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煦抬手命张凌松了刀,慢慢走上前,道:“陛下下旨要于近日修缮清晖军墓园,待到明日一纸诏书布告天下,卫柠之战的真相也将公之于众了,冯氏势力一倒,朝廷多个官位空缺,颜有迁向我作保,能给我的至少是个正二品的官职,这可比我在先生身旁时风光多了。”
他微笑着望向徐玢的双眼,语气惋惜:“只是可惜,先生瞧不见那样的光景了。”
徐玢鄙夷地撤开视线,说:“许正言,你将我囚拘于此,是何居心?”
“那可有的说了,我和先生之间多得是没说清的事,”许弋煦转了个身,踱起步来,“是从国子监和黄册库说起,还是从我截断冯氏与沙蛇间的联系说起呢,又或是先说我向颜有迁递送冯氏势力名册的事,先生想听哪一件?”
徐玢愤然道:“你挂着这张人模狗样的烂皮,出卖我,出卖冯氏,就算到颜有迁脚下摇尾乞怜又如何,我的下场迟早是你的下场!”
许弋煦却露齿笑了几声:“先生大抵是不知道的,您身为太子太师时,颜有迁早便起了疑心,所以当年他特意寻了我这种不起眼的小杂碎,当做眼线安插在您府中,不过也是我自己争气,如今我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未能料到颜有迁和许弋煦之间早先便有了勾结,徐玢双手微颤,脸色难看。
许弋煦无辜地眨了眨眼,叹了一声:“没办法,在这个世道想要讨个生,多的是出卖来出卖去的事,若要讨个人上人的待遇,不高瞻远瞩一些,便只能和先生一般,朝不保夕。”
久久不听徐玢答话,许弋煦转头看他,却只对上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他低头笑了一声:“先生不必这么看着我,中途我也并非没想过要投靠您,怨只怨您认错了主,妄想着依靠一个优柔寡断的叛王来夺取帝位,还想牺牲边境百姓的性命来换取天下承平。”
“怎么说您好呢,”许弋煦眼中露出怜悯,“天真。”
徐玢怒极时头昏脑胀,只咬着牙一语不发,却正中许弋煦的下怀。
他接着说道:“刘昭禹虽然有脑子,但他不愿用,这么一个图安逸的皇帝,多难得啊,先生您分明攀上了太尉之座,还偏要放着好好的傀儡皇帝不用,您图什么呢?”
许弋煦微蹙起眉,像是当真在思考一般,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忽然哦了一声:“我猜猜,是因为程源君吧。”
许弋煦抬眸看着徐玢,阴邪笑意自眼底露出,与那张斯文的面容格外不符。
“先生的往事不难打听,您远在西北的那五年,恨透了程源君吧,”许弋煦说,“刘昭禹成为太子之时,他引荐你当了太子太师,自那时起,你便心想着要报复他了,对不对?”
“嗯……”他又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不对,是在刘昭烨坠江后,他有心偏向刘昭禹之时,你便计划着要毁掉他心中的帝王了。”
徐玢嘴唇已渐渐泛白,正难以自抑地颤动着,那些压不下的心虚和怒意也跟着全然暴露在了许弋煦的眼前。
许弋煦用余光瞥了他两眼,笑道:“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意气用事呢。如今可好,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师兄姜瑜,先生心中可还过意的去?”
一听姜瑜,徐玢被诛了心,脑中顿然掀起一阵鸣响,要将人都推翻去,就连双腿也跟着发了软,身体便随之晃了几下。
盛怒一点点聚起,积在胸口压得他难以喘息,徐玢猛地抬眼怒视面前那人,跨步直冲上前,与此同时,一柄匕首于袖下惊现,二话不说便对着那人的脖颈劈了过去。
利刃划破皮肉落了红,随之被陆修一脚踢至地面。
徐玢的双手被牢牢钳住,反扣在了身后,挣扎中他抬首望去,却见张凌抬手拦在许弋煦身前,掌心已被割开一道血口。
许弋煦走到一旁,用脚踢了踢那匕首,悠然地说了一声:“哟,还藏了匕首。”
徐玢愣了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狼狈地跪在地面,一双眼死死盯着许弋煦。
“许正言,我真要杀了你!你刻意引我去寻与川,自己在阇城里兴风作浪,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许弋煦委屈地再次蹙起眉,道:“这怎么能全怪我呢,先生自己无法正视对姜瑜的嫉妒之心,又忧刘昭烨还苟活世上,会与他重返阇城坏了您的好事,因而才要下的狠手,难不成送进姜瑜口中的毒酒,是我递的?”
姜瑜是徐玢心上最不可提起的伤痛,如今那伤口却被许弋煦反反复复地剜了又剜,鲜血淋漓,痛不堪忍。
徐玢被按着脑袋直视自己的伤痛,怒极反笑,转头便斥着张凌:“张凌!这些话都是你和他说的是不是?!枉我对你十年恩养,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恩将仇报背叛我?!”
可张凌却一脸无谓,只专注着擦抹手中的血迹,没有应话的打算。
倒是在他身侧的许弋煦接了这话:“您要知道,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您养的杀手,我能把他们当人看,你能吗?”
徐玢狞笑道:“错算了,那些死士养在你名下,一个个当真忘本了,都分不清真正养他们的主子究竟是哪一个了!”
许弋煦挺直了腰板,俯视着他,说:“怪谁呢,谁让先生您非要担忧个万一,为了自保,要把死士都养在我名下,您该想到的,不敢承担风险,就没资格享受福报。”
说着,他悠悠地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哦对了,说来也巧,我和陆修早在九年前便相识了,他之所以会听从我的命令,纯粹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旧交情,和您贪生怕死所弄的这出阴差阳错没有一点关系,不过这还得多亏卫柠之战先后毁了柠州和萦州,才给了我和他同命相怜的机会,要这么讲因果报应的话,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您自个儿讨的。”
徐玢不闪不避地抬眼与他对视着,却因这番话记起了许弋煦的身世。
萦州遭大渪军队屠城之时,许弋煦年仅十三岁,直到后来做了他府上的家仆,也没见他那身形养出点什么肉,这样一副瘦骨伶仃的身子,要说能够在那场血洗中自保,实在让人生疑。
徐玢越想越觉得不可信,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没想到,一个遭遇屠城、父母双亡的半大少年,如何能够从大渪人的刀下求生,身上分文不剩又怎么还有余力一路从萦州逃至阇城,你到底是谁?”
风吹过衣袍,许弋煦掩在袖下的手抽动了一下,他难得地沉默了,就僵着一张笑脸站立不动。
“这些都是真的,”许弋煦笑容渐冷,语气也变了样,“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忽然嗤笑一声,轻轻抖了抖衣袖,慢悠悠地走了两步。
“也不过就是和死人多待几天的事,那两个名为我父母的人,平日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时还生龙活虎的,埋在死尸堆里就是两具烂臭的尸身,我瞧着他们那模样解气,但又饿得四肢乏力。四下寻不到一点食物的时候,您猜,我是靠吃什么饱腹的。”
第95章 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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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玢双目撑大,与许弋煦视线对碰的那一刻,他仿佛从中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再一低头,目光不小心掠过了地面沾血的匕首,鼻腔中就好似灌入浓重的血腥。
血红自脑中闪过,臆想出的咀嚼声在耳边难以停歇,携同着记忆中许弋煦每回端着食物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就这么搅弄着他的胃,要把里面的酸水都掏出来。
徐玢没忍住,扑向地面干呕了几声,便听许弋煦笑道:“恶心啊?”
待他再次干呕时,陆修松了手,他便直趴在地面努力地缓着神。溢了泪的双眼缓缓抬起,他便见许弋煦停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我也觉得挺恶心的。”许弋煦说。
徐玢使力将他往地面一推,骂道:“许正言,你真不是人!”
许弋煦后倒着摔坐在地,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只是拉扯着衣摆抖了抖上头沾的泥灰,才笑出了声。
“我不是人,”许弋煦冷笑着,“说的真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玢,突然抬脚踩上那人拖在地面上的衣袍,将靴底的泥沙往上蹭了又蹭,神色跟着一点点染上了偏执和疯狂。
“巧了,生在他们膝下,我过的还就是非人的日子,你一个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富家子,懂什么人间地狱?!”
他俯下身子,狠声道:“你父亲在外吃了瘪,回家后便会用棍棒抽着你泄愤吗,你会因为多吃了一口饭,就被自己的生母掐着脖子往喉咙眼里抠吗,你能受得了自己爹娘天天吵嚷着没钱吃饭看病,想转手把你卖了换钱,但价钱谈不拢就迁怒于你,诅咒你去死吗?!”
他看着徐玢低头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哼笑了几声,随即便直起身闭眼喘息了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副冷静的姿态。
“冷暖自知,向来如此,”他凝视着某处,露出了平日里的笑脸,“你还真别不信,这世上好人家的父母多得是,但不把自己孩子当人看的畜生也不少。”
说着他又回头看向了仍旧跪在地面的徐玢,放柔了声音:“所以我要感谢先生,让他们死在了大渪人的刀下,如今我也还念着先生的教养之恩,本想给彼此留些体面的。”
愣是听不见徐玢的回答,他眯起眼,虚情假意道:“不知先生可还惦记您的学生余敬?”
徐玢霍然抬了头:“你把他怎么了?”
“他就在不远处,”许弋煦往某处扬了扬下巴,“往后看,西北侧有一处乱葬岗,他在那死人堆里头,应当烂得差不多了。”
徐玢大骂:“你这畜生!”
许弋煦欠身笑道:“言重了。”
随后他转头冲张凌示意,一个酒壶很快便被呈到了徐玢眼前。
许弋煦淡漠地说道:“毒酒和坠崖,您自己选一种吧。”
徐玢自嘲了几声,推开眼前的毒酒,撑着地面站起了身。他遥望着天地,闭眼时脑中浮现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徐伯瑾这一生,”他笑着摇了摇头,“烂透了。”
他挥袍行至崖边,转头望了许弋煦一眼。
“许正言,你耐心等着,我给你备的礼远在将来,咱们泉下相见。”
许弋煦本还扬着笑意的脸抽搐了一下,可未待多问一句,徐玢扬声大笑,向着那崖底一跃而下。
耳边风声倏然,在那一瞬,他万分惧怕死亡却也无路可退,只差一句未开口的话,此生都再无法传达——
与川,果真是后会无期了。
许弋煦立于原地怔然了半晌,揪着徐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来回斟酌,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踩着崖边往下望了一眼,对着张凌说道:“确认一下,死透了没。”
张凌应了一声,一锭银子下一秒便被人掷进了怀中。
“买些伤药,余下的钱自己揣着。”许弋煦说着,便自行上马跑远了。
——
天色已晚,张凌自崖底悠然地往回走,林间月色斑驳,仅几点碎光照着路,他懒得点火,时不时闭眼凭着感觉走几步,却撞上了早便在路边等着他的陆修。
张凌拍了拍胸前落的灰,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修哥,事儿办完了。”
陆修只冷冷地说了一声:“手。”
张凌嘁了一声:“小伤。”
陆修却不和他多话,点了火折子塞进他手中后,便拉着被徐玢划伤的那只手掌,低头上起了药。
对于他和张凌来说,受这点皮肉伤都是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事,因而没多久他就处理好了伤口,接着便用牙扯出纱布一圈一圈往上缠。
“扎漂亮点儿。”张凌笑着,就算没什么坏心思,那双凤眼瞧着也隐约带了些邪。
陆修抬眸没带好意地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扎了个结,将那手往旁一推,便接过火折子转身走了。
张凌小跑着跟上去,将许弋煦给他的银子递到陆修眼前晃了晃:“喏。”
陆修推开了那只手,自顾自往前走着。
“主子给你买药的,自己收着。”
张凌不管不顾地将那银子往他怀中一揣,说:“就叫你一声哥了,事是为着你才做的,话也是为了你才听的,别的个什么主子,我也不会再认,再说了,我给你的钱还少吗,哪回他赏来的东西我没给你。”
“嘴贫。”陆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张凌一眼。
“诶。”张凌受了冷脸,就在身后叫着他,可怎么也不见那人回一次头,便径直追上前去,撑着他的肩头,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
陆修背上一沉,无端便背了个人,只好停了步。
“滚下来。”陆修说。
张凌收紧了腿,又往上挪了几下。
“我不管,伤疼,背我。”
陆修冷哼了一声:“自找的。”
张凌偏过头看着他,打趣道:“修哥还生气了?”
陆修冷声道:“你自己想想,能躲能踢能拦,徒手接算个什么?”
张凌笑道:“我乐意呗,不受个伤你会这么好心来接我?”
陆修这才软了心,伸手托起了夹在他腰间的那双腿,抬步往前走去。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看你寻谁耍赖。”陆修说。
“死”这个字对于死士而言,最无足轻重,更何况他们早已是出卖了性命的亡命徒,因此张凌对这个字并不怎么敏感,但也仅限于与陆修相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