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叫明汀的宫女并不算年轻,但容貌秀丽,弯弯两蹙峨眉冲淡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轻微痕迹,她冲着虞峦微微行礼,含笑应道:"殿下可猜得到?"
“母后……可是想我了?”
明汀颔首:“娘娘昨日便想着殿下,大军凯旋而归,带了好多新鲜玩意,娘娘说她既用不到,也不感兴趣,要叫殿下过去瞧瞧,看得上的便拿走,剩余的再赏给他人或者收入库中。”
“不用麻烦,那东西我也收了一堆,母后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为了那些玩意儿吃醋不成?”虞峦笑嘻嘻:“姑姑回去帮我禀告一声吧,我等会儿还约了人呢,下回再去。”
明汀并不吭声,定定盯着虞峦半晌后突然抿唇一笑:“殿下和娘娘果然母子连心,娘娘说了,您若愿意去便算了,若是不愿去,她便得亲自来问问,近日来殿下到底在忙些什么,连一丁点时间都没有了?”
“殿下还是去吧,娘娘总要叫您说些体己话。”
女子的声音婉转,悠然落地时,空气里适时起了一阵风,正午的温度还未褪去,热浪随风滚动,铺面而来,虞峦心间也被烫着般狠狠一悸,脚步浮软,调转了离去的方向,随着她却往宫墙深处走去了。
怜玉垂着眼眸,神情专注地整理着新采下的花。那些生机昂然,嫣红似火的红蕉被摘下枝头后很快蔫蔫得蜷缩起来,无奈之下,他便问下人们要了一口细长颈的缠枝花瓶,修剪掉多余的枝叶,将红蕉摆在盛水的瓶中。说起来,这事也是一桩误会,他倚着窗一直盯着外面看,不吭不响倒安静得让人以为他是对那几尾红蕉起了兴趣,因花种不算珍贵,下人们便下手果断,剪了几支殷勤地送过来。
花送过来时开得正艳,怜玉捧在手上,既惶恐又无措,推拒不得便红着脸收下了,好在随着花送来的还有一些书册,他随便翻翻也能打发了时间。这一下午都沉浸在书中文字里,红蕉无人照管,显出枯萎的颓势来,怜玉看得可惜,最终还是大着胆子叫人取了花剪,自己修整好形状,一枝枝放在清水里。
这会儿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一枝了,瓷白的手指捏着绿叶长柄,嫣红的花骨朵对着橘色的夕阳,怜玉手腕缓缓转动,正观察着怎么修剪才更为妥当时,突然一道浅灰阴影洒在面前,遮挡了半厢窗子。因此,暧昧而绮丽的霞光顿时失去了光泽,连带着这株小小的还没绽放就被采撷下来的红蕉也黯然失色,萎靡不振得掉落下去。
来人低下身子,随意拾起花递过来,逆着光,怜玉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到他说:“你喜欢这玩意儿?”
怜玉很诚恳得摇摇头,却又补充道:“照眼花明,颜色好看,我是喜欢的。”
“照眼花明小院幽,”虞峦轻笑,视线轻轻扫过摊开未合的书页,心中了然:“你之前也读过书。”
他揽着怜玉的肩,贴身坐下,一边把玩散落在榻的长发,一边像是突然起了兴趣,直白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到畅春楼的?原先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
怜玉不愿说实话,也紧张地编不出谎言来,结结巴巴道:“是……是被卖进去的,我是淮安人,家里……”
家,这个字眼难得出现在他口中,随着而来的,是大片大片涌现在脑海的回忆,怜玉眸光定定,不自觉便道:“我不知道,爹娘从来没有提过。”
虞峦手上动作微怔,很快恢复了正常:“为什么不提?”
“不知道。”
少年软软得重复着这三个字,困惑的神色间一片哀戚:“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后来……”
后来也许便是家中突发变故,父母双亡后人被卖进了官窑。
虞峦适时体贴地搂着身世悲惨的少年,在心底自以为是地补齐着老套的情节。现实是否真的如此,那些情节中又有什么样的细节,这个人并不关心,如今不过是心有愧疚,所以嘴上多关怀了几句。他叫了太医来替怜玉看腿,又揽着人说了好些话,最后,关于他在宫墙间聊的那些却一字未提。
照眼花明小院幽,最宜红上美人头。
花好便折,美人亦如此,哪有什么怜香惜玉?只有一帮自寻乐趣的赏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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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的太慢了不好意思,我努力想把每一章都写的有点意思(在我构思里它绝美,写出来就是狗屎样),不过我不嫌弃自己的粮,还会写下去的,谢谢观看和鼓励~
第23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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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虞峦并未拉着怜玉在榻上行云雨好事,他叫来的太医替怜玉开了些方子,拿白纱裹着碾碎的草药,薄薄一层敷在略显红肿的膝盖骨上,因是新鲜的草木,难免露出生腥苦涩的气味,怜玉自己闻着都有些不适,偷偷抬眼看向身侧贵气矜持的少年,果然见一双细长眉目敛起波澜,嘴角也微微下撇出一道弧度。
虞峦不悦地盯着那蹲在身子正在为怜玉裹伤的太医,灼灼目光直盯的那人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殿下……这位公子的伤是旧伤,伤处筋骨断裂,即便日后好生照料,也不能让断骨重续……”
“我不是听你讲这些话的,你若无能,便拿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你的太医院去。”
怜玉讪讪地扭过头,不忍看挂了满头满脖子汗水的人期期艾艾解释的样子,虞峦听那太医半天说不出个实在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只说,能不能治?”
“能,能……”
“臣家里世代行医,于续骨之术上有祖传秘药,大可以一试。”
那太医喘着粗气,瞥见太子殿下面色稍晴,又急道“只是近日来天气炎热,公子的伤处有些发炎,臣先要药草消肿消炎,等伤处舒缓了,再用秘药好生治疗。”
虞峦嫌弃地拂袖掩鼻:“可这味道太难闻了,你要他一晚上都这么着吗?”
他只差直接说这草药熏人,叫他怎么亲近?可在场的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言外之意,于是要么佯装不知一脸正经,要么就如这老太医和小怜玉一样俱红了双颊,紧闭着双唇不好意思吭声。
虞峦一句话讨的满院寂静,便没好气地哼了声,斥道:“滚吧。”
老太医如释重负,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药匣一溜烟跑了,只留了躺在榻上不知该不该动弹的怜玉和心气明显不顺的太子殿下四目相对。怜玉鼻腔里也是奇怪的药味,自知身上难闻,再对上一双灿星般的眼眸,自惭形秽的感觉就更深了。
而这时已经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寥寥月光透过窗子打在他身上,本是清嘉秀丽的美人图,怯怯羞色和闪躲目光都叫人胃口大开的人儿,却也因为那股药味而大打折扣,虞峦本来想趁最后一日胡闹个够,这下也没了兴致。他垂下的目光浮过轻纱包裹严密的膝弯,在青色糜烂的药渣下掩盖着的红肿伤口并不明显,看着甚至不如一道擦伤一道磕碰更显眼,所以,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陈年旧伤,竟然让筋骨断裂,不良于行。
“你的腿……是怎么伤着的?”
他歇了旖旎心思,凑在榻上和怜玉枕在一起,咫尺之间看着对方细滑白腻的皮肤,也不觉得气味难闻了。
前些日子,解仪之也问过这个问题,怜玉不愿多说,便也想像上次那样糊弄过去,轻声道:“我小的时候……曾贪……贪玩……从高高的阁楼坠下去过。”
虞峦伸出尖尖牙齿,咬着白腻耳廓,舔了舔,口腔里热气直直冲进耳眼深处:“笨蛋,你又不会说谎,结结巴巴得,到底在骗我。”
怜玉被他吹在耳朵眼里的气弄的又麻又痒,偏头躲避时候,又被人拽着耳朵稍作惩罚,他不自觉缩着脖子,眼睫一颤一颤得望着他,小声解释:“是以前的事了,真的是从楼上坠落才摔着腿了……不过……不过也不是因为我贪玩。”
虞峦戳穿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得意地笑出声,“你小时一定也很乖,怎么想也不至于淘气成那样,到底干什么了?”
随着身旁无心的调笑声,怜玉无法控制地因为虞峦的话而回忆起三四年前那桩旧事,那时的夜比今夜更加深沉,月隐重云,看不到半点星光,他沿着长廊一路奔到阁楼,又义无反顾地翻过护栏往黑暗中跳落,说实话,当时落地时并没有多痛,即便现在回忆起来,胸腔中翻涌的也不是膝盖撞在岩石上钻心的痛楚,而是比那更深入骨髓的沉重的悲伤。
他那时还小,却与生俱来得对生命有着一份倔强坚持,在最无助最软弱的时候,依旧没有崩溃得嚎啕大哭,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是艰难的选择,可是做起来似乎也简单,他根本没有费心思考,本能地便行动起来。落地时候双膝如同横刀斩断,可拖在地上也就那么一步一步动了起来,麻木到当晨光熹微,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下身,他还能知道形容难堪,躲避似的伸手去遮。
好像也是那个时候,有一双宽厚的大掌抓住了他,温热的体温隔了半晌后从相连的掌心间迟钝地传来,他吹了一夜冷风,从来没有觉得冷,只有被那温度一激,才终于打出一个喷嚏,带着满眶盈出的泪水,知道自己不必再忍了。
没有人在等着杀他了。
他不用咬牙害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了,他终于可以哭出声来,哭这个可怕的夜晚,哭他在这黑暗的夜里失去的一切。
即便怜玉再怎么压抑心中情绪,当他唇瓣微动,发出第一个声音时,虞峦就敏感地听出不对劲。那隐忍而微弱的哭腔轻轻响起,虞峦伸出手去触碰,只在怜玉脸上沾上一片湿润。
“我……我不想说……”
“不说就算了,”虞峦掰过他的脸,对着湿漉漉的眼皮亲了亲:“我小时也干过很多事,只要长大了就能忘了,我找最厉害的太医把你的腿治好,没有疤痕没有腿痛,什么也没有了,你也就能把那件事给忘了。”
“怜玉,我很少跟别人承诺,原先说的话,也有骗你的,也有哄你的,不过……只这一件事,我绝对绝对不会食言。”
怜玉见到的少年永远灵动,又爱笑又爱说话,偏偏这会儿神情郑重,紧抿着唇陌生的很。他哪里知道,虞峦心里还装着几分愧疚。平心而论,虞峦是只想叫怜玉跟着自己的,只是他也料想过其他人不会罢休,所以从来没有直接允诺,而白日在宫中,他刚一进入大殿,母后身侧坐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好表哥。二人一打照面,虞峦便晓得了:能将这种小事说给他母后听,只这一个信号便代表着,关于怜玉,封霁月可是并不打算放弃的。
如果少年血性上头,虞峦不介意再和封霁月争一争,只是那不是旁的地方,是他母后的寝宫,是全天下女子最尊贵的地方,是一个女人用容颜,心智,德行,运气琢磨多年打下的荣耀的归属地。只那和自己眉眼相似的人轻轻一个眼神,虞峦就消了斗志,想起被耳提面命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你只管去争去抢,可你永远不能任性。”
他不能任性,便只得妥协,而讽刺的是,其他人也是这样,说起来都是京城里的贵人,实际谁也无法凭着权势肆意妄为,只有彼此忌惮,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只玩具放在谁也够不到的地方,这样才公平。
虞峦只能做出不打破平衡的承诺,可即便他说得再认真,也无法改变他要将人送走的事实。怜玉夜里睡在心事烦乱的少年身侧,看着虞峦在半睡半醒间不断翻身,也许正是如此,当第二天一辆马车哒哒驶来,怜玉几乎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哪里能安下脚呢?只要在这京城里,处处都是颠沛流离。不管被带来还是被送走,唯一欣慰的是短暂的欢好并不至于欺骗他,叫他还没把信任交付在旁人身上。
怜玉坐在车内,随着马车行动时轻轻晃动的幅度,似乎自己也踏着熟悉同样的步伐,奔走在城内大道上,越走离淮安越越远,越走越不晓得尽头有什么。可是,他也不那么想念淮安了,一袭青衣乖乖巧巧等在淮安的那个云翡不是自己,云府里身份尴尬的小少爷原本就该知道,那里不是他的家。
从四年前那个夜里开始,他就在漂泊了,只是原先有一口罩纱,云钰蒙着他的眼睛,他便也自欺欺人,藏起脆弱和不安,依赖一个如父如师的大人,相信着他的庇佑可以亘古不变,相信自己重新有了一个家。
可如果他真的有家,怎么还会被方夫人卖到这里来,怜玉难得如此刻这么清醒,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恨意为何能如此沉重,意识到她是云钰结发妻子,是云府当家主母,意识到那里是她的家,而暧昧地依赖着她的夫君的人,是不三不四的自己。
她叫自己“小贱人”,并没叫错。
怜玉掀起车帘,仰头望去的牌匾上刻着三个熟悉的大字,红粉绫罗缠着银墙绿栏,面前这座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便敛起衣角,从高高的马车上走下,一步不回地往里走去。在前方领路的人带着他左绕右绕,避着楼里人最常接客的位置,将他领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推开繁花满茎的木门,露出几间小巧而精致的房屋来。
“怜玉公子,您的牌子已经从楼里下过了,往后您便不要往前院去了……”小丫鬟又是嘱咐又是关怀,软软地解释着:“有几位爷包了您,让您在这里待着,往后我便伺候您。可您这么好看,要是出去被旁的爷撞到,定然会引起纷争,到时候,我便也要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