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也说他想回去,可是这里不让他走,现在有好多事情哥哥帮他做了,他才能带我们回去。”
“虽然我不知道爹爹在做什么,但是哥哥一定很辛苦……”
那孩子靠的更近了,几乎把嘴巴黏在天司的耳边,小声说道:“谢谢哥哥……”天司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那细细小小的声音钻进耳道深处,黏黏糊糊允诺着:“等哥哥……忙完了,我请哥哥来……淮安……看花呀。”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带着那孩子远去,先生遥遥回头,最后一声道别混着秋日的风从身侧掠过。车影远去,方才小小的重量似乎还停留在天司臂膀间,但转过身,向繁华的城中走去的路上,那点残留的影子便被凉风吹得干净了。
他记得先生,记得那孩子,但忘了淮安,也忘了看花。即便日后再见,“感知”依旧提醒着那层模糊的回忆,却无法在怜玉眉眼间看到当时那个乖巧又粘人的娃娃的身影。隐约晓得蹊跷,天司却放任了自己沉沦,在那具玲珑精致的身体上肆意发泄欲望,既鄙夷着又亲近着,可耻肮脏的人,不是那伏在身下被随性摆弄的少年,分明是自己。
牵绊心思的疑问在一瞬间解开,睁开眼睛时,卜算的罗盘已回归原位,安稳地立在面前,天司尝试着伸手,却颤抖着无法把握,三次之后才将有冰凉的死物贴在掌心,锐利的边缘咯着虎口处,带来些许真实的痛意。初察真相,他也有无数想法,此刻睁眼回到现世,却只能茫然环顾四周,握着一件死物无所适从,他要怎么将那记忆里三四岁的稚嫩孩子和怜玉之间等同?他要怎么待他?
一个下贱的娼妓,而先生……
先生必已不在人世。
绥流在得知那时常来畅春楼的男子身份后,初时只知兴奋,只道有了靠山,厚着脸皮撒娇几句,那男子便也好脾气地将他包下,省了许多接客的麻烦。绥流知趣,只趁这机会溜出楼里,却不缠在那二人之间捣乱,他在外头啃着麻花糖,掐着桃花枝,晃晃悠悠路过大街小巷,听见鸟雀叽喳,听见邻里闲话,只想着那男人最好多来些日子,他便能多有这些时间好好快活。
那时,京城还没有过这等贵人对妓子上心的故事,绥流听过的最夸张的事,不过是个三四品的老头给楼里某个姐姐赎了身,正儿八经地从侧门抬了顶轿子进去,将人收回家做了小妾。狎妓是常事,官窑的大门谁都能进,连龙椅上的皇帝心血来潮想逛一逛,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风流轶事,可若内眷中有个娼门出身的女子,即便只是做妾,也玷污了血统,辱没了清白,宗族里的长辈一纸诉状,刑部便可开堂。可先生亲辈皆亡,口中说着要娶妓为妻,而绥流那姐姐也胆大包天,当真应下。
绥流听过最夸张的事,主角之一变成了楼里他最亲近的姐姐,而上一桩故事的后续,是那刑部判了妓子辱没门风打了二十大板,贵人灰溜溜地送了妓子出门,依旧在外院没名没分地养着。他把噎着嗓子的麻花咽了下去,恍恍惚惚地想,即便这样也不错,好歹也比老死在楼里都是个不要脸的娼妓强。
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一堆人强,从良的妓子总比不从良的妓子好听一些。
而不管娶妻娶妾还是养在外院,听听便罢了,不必较真。
绥流念着他这姐姐爽利的性子和打人的力道,实在担心,而婆婆妈妈地叮嘱了几回后,脑壳却又挨了一个轻飘飘的巴掌,女子收回手托着腮笑嘻嘻道:“放心,我觉得……他和旁人不一样。”
“他答应我的,就一定是真的。”
绥流小声反驳:“骗子都是这么骗人的。”
可先生不会骗人,不屑骗人。
尊贵无比的“神授者”当真娶了下九流的妓子为妻。
只是经年之后,不管是高贵的还是下贱的都埋在黄土下,种了一捧捧春花,花落叶调时只能看见裸露的土面和吹起的黄沙。
怀璧其罪,难得善终,或者说,人皆有命,连所谓天道的宠儿也无法看透,也要被推来转去,肆意摆弄。
这道理,在场的几人之中,没有谁会比绥流更清楚,却仍然不曾想竟会有一天,兜兜转转的命运弄出如此荒谬又可耻的剧情……
云钰方才说过,他给那孩子娶了个新名字,随他姓,叫云翡。
是美玉一样的翡,怎么却落在了这浪荡的春楼里,随随意意裹件衣裳被人搂在怀里,抬起头时还泪痕未干。
“阿翡。”
听见这声响,绥流惶惶扭头,眉眼紧蹙,压在心底的水声哗啦作响。
自瞟见怀着人儿通红颤抖的耳尖,云钰便不自觉将视线停留在那里,他其时什么也没察觉到,却无意识地盯紧了,听着他们交谈,想着这便是绥流口中所提的那个妓子……
一个青丝披散白皙纤细的身子。
在大小娼馆间随处可见的,被人拉出抱在膝上亵玩的玩物。
他瑟缩着躲避着,直到开口说话,才不得不颤巍巍地抬起头,云钰拉扯不回的目光落在他的额前,听着熟悉的声音,一时恍惚着便唤了出来。
“阿翡。”
他喊着这称呼,除了该应声的人怔愣不动外,其余人皆是面色一变,连云钰也在出声的那一刻,从恍惚的梦里落在了实地。他日夜思念的人儿,跨越几百里的疆域,不在淮安,却在这里。
在这畅春楼里。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多年习练出的反应本能,此时此刻,沉沉压过惊涛骇浪般翻涌不定的情绪,云钰欺身上前飞快扯开揽在云翡身上的那人。解仪之未及反应便被反向一股力气甩开了来,怀里空旷,连遮蔽的衣衫都被一同扯走,他撞在身后桌脚,叮叮当当落下的茶盏砸在身侧,砸碎的瓷片向四方飞溅开来,不少从赤裸的身上滑过,带出道道血痕。
一片狼藉,当啷作响。
不等沉寂下去,却是解仪之带着笑意淡淡开口:“故人?”
他根本无需求问,不过是要拿言语伤人,也好回敬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
“那云将军怎么让他来了这儿?”
遮蔽的衣衫遮不住那可怜的少年,上挑的眼尾只盯着一双颤颤的眼眸,捕捉着黑亮的眸光中清晰晃动的不安和惶恐,解仪之舔着唇角笑了起来:“怜玉,你要不要给各位讲一讲?”
--------------------
更了……剧情好难写,好在下章就可以写车了
补一下年龄问题:虞峦比怜玉小生月,但二人都是17岁,封霁月19岁,解仪之23岁,天司27岁,云钰31岁,绥流33岁
云钰第一次来京城时,云钰13岁,绥流15岁,天司9岁;5年后,天司接下“神授者”职责,怜玉从京城回淮安,当时他14岁,怜玉不足4岁
第30章 尘埃
=====================
解仪之其人,唇舌便是当利剑用的,他在公堂上形容优雅,慢条斯理数着条条律法时,轻易便判人生死。而此刻纵然一身狼狈,这厢本事也没落下。或许是在众目睽睽之中,怀里小宠被人抢走的耻辱激发了他的戾气,面对长身玉立搂着战利品的对手,他也就将只方寸之大的屋子当做了战场,在假作正义的公堂上用他熟悉的武器反击回去。他这么做时,也只想的是面前是战无不胜,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便是再诛心之问也不足为过,即便早已料到这言语里也会牵扯连到怜玉,脑海快速盘旋之间,话已出口,却是无暇顾及了。
只是他不知,这话音落下,当所有目光随着话语中的指向穿过堂中过分安静的少年时,那一直瑟瑟发抖缩在云钰怀里的人会因各种情绪难辨的目光激得清醒过来,抬起头迎合着急于探究真相的众人赤裸直白的眼神,怜玉辨不清那瞬间积压向自己的重量是什么?好奇也罢,关怀也罢,纵使有人痛苦而深情,在低头看去的眼眸里满满盛放着愧疚和自责,在此时此刻也失去了它应有的滚烫热度,善意和恶意都是掀开遮羞布的手,冷酷而强硬地要撬开他的口,可是怜玉张了张口,未有半点声音,流淌在脸上湿漉漉的泪水黏住了唇,他不想说。
少年苍白如纸的面色在安静中愈发惨白,突然之间,却是出人意料的挣扎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怜玉一边结结巴巴地从喉咙中挤出话语,一边慌乱笨拙地试图跳出身陷着的温柔怀抱,逃离似的往满地狼藉而又冰冷的地上扑去。
"我不知道……我……我不是的……”
“不是阿翡……我不认得那个人……"
他否认着,也逃离着,连抱着他的云钰都无法想象他比原先更加单薄削瘦几分的身体会突然产生这样一股大力,一时掐不住他那细细的腰肢,手头一空,滑落的衣衫便带着人向地下落去。破碎的瓷片就乱七八糟铺在地上,云钰瞥见便心头乱跳,慌忙一个抄手才阻挡人落下的趋势,而怜玉却当真是铁了心毫不收力,彼时距离一片将要蹭着他额角滑过的瓷片只有分毫的距离。
他实在是否认的太晚了,若早些,还能叫人心存侥幸。现在欲盖弥彰,既愚蠢又可怜,而那孩子还恍若无闻,细细弱弱地声音再次重申:“我不知道……”
再次失而复得后,他被云钰紧紧地以似乎要扼进身体的力道抱在怀里,任何时候,这种姿势都会带来稀薄如纸的空气和叫人骨头都将在下一秒被碾碎的错觉,而怜玉却温顺地如同失去知觉的木偶一般承受着,只在阵阵艰难的呼吸里攥紧了手指间一小片干净的衣角。
干净的干燥的,带着熟悉乌木沉香的衣角。
绥流已泪流满面,向前踉跄了两步,才走到怜玉的身侧,欲触碰却又不敢。
"你怎么……这么傻……没事的,没关系了……"
清澈婉转的声音断断续续,随流性子要强又自逞本事,即便自己被打压到低谷,最无处可去时也能强忍着痛楚憋出笑来,可他自始至终不过是逼着自己心硬,也只敢对自己心硬,若是旁人便不行,而偏偏这人不是旁人,确实是那人…和姐姐的孩子……
当真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若绥流早知,即便是拼着得罪这一帮贵人的命,也要把怜玉送出楼去。可他毕竟不知道,晚了这些时日,便无意做了帮凶,叫那孩子在肮脏的地界上又滚了几遭。一双泪眼扫过屋内,他又露出少年时大胆肆意的意气来,以长袖善舞成熟老练的妓子绝不应该有的厌恶目光注视着他们,或者又是透过谁的身影,注视着其他人。
虞峦和解仪之都定定和他回望,前者还抬高了下巴,露出太子殿下睥睨的警示来,而解仪之迎着绥流不假恶意的目光,依旧还能扯出一抹笑容。这些贵人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掩藏情绪叫人看不出再简单不过,但怜玉那么一闹,他二人却不吭声,绥流稳了稳心神,更加沉了眼眸,直视着的目光并不有丝毫退让。
而三人中,天司回望片刻,便垂下了眼帘躲开了,他摘了面具后露出的容貌温和俊朗,除了紧绷的平直双唇外,此刻面色宁静得似乎只是误入其中的旁观者。一贯不离身的洁白面具落在地上,绥流冷冷地凝望着那如同垃圾般被主人遗弃的物件,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桩事。早在先生离去京城前,帮助修建了畅春楼里这桩院子,他原是以为是先生的手法,后来偶然间撞见一个银袍的少年和先生争执,才明白是那少年的设计。
当时,天司跟着学习阵法已经有一段时间,惊才艳艳的少年一直琢磨着设计一个叫人无法破解的阵,先生称赞了那图纸上的雏形,有意叫在现实里也搭建出来好照着图纸直接指教。而天司却怎么说的?时隔这些年,绥流依旧记得那句冷漠的声音,清晰地似乎还在耳边响起一般。
“先生好意,但用在这里,我却嫌脏。”
少年说话时,手上还拿着一角面具,他从绥流身旁经过,便是看也不看,直视前方,抬手将一层白色扣在了脸上。
那时绥流还没隐居畅春楼幕后,换句话说,他还是在挂牌接客的,所以当先生离去时,说自己嘱咐过天司多多照料几番时,绥流听完转头便忘,自始至终从未想过再和这位爱洁的贵人有半分瓜葛。
哪承想还能在今日看到,却还是多亏天司自己脏了身子,绥流想到此,便不住冷笑。他此时知道了怜玉的身份,回过头也想明白天司为何今日会闯了进来,而难得一遇这面具落下的狼狈态,绥流看了片刻也就调转了目光,心疼地靠近了怜玉,小心翼翼地要伸出去触碰他。
而此时,云钰紧紧地搂着怀里缩作一团的身子,他不敢放手,绥流靠近时,他却是下意识的向后退,带着怀里的人远离。他退后半步便离门口更近了一些,暖和的日光从背部打在肩头,隐约照在乱糟糟的发丝间,映照出来黑发间咬出滴滴血丝的唇瓣。
云钰大吃一惊,这时也来得及做出最本能的举动,便是掐着怜玉的下颚,转过手腕叫他咬着自己的掌腹。牙齿整齐白皙,像软糯的糯米糍一样,怜玉又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一直以来少有牙尖嘴利的时刻,于是现在云钰才晓得原来这孩子沾了血色的牙齿咬人时也会这么痛,像一把剜心的利器,把所有锋利的面都嵌到了皮肉里还不算完,还要连着神经,把心脏都挖出来。
这变故谁都看得清楚,而个人反应却又各不相同。绥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下一秒反应过来后便是踉跄向前去,而云钰却又退后些,站在门口的日光里,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还真不知道这怜玉的旧交情原来这么多,云将军也要带人回去好好叙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