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城不愿再想,他后仰着头,用后脑去抵江时卿的前额,就这么与他相靠着站了一会儿。
直到见那明月被薄云掩了,他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带着江时卿追上那轮素月。
他只想带着江时卿奔逃,随便什么借口都行。
“走吗淮川?”袁牧城突然开口道。
江时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走啊。”
袁牧城轻轻踮着脚带他晃了晃,笑说:“不问我要带你走去哪儿?”
江时卿跟着他一下左一下右地轻踩地面,说:“赶上宵禁,也出不了阇城了。”
袁牧城停了动作,转身捏起他的双颊揉了揉:“出了这阇城就不跟了吗?”
江时卿笑了,他忽而踮起脚,整个人倾倒向面前的那个怀抱里。
袁牧城本能地拥住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因着那人倒下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跟啊。”江时卿说。
——
另一侧,易沁尘才送了一盘剥好的核桃仁到钟鼎山房里,只因他常听钟鼎山在院里砸核桃,每回砸完都要为了吃得不过瘾大骂几句。
钟鼎山瞧着那半块半块完整的核桃仁,不服气地跑到厨房里又砸了一堆,结果挑了半天也只能捡出一盘子的碎渣,好不容易选出几块看着还算大的,扔到嘴里头也还是嚼不过瘾。
“奇了怪了,秀气小子的核桃皮是怎么剥的,怎么我就摸不出门道来呢?”
钟鼎山一边嘟囔着,一边端着盘碎渣往自己房里走,却赶巧听见后门处有些动静,他循声摸了过去,只见那后门敞着,袁牧城正牵了匹马,带着江时卿往外走。
“哎——”钟鼎山喝道,“你俩,大晚上的哪儿去?”
“透透气。”袁牧城翻上马背,便要伸手去拉江时卿。
“我说你这狗崽子真不知消停,这么大的宅子还不够你蹿的,净把我家淮川往外拐,看老子不抽你!”钟鼎山单手托着盘,左右寻不见个合适的东西,便脱了只靸鞋抓在手里头。
袁牧城厚着脸劝慰道:“淮川成天在这屋里头,得要闷坏了。”
钟鼎山上前守在那门口,骂道:“静养懂不懂?静养!好坏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袁牧城只冲他笑了笑:“淮川说了算。”
瞧见江时卿还立在马下不动,钟鼎山颇有把握地冲他挥了个手:“淮川,回来。”
可转眼之间,江时卿便牵起袁牧城的手,轻快地跨上了马。
“先生,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江时卿将手自袁牧城腰间穿过,牵着缰绳抖了抖,策马冲进了长夜。
不待钟鼎山反应过来,马匹已载着两人跑出了转角,他拿着靸鞋直指两人的背影叫喊道:“哎!颠轻点儿,你个狗崽子!”
顿了片刻,钟鼎山越想越不甘心,直把手中的鞋往地面上摔。
“俩都是狗崽子!”
马蹄声在静夜中独响,袁牧城接过缰绳,把江时卿的手往自己腰身处按。
“搂住了,”袁牧城说,“我带你追月去。”
月跟着马蹄出逃,映照出一对在夜间彼此抚慰的爱侣,他们在四下无人的街巷中奔逃,一起躲过巡防的禁军,跑遍巷陌河堤,把彼此撰写进阇城的街头巷尾。
衣袂随着因颠簸而晃荡的马尾一同接住长风,再又被吹散开,岿然不动的是他们彼此依偎的身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是自由的。
袁牧城牵过搂在他腰间的手,靠在唇边亲吻。江时卿贴在他的后背,呼吸是他的,心跳也是他的。
“有件事我还挺后悔的,不知小公子愿意帮我填了这个遗憾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应道:“将军大人话只说一半,像要耍流氓。”
“是啊,我要耍流氓了。”
袁牧城笑出了声,控着马一路跑向了左里巷中。
方才下了马,他便自江时卿身后把人搂起,抵在了墙面。
他靠在那人耳边厮磨着,说道:“那日在这里遇见你,没亲上总觉得亏。”
江时卿后伸着手,揽在袁牧城的腰身处,瘙痒般摸着那层薄薄的中衣,轻声说道:“被人瞧见怎么办,今日若要拿衣裳罩着我,将军可就得光着身子了。”
“我可不害臊,难道小公子怕羞?”袁牧城低笑一声,便顺着那耳廓舔了起来。
“将军大人怎么动不动就爱上嘴呢?”
袁牧城真的太爱缠着他亲吻了,有时就像只饿疯了的野狗,黏得要命,再加上那人本就体热,回回都能把他捂出半身热汗。
袁牧城叼着那耳垂在齿间轻轻磨了磨,才说:“我嘴上没栓链,瞧见你就饿。”
尽管为了不碰着江时卿背上的伤,袁牧城已经尽力在两人上半身之间隔了些空,但他不仅动作极其挑逗,还把江时卿自脸颊到嘴唇的每一寸都尝了个遍,最后惹得两人都浑身浴火,难忍万分。
透着凉意的墙壁还是被江时卿的脸颊贴热了,他喘着热气,被磨得几近松懈,眼尾也红得可怜,身后那人却还紧咬着他不松。
月似无意,晃亮了几只鸟雀。
鸟雀扑腾,飞到墙角时碰巧撞见了几声低吟,瞪圆的双眼无辜地瞅着某个隐蔽角落里挂落的晶莹,又懵懂地扭着脑袋细听那处欢昵的声响,最终在窸窣的衣衫声中瞥了几眼这对有情人,才往别处飞去。
——
跟着先前留的标记,再加上有专人盯梢,仅仅几日沙蛇就尽数落了网,待清点完人数后,江时卿便跟着袁牧城去了一趟。
两人挨着坐在马车里,相触的地方都被袁牧城煨得滚烫,江时卿挑帘散了点热气,问道:“何啸呢,前日他不是已经回了吗?”
近来天气愈发暖热,江时卿寒冬怕冷,炎夏恼热,没一会儿后颈便渗了几滴热汗。
袁牧城顺手替他刮了汗,说:“路途奔波,让他歇两日。”
江时卿放下帘子,问:“粮草怎么个说法?”
“送出的粮草里掺了假,再经户部和监察院核实一阵,彭延倒卖军粮一事决计是抵赖不得了。”
江时卿点了点头:“彭延在帮冯若平做事,这钱去了何处可要查清,来日好一起算账,但要查,也得暗地里查。”
袁牧城偏着头细看江时卿近两日终于红润了些的脸色,笑道:“若是这么明目张胆地查,也太把冯若平当傻子了,自是要小心一些。”
“还有件事,”江时卿说,“徐玢告病已近半月,不蹊跷吗?”
袁牧城眯起双眼:“你知道什么了?”
“他不在府里,许弋煦近日也不再到他府上了,庄里寻不见他的踪迹,不知他消失这么久是要做什么事。”江时卿说话时不自觉便拧了眉,可他自己未曾发觉,还是袁牧城伸指替他抚开了。
袁牧城揉着他的眉心,说:“我只知他原先去了岙州一趟,按着时间来算,也早该到阇城了,可眼下没了消息,确实古怪。”
江时卿垂眼思索起来,也不顾袁牧城发热的指头在他眉心搓出了多少热意。
“不过冯翰那头是有点动静。”袁牧城说。
“怎么?”江时卿问。
“他以述职为由,遣了一批维明军回阇,昨日到的。”
江时卿又问:“共多少人?”
“不多,五十人。”
江时卿说:“大批军队行动一路难免损耗,又会闹出动静,冯翰想在西境保留兵力,待寅王到后再举兵而反。眼下他只派了五十人入阇,既不构成谋反,又不引人注目,看来他们是想趁此机会把寅王带走了。”
袁牧城不可置否地“嗯”了声,模样瞧着不太高兴。
“怎么了?”江时卿问。
袁牧城佯作委屈,伸手在他腰间抚了抚,说:“一见面和我聊的都是别人的事,怎么不问问我昨夜没回,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江时卿拍开他的手,道:“没回岂不是更有的快活?”
袁牧城故意凑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说:“那你说说,昨日上你榻的又换成哪个了?”
江时卿掰正了他的脸,用气声一字一句地说:“反正不是你。”
“坏死了。”袁牧城揽过他的腰身,直往他颈间拱,两具身躯贴得没有一点空隙。
江时卿就觉得身旁坐了个活生生的火炉,烘得他哪里都热,直推着人说:“热啊骁安。”
袁牧城坏笑着继续往他那旁凑,说道:“自找的。”
马车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此时正往一处修好却空置的陵墓行去,江时卿掀帘细看了一眼,说道:“这押人的地点选得奇特啊。”
“陆大哥寻的,”袁牧城说,“此处原是先帝借口祭奠无名英烈时修的墓,但地底下是当年暗卫训练的校场,正好也修了牢狱,用来押人最合适不过。”
江时卿问:“赖昌先前便是关在这底下?”
袁牧城说:“虽关在里头,但没人亏待他,吃的喝的一样不少。”
江时卿挑起眉梢去看他,说:“他又不是我的人,将军还怕我问罪?”
袁牧城顺着马车的颠簸直往江时卿那侧压去,在车停的那一瞬,他更是刻意倒过去,把人罩在了怀里。
“看来那晚我求人求的不作数了,不若我今晚再来一遭。”
江时卿踹了踹他的小腿,说:“下车了,别不正经。”
第87章 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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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熠耀,映明了脚下参差的长阶,绕过几个迂回后,阴凉之气扑面而来,视野也随之变得敞亮。
江时卿粗粗地扫了一眼,便能觉出这校场的布局规整,要素齐全。隔开了烈日寒风,这里夏日凉风旷荡,冬季驱寒煦暖,不仅温度舒适,位置又隐蔽,是个用来密训杀手的绝佳藏匿点。
江时卿一路观望,随着袁牧城和周奇思到押着沙蛇的牢狱外转了一圈,才又跟到班房里坐了会儿。
“共一百七十七人?”江时卿转着手中新串好的念珠,问道。
周奇思说道:“不到,自尽者五十七人,如今还余一百二十人。”
沙蛇皆是死士,被捕后难免寻死,因此留住这些人的性命不比逼着他们认罪伏诛容易。
江时卿自是懂这个道理,便也冲人微笑着颔首道:“关押这些亡命之徒还需多费些心思,有劳周都尉了。”
周奇思作揖,回道:“末将职责所在,江公子客气。”
江时卿接着说:“谒门庄已寻见这些黑户的旧识共五十余人,只是人证皆是平民百姓,他们担忧当面对质会招致报复,所以恐怕还得劳烦周都尉将这些沙蛇的画像制出,也好方便指认。”
闻言,周奇思命人递了本册子过去,说:“末将这些天寻了画师,已经照着每个人的样貌画了像,这是新制的册子,姓名与画像都对上了,将军和江公子可要再核实一遍?”
袁牧城接过那册子,借着光翻了翻,说:“如此甚好,周都尉办事靠得住。”
见袁牧城专心地翻着册子,江时卿转身对着周奇思说道:“不知赖昌此刻关押何处,周都尉能否带个路?”
“当然。”周奇思动作也快,说完便微微抬起手,在前领起了路。
江时卿抬脚走出了两步,却被袁牧城捏着颈子轻轻拉了一把。他像只被人衔住死穴的小兽,挣扎不得,只好顺着那力道往后退了几步。
看他那模样,袁牧城轻笑了一声,说:“一会儿我去接你,何啸领回了个人,我带你去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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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门打开时,赖昌正合眼仰躺在榻上,尽管听见了声,他也还是无动于衷,直到久久听不见牢门合上的动静,他才勉强地撑开了只眼睛往那旁瞥去,却只见一名面生男子自行坐在靠墙摆放的矮桌前,将手中的酒搁在了桌面上。
虽未见过江时卿,但赖昌也猜到了些他的身份,便抻开腰,支起条腿,说:“听了你的命令办事,结果过了这么久才见到本尊,真是惭愧啊。”
江时卿也不管他,只浅笑着轻拨手中的念珠,再又斟了杯酒,推向了赖昌那侧。
赖昌瞧着那杯酒,哼笑了一声:“要杀要剐请便,倒也不必搞这种排场,不值。”
江时卿却自顾自倒了杯水,尝着那白水味,说:“赖昌是你来阇城后顶替的姓名,但可惜我只知你姓童,不知该如何尊称比较合适?”
赖昌起了身,把酒杯里的酒水喝尽后,才盘着腿坐下,用那杯身轻轻嗑着桌面,说:“一个姓名而已,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早在我倒戈时大渪便不会再要我这个叛徒了,本名本姓又有什么意义。”
江时卿对着那一声声的磕响静静地喝完了水,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沿着桌面缓缓推了过去。
“这是阿童的遗物,”江时卿说,“尸骸不易存放,只得行了火葬,骨灰则暂时安置在了盒中。没先问过你的意见,冒犯了。”
赖昌揭开外头蒙着的帕子,把包着的半块碎玉握在手心搓揉着,眼底泛了红。他搓了搓鼻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把那碎玉揣进了怀中。
“也算体面。”赖昌嬉笑着直接从桌面上取了个倒扣着的碗,倒满后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大口吞咽时额角凸起的青筋,江时卿说:“今日这出不是送行酒,赖兄弟不必视死如归。”
赖昌抬眼静视了他片刻,放了空碗,说:“还想让我做什么,说吧。”
手中的念珠转了又转,江时卿看着轮转着的菩提子,说:“只是好奇赖兄弟心中的家国情义,是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