眸已静若深海,再寻不见一点生机。
他望着众人,朗声道:“我刘昭弼自认此生只举过这一次兵刃,双手却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如今唯有一死,方能抵罪,只盼来世……”
刘昭弼顿住了声,他看见青空中的浮云已散,日光自那处倾泄而出,带着神圣感降临世间,可是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曾留恋,也没有可回味的喜悦。
竟是一点都没有。
他释然地笑了一声,手中起了势。
“还是不求来世了。”
手肘忽转,刀锋割开咽喉的瞬间便已被飞血侵染。
江时卿顿滞地望向那处,却忽被袁牧城伸手盖住了眼眸。
血自破开的颈部喷射而出,高溅至清晖军的石刻之上,亦是染红了白烛,浇灭了火光。
刘昭弼仰倒在地,眯起眼睛远望着倾下的日光,眼前渐渐蓄起了一片晶莹,他沐浴在这片圣洁的红色中,好似被冲刷去了此生的阴霾和罪恶。
刘昭禹赤红了眼,他怒斥着亲卫,推开众人冲到了刘昭弼的身侧,将不断自那人喉间涌出的热血用手掌堵住。
可是根本就没用,鲜血盛满了掌心却还在外涌。刘昭禹双唇惨白,他说不出声,像个慌忙无措的孩子,只会用手堵着伤口,却什么也堵不住。
弥留之际,刘昭弼双眼涣散,努力地从破损的嗓中挤出了两个字。
“五……哥……”
话声落下,瞳孔渐渐散开了。
刘昭禹望着那双眼,怔然无神,沉默良久。
他伸手盖下了那人死后未合的眼帘,木然地应了一声:“哥在。”
迟来的回应带着颤音,刘昭禹后知后觉般幡然醒悟,才知手中抱着的是一具正在发凉的尸体。
泪水猛然灌出,刘昭禹哽咽难言,抵着刘昭弼的头顶无声恸哭,口中含混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哥在。”
第91章 不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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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岗有长风,似悲啸不止,伴着冯若平苍哑的一声低吼,吹开了染腥的血味。
江时卿的眼眸依旧被遮盖着,他此刻所能感知到的只有躁动不安的嘈杂声和漫开的血腥。
但那是刘昭弼的血。
江时卿念着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恍然。因为无论他是替卫旭王府和清晖军鸣冤的吕羡风,还是看着兄弟阋墙的九皇子,不可否认的是,今日在他面前死去的是刘昭弼,也是他从没相认过的八哥。
他本以为只要除了血缘外没有产生其他羁绊,自己就能置身事外,却还是在刘昭弼挥刀割喉的那一刻,心中起了波澜。
他在想,他们本该是兄弟的。
江时卿觉出一阵失落,转身便将前额抵在了袁牧城的肩头,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他。
他太累了,就想靠一会儿。
袁牧城是他的墙,亦是这漫山遍野中唯一有温度的地方。
他将自己引以为耻的心软和懦弱全都倾尽在袁牧城的眼底,只盼他不要鄙弃,也不要推拒。
沉默中,一双大手覆住了后脑,江时卿被袁牧城引着凑近了脑袋,索性便依着他给的纵容,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头,在万众瞩目中坦然地与他相拥。
他认栽般地倒在袁牧城身上,从此便安送走了吕羡风,只做江时卿。
他们会光明磊落,哪怕他命不久矣。
“骁安,你要抱紧我。”江时卿抵着他的肩膀,挨得很近。
袁牧城心头一跳,将双手搂得更紧。
他知道江时卿在说什么,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害怕江时卿会坠入地狱去。
他用脸颊去感受江时卿的温度,又将手指附在那人的颈脉处,数着搏动,用自己的感官记下他存活的证据,方才短暂地安心了一会儿。
“抱紧了,”袁牧城说,“大不了我们一起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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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已过,山岗间的人几乎退尽。尸体被搬离,地面的血迹也已被人冲洗至淡红,仅剩刘昭禹不声不响地坐在碑前,静如死水。
袁牧城盯着他看了片刻,举步走进,但这一回,他没有顾及任何君臣礼数,甚至连佩刀都未卸,便直走到刘昭禹身侧坐了下来。
刘昭禹迟钝地眨了下发涩的双眼,哑声道:“骁安,你说后世之人会如何记他?”
刘昭弼,大黎唯剩的一个刘姓亲王,于昶宁五年叛败,不及夏至,自戕而亡。
就这么想着,刘昭禹谑笑了一声,低头摸着两手干得发黏发硬的血污,哽咽道:“可阿弼他……”
“阿弼他不该是一个叛王。”他咬着轻颤的下唇,双手搓得用力。
袁牧城将手中攥着的一块湿帕子递了过去,刘昭禹接了,沉默地擦着双手,从掌心到指缝,僵硬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帕子被揉成一团攥在两手间,刘昭禹捏着手中的湿凉,忽然问了一句:“你怪我吗?”
袁牧城只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刘昭禹苦笑着,说:“怎的连句敷衍的假话都不愿说。”
袁牧城转头看着他,语气略带随性:“你想听什么?”
刘昭禹许久未见袁牧城在他面前放下拘束,恍然间好像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怔望了他片刻。
“除了那日装病,我没骗过你。”刘昭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