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心情回暖,袁牧城说:“真的不同絮果那傻小子说一声吗,他见林颂留下了,到现在都以为自己也能留下。”
江时卿摇了摇头:“说了他反倒还不愿意走,明日灌了药藏在辎重队里,待他醒来时,要回头应当也来不及了。”
江时卿急于将身侧之人都送走,连平日里最近身的絮果也不留,袁牧城虽然知道这是江时卿为了脱身所做的准备,但心里还是发慌。
想着,他扶正了江时卿的头,又捏起那人的下巴,冷声道:“淮川,你再同我保证一遍,能不能安然无恙?”
看着袁牧城一脸肃容,江时卿便也放轻了语气,说:“我这身子没法无恙,但定然会活着去见你。”
可袁牧城脸色又沉,自顾自交代道:“都督府那头我打了招呼,温府我也拜谢过了,我身侧共有三十名亲兵,二十名留在靖平王府中随时听你差遣……”
指腹抵在唇上止住了话声,江时卿看着袁牧城笑了笑:“我能保证,一定去找你,亲兵不用留这么多,有易沁尘帮忙,我不会孤立无援的。”
江时卿踮脚够上去亲吻他的下唇,随即捧起他的脸,柔声说道:“骁安,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
袁牧城手中扣得紧,用臂膀把江时卿那身独属于他的柔软往怀里藏。
“淮川,我们出城去,好不好?”
“好。”
马背上两个紧贴的身躯迎着长风向城外驰去,江时卿被袁牧城围在身前,稍稍往后一靠,便贴着那胸膛颠簸。
他们在旁人的眼前亲密无间,光明又恣意。
最终袁牧城于一个山包处停了马,见了日光的天看着澄澈,但那片无际的蓝,却被长桥般横亘在天空的云层断断续续地挡了一片。
袁牧城迎着自云层间隙中打下的耀光,指了指脚下那条宽长的大道。
“这条路往前再跑三里地,可以西行,也可以北行,”袁牧城伸手搂紧了江时卿的腰,把脸贴近了,“明日我会领兵从这里经过,你不要来送我。”
“我怕明日见了你就忍不住发疯,不管不顾地把你扛上马,闷头逃跑了。”
江时卿后靠着身子,挨着他的脸颊问道:“跑哪儿去?”
袁牧城静享着这种恬淡的时刻,甚至盼望流动的云海能凝滞住。
他只想再多留一会儿。
“我想带你见我爹,拜我娘,进我袁家的门,做我袁牧城的妻,生时与我同袍,死后与我共椁,”袁牧城侧过脸贴着江时卿呼吸,声音发沉,“淮川,我是真想把你带走。”
江时卿说:“我知道。”
他带着袁牧城的手摸向自己的胸膛,指尖隔着衣衫隐约能摸见一个环形的物件。
江时卿将袁牧城的手指按在那处,说:“这是先生打的镯子,等到重逢之日,我会亲手给你戴上,到了那时候,我们不谈生离,只有死别。”
江时卿分明是在许诺,但袁牧城闭眼感受着镯子的形状和怀中那人的温度,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他许久没生出过这样的不舍了,就觉得这一走,好像什么都带上了,却又什么都落下了。
如今他彻底明白了,只要他的江时卿还留着,他就什么都带不走,但其实他也不愿意让江时卿再经沙场上的残酷和血腥,他想和那人一起逃跑,却不是逃向战场。
“你是江淮川,名字里都是一川风月,你的人生中不能只有报仇和杀戮,我想带你去看更美好的东西,”袁牧城说,“所以我会等你,等不到就一直等下去,你不能忘了来寻我。”
江时卿动容了,抬手去轻抚他的侧脸,说:“你送我草野上的落日,苍穹里的皓月,我抬头便能想到你,白昼黑夜,不停不歇地想你。”
袁牧城笑道:“你要想我,更要爱我。”
江时卿也笑:“俗人。”
“落俗我也要说爱你,”袁牧城追着江时卿发痒时往旁躲去的脸,靠在他耳边呢喃着,“我爱你江淮川,很爱你。”
江时卿轻笑着转头吻他,唇舌勾得痴迷沉醉,鼻息错乱得不分彼此,勾连的情意在缠绵中碰撞。
我也爱你啊骁安。江时卿喘声说着。
他们在山川草野中震眩,袁牧城瞧他又抱他,揽起又放下,只念着江淮川,见什么都是江淮川,听什么也都是江淮川。
舍不得的是他,爱的是他,吻的也是他。
直到日落西山前的最后一抹晖光将天边映得紫红,他们落在彼此的眼眸中,也是紫红色的。
江时卿轻靠在袁牧城怀中远望天边,记着这是袁牧城送给他的落日,马上便能迎来的是皓月。
他们就是这般爱着,同每天轮换交替的日月,始终不渝。
江时卿又靠了一会儿,身上已被擦拭净了,袁牧城将他抱到马上,追着那落霞而去。
沉甸甸的马蹄声独响于天地,乘着两人寄予日月的爱意,逐着一轮月,跑得不见了踪影。
——
风沙沾着余晖裹满了兵甲,近八千人马行于霞光下,一路向东。
待暮色沉下,领头的那人发了号令,众人停于途中,支木燃火,互相递着水囊解渴。
领头那人名为武霄,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生州营历了多年风沙,但神采仍旧不减当年。
武霄系了缰绳,走到人群中呼喝道:“弟兄们,今日打的野物不多,苦了各位多嚼些草根充饥了。”
这是一队跟着武霄叛出的维明军,所带粮草不出几日便已用尽,眼下只能边走边解决温饱之需。
“武守备,咱这一路东行,若阇城那头出的兵不要咱们怎么办?”那人说着,伸手递来刚捣好的草药。
因军粮被烧,武霄手臂受了处重伤,沿路只能靠这点草药止痛,可那伤不多时便要溃烂了,眼下将那纱布扯开,见到的都是同草药一同混着的脓血。
武霄接了草药,咬着牙关便往伤口上按去,抽了两下冷气后,他转头便扯了嘴里嚼的草根,冲身侧之人行着军礼。
旁人皆上前拦道:“这哪使得!”
武霄嘴唇都没了血色,一双眼里仍是凌厉,他说道:“不论是因军粮被烧一事被迫东行,还是出于忠国之心想归顺朝廷,总之弟兄们愿追随我一路奔波,都苦了各位,倘若朝廷不收我们,我也定当为弟兄们求取一条生路,万死不辞!”
“弟兄们既然跟了您,自是您往哪头走,我们便往哪头走。当初守备分明立了不少军功,却被冯翰那厮打压,只能守着营中的军粮度日,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跟着您都是咱自个儿心服口服的事。”
“是啊,陛下召回冯翰的旨意都送到眼前了,可冯翰转头便将驿使斩杀。如今冯翰拥兵自重,抗旨不归,牵连一众维明军担上了叛军之名,翾飞将军不日便要领兵平叛,我们可不愿当叛军!”
“阇城远在东边,却也是我们忠了半生的地儿,‘叛’这个字若是这么印在名头上抹不去,不是丢了列祖列宗的面儿吗?”
武霄转头遥望东边,那处晨曦时会有天光破晓,乍然若信仰般让人朝拜。
他们忠的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行走的方向是家。
他摸着自己的胸膛自语道:“我带你们回家。”
强烈的冲动灌注脑海,武霄被东方吸引着,心中的信仰热烈虔诚,他面向东面喊道:“弟兄们,东边日头起,咱们追着日出继续东行,我带你们回家!”
“回家!”
声声号鼓似从东边响彻云际,召唤着归来的将士,也在鼓动着如江海般不竭的士气。
日头升起之时,二十万人马集结于宫廷,碎碗声遍地脆响,呼喝声势如雷鸣。
炮震三声,奏乐起,百官行礼将军队送出,袁牧城身着铁甲领军出发,城楼之上扬动的军旗与浩荡的行军大队相映。
刘昭禹站立于城楼之上,脚下是他的臣民和将士。他独独望着袁牧城的身影,又一次目送他远离。
乐声仍在鸣响,街巷人头攒动。
江时卿立于城楼之侧遥望领军远去的那个身影,紧攥着手中早已凉去的暖,在心中道了一遍又一遍。
再会了,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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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时与我同袍,死后与我共椁”改自《我侬词》“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不谈生离,只有死别”原句出自《我们仨》“从此以后,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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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霄在第53章 短暂地出现过
明日开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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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凤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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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围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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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二十万大军才没入边际,这边亲卫军便已把江宅堵得水泄不通。
街边看热闹的人只多不少,个个昂着脑袋想从人群缝隙中看个虚实,却见那大门才敞了没一会儿,便有两人从门内摔出,将队伍撞散了一片。
“滚!”钟鼎山怒红着脸站在门边,冲着面前的亲卫军忿忿地甩了衣袍,“光长了双耳朵偏就听不懂人话是吗?你们办的什么狗屁差,二话不说把这宅子一围,门一闯,连解个手都要跟着,是没瞅过人有内急吗!”
兵部的马主事出面说道:“咱几个也是接了上头的令,要说谒门庄杀没杀几个无辜平民百姓这事,也不是你们张口就能澄清的,对吧?”
“对你个狗头,我们说不清,你张个嘴就能说清了?什么瞎扯的道理!”钟鼎山咽不下这口气,抬脚便要上前。
受了一记踹的两名亲卫军半天缓不过劲,皱着眉直揉胸口,可转头又见钟鼎山前行了一步,吓得差点没把肺也一同呛出来。
钟鼎山师承江湖中人,出手既狠绝又不讲路数,亲卫军也算领教了一番,见他上前,人人均数亮出了兵刃。
钟鼎山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要领着身旁的林颂再耍一回狠,马主事见状,伸手拦住了一侧的亲卫军。
“老师父也不必急着同我们动手,这哥俩瞧着伤的也不轻,到时追究起来,老师父您还得多担些事,得不偿失。”
“嘿,我还就不怕担事了,”钟鼎山捋了袖子,冲身侧的林颂喊道,“林颂,把老子的棍子取出来,看今日我不抽得他们几个哭爹喊娘!”
钟鼎山一脚蹬向门柱,气势凌人,余光却正巧瞥见了不远处的身影,一身火气瞬时降了不少。
“先生——”
众人循声望去,见江时卿一身端雅,自人群中缓步而来,径自往江宅大门走去。
林颂转头与江时卿对视,从那眼神中得了令,便也回身站在了原处。
马主事上前道:“江庄主,您来得正好,这么说了吧,近日朝中严查冯氏余党,又突然颁了个肃正令,说是要考察内阁六部乃至六州各个地方官员,若有为政不勤者,一经查处,可是不小的罪。如今兵部也接了令,虽说谒门庄近来没在阇城整出什么大乱子,但往前确实也牵扯到了人命,事关阇城的安危,兵部总不能不管,所以您说律令当头,这不是也得查吗,老爷子阻碍咱几个办差,我们也不好做是吧,您瞧是不是可以体谅体谅。”
江时卿神色冷漠,道:“要查是你们的事,但尚未查出结果便围守此处,把我江宅里的平民百姓当人犯囚着,是想要我觉出个什么意思?”
马主事歉笑了几声,说:“也就这么几天的事儿,您几个便委屈这十天半个月的,若查不出什么,往后要怎么潇洒都是你们的事,令是上头下的,您为难我们几个多不讨好啊。”
江时卿缓缓行至钟鼎山面前,才转头冲着底下的马主事笑了笑,语气听着却格外冷硬:“围守江宅无非就是要禁我的足,这江宅外头的路我管不着,你们要在外面守上半年还是半个月我没异议,但若是连这门你们也要硬闯的话,擅闯私宅这罪我是咬定了,到时要往哪处讨公道,用什么身份讨公道,都是我说了算。”
马主事心里有数,江时卿是吕羡风一事人尽皆知,纵使卫旭王膝下只留了他这么一个谈不上亲生的遗子,但卫旭王和长公主的面子,刘昭禹也不可能不给,江时卿若真能闹,万一闹到刘昭禹面前,就光看在卫柠之战的份上,担罪的那人定然得是他这个兵部主事了。
宋秉今日派他来当这个差,就是料定江时卿这柿子不好捏,所以要给自己寻个垫背的。
马主事只道自己被人用高位压着,人微言轻只能在这儿无奈,正犹豫时,自他身后又传来一声:“马主事——”
他转头望去,见来人是许弋煦,当即便行礼道:“许尚书。”
许弋煦一脸和善,语气和缓:“闹什么呢,惹得百姓看笑话,兵部的官仪往哪儿放?”
马主事作揖道:“下官也是奉命当差,让尚书大人见笑了。”
许弋煦特意抬眸看了一眼江时卿,才说:“吕公子怎么说也是卫旭王的三公子,各退一步,今日亲卫军便先留在门外看守吧,宋侍郎那头我晚些去打招呼。”
许弋煦与宋秉有些交情,此次又是因颜有迁力荐才得的尚书之位,兵部的人多少都看在眼里。马主事自然也知其中那些人情世故,但许弋煦毕竟是户部的人,如此插手兵部的事,实在难通情理,因此他还是犹疑了片刻。
许弋煦见他不语,低声说了一句:“出事我担着,莫要让陛下不高兴了。”
一听刘昭禹,马主事权衡着利弊,转头便下令道:“让人都撤到两旁,今日就守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