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亲卫军往旁撤退,疏散开围观的百姓,闹声不到片刻便跟着散了。江时卿也无意多留,正要转身同身后那两人一起进门时,却被许弋煦叫住了。
“吕公子。”许弋煦笑望着他的背影,见他闻声顿了足,笑意便漾得更开了。
江时卿眸中一暗,嘱咐道:“林颂,带先生进去。”
钟鼎山觉得底下那人面熟,本欲多问几句,便被林颂往里拽去了。江时卿见人走远了,才徐徐地转过身,问道:“要做什么?”
此时许弋煦已上阶走到了他身侧,眼眸自上而下来回探了几遭。
“我来得晚了,没受伤吧。”
江时卿说:“有话就说,没话也不必找话聊。”
“我想说的话可多着呢,还不是哥哥不给我机会说,”许弋煦轻笑着,刻意加重了语气,“比如,姜瑜在哪儿。”
他满含兴味地打探着江时卿的眼神,从中读出了点受人牵制的东西,便试探般地伸手摸上那人的手背,不见反抗后,他得寸进尺地走近了一步,顺势把那手牵到掌心摩挲着。
“哥哥近来是不是寻不见姜太师的下落,心里急得慌。”许弋煦笑着,指尖划过他手背上凸显的青筋,一寸一寸地揉着手骨,油然而起的舒畅感在心中愈发膨胀。
“上回我们本可以谈出个结果,却被人打断了,如今我迁了府邸,改日请哥哥去我府上坐坐,我们应当要叙个旧的,那些没说完的话,我等着哥哥寻我谈。”
江时卿没看他,只开口道:“二十万大军前脚才出阇城,颜有迁后脚就来围我江宅,他对我这谒门庄有如此深的敌意,许尚书有不少功劳吧,何必假惺惺地示好呢。”
许弋煦将身子靠近了,低声道:“哥哥还是太低估我对你的心意了,我若忍心同颜有迁说出颜凌永的死因,今日亲卫军就不是围你宅子这么简单了。”
“我想留你,用不着靠颜有迁。”
说完,他倏地收紧了五指,将掌心那只手捏出了印。
江时卿不喊疼,一双眼直直对上面前那人狠厉又痴迷的目光。许弋煦与他对视着,恍惚间竟从那眸中看出了些许诱人的挑逗,心都跳快了。
“哥哥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我对你做什么?”
江时卿眼睫微动,就这么笑开了,他收着手腕,把人拉近了,狎昵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图我什么呢?”
时隔多年,许弋煦头一次近他的身,脑中的理智都要被搅乱了,竟也不管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就摸上了那腰身。
“图你像当年一样对我好。只对我好。”
——
行了半天的路,袁牧城发令停步休整,大队人马此时停靠山路间,吃完粮的打水、领着队的清点人头,各做各的事。
季冬掰开手中的饼子,将大半个都递到了何啸的手中。何啸笑着收下,又掰了一半递回去,顺道上手抹去季冬嘴边残渍,打开水囊喂到她嘴边。
顾南行啧了几声:“有了夫君就忘了哥。”
季冬就着水咽下口中的干粮,将另外半块塞到了顾南行嘴里。
“没忘,吃你的吧。”
顾南行气愤地咬了一大口,从手边挑了个包子往季冬手里扔过去,悻悻道:“如今你顾哥哥落魄成了翾飞将军的亲兵,张口都得唤你心上人一声‘何副将’了,啧,这辈分乱得厉害了啊。”
何啸说:“顾兄见外了,我们没那么讲究。”
“是吗,”顾南行瞥了一眼身侧的袁牧城,“那这混蛋非要我喊他将军……”
可袁牧城浑不在意,挑了几样吃的便起身走了。
顾南行转头喊道:“诶,怎么说两句就跑啊。”
袁牧城说:“我家絮果一个人在里头捱半天肚子了,我不管你管?”
顾南行嗤笑道:“还没过门呢,张口闭口就都是你家的,你怎么不把我当你家的呢?”
“得啊,多认个老弟也不亏,随我姓?”袁牧城露了个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南行摇了摇头,用拇指对着身后远去的那人,说:“看到没,一没人管就这德行,啸哥儿,你家将军在外没少认亲吧。”
何啸笑道:“这倒没有,指着怼的就你一个。”
“真行啊你们,看我好欺负是吧。”顾南行捡起身侧的石子冲何啸一扔,不服气地起身跟了过去。
“这口舌之快说什么我也得讨回来。”
一声闷响,用来给絮果藏身的箱子开了盖,里头却没见半个人影,只剩铺垫的稻草孤零零地填着底。
袁牧城沉了脸色,冷酷道:“人呢?”
领队的士兵没敢抬头,抱拳跪了地。
见状,赖昌坐在一旁悠然地开口道:“那小子鸡贼,早就跑回去了,还能让你们关在里头扛这么久。”
紧跟在后头的顾南行走了过来:“你就这么任他往回跑啊。”
赖昌说:“他爱往哪走往哪走,我拦他作甚,我只管我家二主子的安危就行了。”
“你家二主子?”顾南行眯起了眼,“哪个?”
赖昌站起身,顺手扑打了几下身上沾的灰,才缓缓上前几步,看向了袁牧城。
“江时卿,我家大主子,”赖昌停顿了一会儿,转向袁牧城半跪着行了礼,才抬头道,“这位,我二主子。”
袁牧城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方才那阵威严稍稍退下一些:“你家主子怎么吩咐的?”
“我已经把命卖给我家大主子了,他要我跟着您,万事都只听您一人的吩咐,我丢了命也得让您活着,就这么简单。”
江淮川江淮川,魂牵梦萦的名字在心头挥之不去,从阇城一路跟到了这里。江时卿把能为他做的都做了,却让自己困在了阇城里。
袁牧城冲动地想念他,却要把这种冲动压着,一直压着。
顾南行知晓袁牧城这阵短暂的沉默是何缘由,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而说道:“絮果这臭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赖昌不以为然,笑说:“不是挺好的吗,至少他想跟着谁就能跟着谁了,你们敢说自己不羡慕?”
又遇上个说话就能气死人的,顾南行喟叹一声,转头走了。
袁牧城收起一身凛然,上前往赖昌肩头拍了一把。
“起身,挪地儿,往后跟着何啸走,别留辎重队里滥竽充数。”
“好嘞,二主子说什么是什么。”
第99章 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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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灯燃起,易沁尘将药油轻点在掌心处,慢慢揉开了,才摸着林颂的手腕将掌心覆上去。
“这手腕上次已经伤过一回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要是落了病根就同你南行哥一样,一到阴雨天就光记得喊疼了。”
林颂垂眸看着那只在腕骨处轻轻打转的手,视线在青筋分明的手背上停了片刻,竟是着了魔般地用指头去沾了点药油,便直往易沁尘的手腕上抹去。
指腹带着润泽自肌肤上划过,他不由自主地将那细腕握在掌心处,眼前浮现的却是顾南行用白布捆着这双手腕时的画面。
那晚易沁尘的腕部被勒得发红,显出一圈圈捆缚过的印迹,他没好意思再多看两眼,独身躲在门边时,只知道屋里唇舌勾连时的润声在断断续续地挠人心弦。
他心里是喜欢的,可也是酸楚的。
林颂越是这么想,便越是不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易沁尘跟着停下动作,问道:“疼了?”
林颂回过神,收起了不太注重分寸的手指,轻声回道:“有点。”
今日亲卫军闯门,他出手时用右腕挡了一击,但当时伤得不重,可他瞧着自己的手腕,满心想的都是易沁尘,一时脑热,便对着门沿生生撞了过去,用蛮力将手腕又崴了一回。
听他喊疼,易沁尘将手中动作放得更轻,说道:“为什么不和季冬慈姑他们一起走?往后这儿可不比从前安宁。”
林颂抬眼看他,说:“可是你也没走。”
易沁尘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留在这儿是身不由己,但你若是想走,自然是可以走的,去留都是你们的自由。”
“絮果也不想走,可江公子还是把他送走了。”
“你们尚有大好时光,应当为自己欢喜地活着,有余力时再去照顾别人。”易沁尘收回了手,捡起桌面的帕子将两手擦净,才开始收拾药瓶。
“好了,药先留在这儿吧,明日省得你再拿一趟了。”易沁尘说。
林颂看着腕部的肿伤,低头嗅了嗅浓重的药香,问了一句:“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手中的药瓶不小心磕到了灯盏,易沁尘随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我说,任你偷钱袋只是因为我也正好需要个借口来接近南行,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会的,”林颂不假思索道,“如今我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你还是对我一样好。”
“他们也是一样的。”易沁尘说。
“我知道大伙儿都很好,”林颂放低了声音,“但你是唯一一个见我受伤后,还会想着替我上药的人。”
易沁尘显然滞了神,却没有应话,只是拿着药箱往身侧的柜子摸索,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手,便被那人反攥着小臂不放。
林颂看着他,指尖紧促地挠动了几下,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躲着我。”
易沁尘却只是浅笑:“换作别人,看到自己的弟弟受伤了,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只是弟弟吗……
林颂的眼睫失落地颤动了一下。
易沁尘搁下药箱,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说道:“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好好休息。”
林颂无措地松了手指,方想重新握上那手臂可还是退却了。他后退一步正要离开,转头却见到门沿处现出的身影,叫了一句:“公子。”
江时卿颔首示意,进门便随易沁尘坐下了,林颂接了絮果平日的活,利索地攀上屋顶探风。
江时卿侧耳细听了几下动静,便直言道:“明日我需要和温尧通个信。”
易沁尘说:“要我怎么帮你,把他带来,或者你过去?”
江时卿说:“太险,亲卫军既已围守江宅,自然也会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除了许弋煦,其余人我一律不能见。”
易沁尘说:“那要如何,我悉听尊便。”
江时卿自手中放下一封信件,沿着桌面递到了易沁尘面前,说:“明日我会去一趟许府,在此之前你需要替我做两件事。
“第一,派人去一趟靖平王府,把这封信件交给骁安留在府内的亲兵。温尧暂时不知暗卫的存在,不会轻信他人,因而传信这事必须交由骁安身侧的人来做,不过那些亲兵只听我的命令行事,所以你还需知会他们一声,明日申正时分我会在许府门外等候,到时以目视为信,接头后让他们即刻将信件交由温尧手中,务必不要引人注目。
“第二,许弋煦于申正散值,因此我不能提前太早到他府外,以免让人生疑,所以在我与亲兵接头前,你的人要想法子阻拦许弋煦到达府邸。”
易沁尘双指捏着那信封,仔细思考了片刻后,说道:“许弋煦与颜有迁同为一路人,颜有迁既然容不得谒门庄,你又为何要去许府?”
“赌一把,”江时卿说,“我与许弋煦之间有些渊源,在颜有迁和我之间,我要赌他会不会选我。”
易沁尘说:“虽然淮川兄身陷囹圄,但我相信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就算他不选你,你也已经备好了权宜之策吧。”
江时卿轻笑,道:“权宜之策称不上,我只是还想趁机挑拨一下他和颜氏的关系。
“颜氏多年植党,又与皇室有些亲缘关系,身后势力可敌冯氏,若是单单除去一个颜有迁,必定还会有下一个权臣替代他被推举到官场,如今冯氏已倒,颜氏定会想着扩大势力,稳固根基,继续架空皇权,所以要趁早瓦解颜氏,以免再生祸患。
“我与颜凌永早年结怨,许弋煦若和我走得近,就是在变相地与颜有迁作对,就算他们日后还要同舟共济,心里总也多了些芥蒂。”
易沁尘双指点着那信封,笑道:“淮川兄难道不是还想借机找到颜氏当年谋划坠江案的证据吗?”
江时卿确有此意,他留在阇城,既是受人所制,也是反客为主。
他需要一边假意被颜有迁打压,然后利用许弋煦寻找颜氏陷害刘昭烨的证据,还要一边帮助温尧等人瓦解颜氏势力。
被易沁尘点破了用意,江时卿也不打算隐瞒,直接爽快地承认道:“是有这个想法,沁尘兄不也正是这么想的吗。”
顾南行和易沁尘之间的关系,江时卿早便明了,如今他至少能肯定易沁尘要与他联手的原因之一,便是要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至于易沁尘查案是为了帮助顾南行,还是因为听命于刘昭禹都不重要了。
易沁尘随他笑了起来,可那笑容没过片刻便迅疾地淡了下去。
他轻点桌面,沉声道:“有人。”
江时卿眉眼一沉,起身直往门外走去,却正巧遇上追着黑影跑的林颂,便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部。
“人呢?”江时卿问。
林颂回头一看,应道:“躲树上了。”
树梢轻动,几簇绿叶晃响,江时卿顺着望去,眼底冷霜乍现。
双指自腰部划过,带出两抹银光,他挥手一掷,针尖带着冷芒直穿过叶片,自那人躲避时扬起的小辫中穿过,将扎辫的发带直直钉向了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