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无法带他走,也并没想带他走。
这是他的命,若他自己熬不住,那谁也救不了他。
闻言,邢献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
“可你会武功,习武之人不是什么都不怕的吗?”
天真的发问令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翻身跃下,突然落在他面前的动作惊的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半张面具仍嵌在他脸上,另半张稚嫩的面孔渐渐能看出往后的样子了,想必他的生母也是个大美人。
因为在夜里站了太久,他的眉毛上都沾了点寒霜,小脸冻的微微发白,神色却很从容。
我同他对视,反问道。
“习武之人就不是人吗?不是肉体凡胎吗?刀剑刺向我们的时候,我们难道不会受伤不会痛吗?”
民间的酒酿的烈,腹里都成了滚烫一片,喉间的酒气熏到了头顶。
我也难得心情舒爽,蹲下身,带着醉意朝他笑。
“小皇帝,世人皆是俗人,学了武也不过是让你在不公的权势与无法避免的欺压面前,活的久一点而已。”
他怔怔的看着我,神色有些茫然,站在乌暗寂寥的月光下,单薄的像一抹淡淡的影子。
这个年纪的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弱小。
我罕见的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下意识要挥开我,手臂抬到半空又停住。
绷紧全身忍了几秒,他才拂开我的手,一言不发的转过了身去,继续在寒夜里重复着枯燥的训练。
身躯瘦弱,动作却拼劲全力,仿佛恨不得早点变强了,就能早点长大。
我看了他一会儿,又拎着酒壶回到了树上。
第04章
冬日还未真正来临,我便受不住冷,走了。
临走的前一天,我刚发现邢献夜里总因为身体酸痛睡不着。
练武的初学者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而我早已经忘了自己多年前的血泪教训,若不是夜里醉醒偶尔听见他难耐的痛苦呻吟,不知他还要忍受多少苦楚。
我身上什么都没带,便跑到民间医馆找大夫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
夜里扔给邢献后,见他呆呆的没动,我便以为他不会用,就亲自给他示范了一遍。
“若不及时舒缓身体,只会学的越来越慢,这些你自己记着用。”
他身上有肿胀不堪的青痕,大都是练武初期必经的苦痛,在我用力揉捏时他也硬撑着没吭声,只将那瓶药抓紧在掌心。
我见他的指节抖得厉害,再一抬眼,看见他痛极的脸上渗着冷汗。
满手都是难闻的药膏味,我去拿了毛巾蘸着水擦手,一边没什么同情心的敷衍道。
“往后习惯了,便没这样难受了。”
身后的他并不说话,等我擦了手转身看,他已经背对着我躺下了。
原本还想跟他说我明日便不会再来,但瞧见他这副冷冰冰的戒备样子,我的话也咽了回去,轻哼一声便走了出去。
习武之人哪里都可安眠,这些时日我都是在外头的树上或者房梁屋檐休息。
这次趁夜离了宫,我便径直找了间客栈,舒舒服服的躺在了上等房的大床上。
我身无分文,离开时就顺手从别的宫里盗走了几件皇宫珍宝,偷偷当掉后得了不少钱财,足够我撑过这个冬天。
我没有离开京城。
这里最富庶热闹,去皇宫也近,我何必要舍近求远非去南方。
白日里,我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流连忘返,在温香软玉间喝花酒,夜里则回到客栈安睡,用富裕的钱在京城的冬天过的舒舒坦坦。
第一场冬雪落下后,我索性宿在了青楼。
因为出手阔绰,老鸨待我如上宾,娇俏的姑娘们围着我莺歌燕舞多日,也同我成了好友,我日日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若不是偶然从一相熟的青楼女子口中得知摄政王麾下的一名官员酒后失言,我竟真的快要将邢献这个小皇帝给忘了。
冬雪还未消融,我实在不想出门,纵然裹得再紧也防不住钻进来的寒风。
踏雪而行,轻车熟路的翻过窗子进到邢献的寝宫时,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里虽没外头的冰天雪地那样冷,可也跟冰窖似的。
我待惯了暖热的青楼香阁,乍得回来,连骨头缝都冷的生疼。
偌大的寝宫里,邢献正坐在床上裹着薄被,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的雪。
窗纸太薄,飘过的雪花融成雪水,要将窗纸渗透似的,而呼啸的冬风又好似在下一刻破窗而入,用风雪一寸寸的侵蚀着这间寝宫。
宫里没点灯,光线昏暗,邢献一动不动,我差点以为他成了个冰人。
疾步探了探他的鼻息,我才松了一口气,指腹又无意间碰到他的脸颊,冷的我缩了缩。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涣散的目光过了几秒才凝在我脸上,定住了。
我抓过他的手摸了摸脉象,又检查了一番他的脸色,确认无事后才有空打量这间寝宫,将目光落在靠近门口未动的精美食盒上。
“那食盒是摄政王送来的吧,你怎么没吃?”
我蹲着,将食盒掀开,里面的大鱼大肉已经冷了,浮着一层油腻的光。
没了我去御膳房找食物,邢献应该又会忍饥挨饿,而这样的珍馐美味摆在面前,他竟然没有动。
我疑惑的回头看向邢献。
他的眼珠子还盯着我,黑乎乎的,像沉甸甸的石头。
视线相碰的刹那间,他才如梦初醒,眼珠子动了动,淡淡的说。
“无事献殷勤,有鬼。”
许是在这孤寂的宫里待着,太久没同旁人说过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倒是挺意外,随口道。
“看来你还不算很蠢嘛,早知如此,我就不千辛万苦的跑回来了。”
听闻摄政王暗中派人给他下了毒,我唯恐这好不容易收来的皇帝徒弟被毒死了,才赶紧回来救他,却是白费工夫。
想到这一路上的艰辛,我不禁生出些怨气,没好气的说完就打算走。
邢献也一直没吭声。
脚都已经踩上窗沿了,我无意一瞥,见他还是维持着来时的那个姿势。
浑身绷的很紧,嘴唇冷的发白,背脊微微蜷缩着成了一小团。
他在皇宫里受尽欺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而今应该是已经习惯了,才不哭不闹,甚至对旁人狠毒的心思都猜的如此通透。
我原是不想管他的,可这深宫危险重重,摄政王已经对他起了杀心,没有如愿,很有可能会再下阴招。
但我可不想再披着风雪来回奔波了,简直要命。
沉吟片刻,我折身回去,将从京城最好的成衣铺里买来的厚袍裹在他身上,又从怀里摸了半天,心疼将内兜里的一把匕首递给他,叮嘱道。
“这个给你防身,若谁敢对你下手,你杀了他便是。这匕首削铁如泥,好用的很。”
我拨动了一下匕首柄,给他看我设计的机关,继续道。
“若你遇到危险了,拨动这里的暗扣即可。这匕首里被我藏了一种特殊的香,飘到天上,无论在哪里我都能看的到,一刻钟内必定会来。”
邢献垂眼,盯着我手里的匕首。
他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抓紧了,又慢慢的藏了回去,看着我,说。
“好。”
这次我觉得自己还算当了个称职的师父,便放心的离开了。
第05章
年年冬日我都去京城的温柔乡里温存,而邢献从未燃过那香唤我。
待我年年春日回到他寝宫时,他依旧安然无恙。
“这匕首见过血吗?”
我思及摄政王最近野心勃勃的动作,好奇的问。
“见过。”
“哦?”
我有些惊讶,直起身子,感兴趣的催促他。
“说来听听。”
“杀了个两个想偷东西的太监。”
闻言,我失望的又坐了回去,无聊的直叹气。
“这宫里实在乏味,不如我去替你将那摄政王杀了吧。”
“摄政王是武将出身,身边又有死士保护,你杀不了他的。”
“可我若不杀了他,他迟早会杀了你的,不如杀了他,一了百了。”
以前在江湖行走时我也沾过不少血,武功精进后更是轻易便能取人性命,恨不得让整个江湖都知晓我的名字。
可来了这皇宫后我便闲了下来,日日陪着这小皇帝练武,着实无聊,也不知道我的武功退步了没有。
心里冒出了杀摄政王的念头后,夜里我便潜进了他的府邸。
只是果真,他的府邸不只有精兵把守,还有埋伏在暗处的死士,我只试探了一番便判断出来我打不过他们,飞快的逃走了。
回到寝宫,邢献在床上坐着等我,似乎侧耳辨了辨我的脚步声,才说。
“我说过了,你杀不他的。”
“哼,那是因为有人护着他,若我和他单打独斗,定能取下他的人头。”
我才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口气狂妄。
闻言,邢献也没继续反驳,盖上被子便不说话了。
这次之后我暂时放下了刺杀摄政王的念头,对方反而准备对邢献下手了,他打算在春猎时派人伪装成刺客射杀邢献,然后自己名正言顺的登基成帝。
这个消息并没让邢献露出惊惧之色,他坐在床边,低头用白布擦着我送他的那把匕首。
闻言,他只是问。
“你如何知道的这件事?”
算了算,他也已经十余岁了,现在站起来都能到我的胸膛,面容也愈加清晰,长眉凤眸,面若冠玉,生的是一副俊俏的好皮囊。
可偏偏眉眼间的郁色太重,心思太深,那半张面具又增添些慑人之色,从前苛待他的宫人都不大敢同他对视了。
但我同他待了好几年,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更讨厌别人管我。
听到这话,我便皱起了眉,不耐道。
“我自有我的法子。”
在京城待的久了,我发觉青楼实在是最适合打探消息的场所。
那些看似清高的官员们在美人与美酒面前最容易原形毕露,因而青楼里的女子便都被我买通了,来窃听朝政上的机密。
那些要事我都听不懂,只在提及到邢献这个小皇帝的时候才会上点心。
或许是这几年邢献的年岁渐长,摄政王对他的杀机越来越明显,明里暗里都使过不少手段试图让他死于非命。
但邢献本就疑心重,十分警惕,又有我在暗中护着,因而他才好好的活到现在。
至于这次春猎,应当也是摄政王的一个圈套。
离了宫去野兽肆虐的猎场,只消一支射偏的暗箭便能将一个年幼的新帝从马上击落。
他这次,或许是真要拿了邢献的命。
我思忖良久,决定道。
“这次春猎,我同你一起去。”
邢献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眸如同密不透风的一堵墙,将光都拦在了外面,小小年纪便这般的令人捉摸不透。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微微扬高了一些。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这次春猎,摄政王不会让我活着出来的。”
顿了顿,他似乎在观察我的神色,语气淡了下来,好似已经接受了此生将断的事实。
“纵然你武功再高,但这次护不了我,自己也会送命的,还是回你的江湖吧。”
我还未想清楚,便被他最后一句激怒了,不悦的冷笑道。
“你凭什么来命令我?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的着吗?”
看他不说话,我的火气稍稍降了降,摸着下巴细细想着。
其实他说的对,我一个人掺进皇室的帝位争夺中只会染的一身腥,当初放言说要成为天子之师不过是我一时猖狂,真正搅进来了才发觉踏入了泥潭。
可我都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几年,这时抽身实在可惜,执意护着他又很有可能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斟酌良久,我都无法想出更好的法子。
而回过神,我才发觉这寝宫静的可怕。
我看向邢献,心念回转间掠过无数念头,嘴上道。
“你说的没错。想在江湖上出风头的法子也不只这一个,我的命却就这么一条,陪着你死实在是可惜。”
“这几年我们也算师徒一场,看在这情分上,我会将你的尸身找个好地方埋起来的。”
邢献好似猜到了我会心生退意,只是攥着匕首,目光很淡的看着我。
很快,他便视我为无物,垂下眼,继续沉默的擦着匕首。
银色的冷光若隐若现。
第06章
半月后,小皇帝与摄政王及一众大臣前往皇家猎场,随行侍卫众多,走在路上便是黑压压的一片。
我潜在远处的山上看着,一路跟到了猎场。
原本我是真打算放弃邢献的,可离开京城前我在客栈里听说书人讲江湖趣闻,说到响亮的名声时提到了我的几位同门师兄弟,却偏偏没有我。
我一时妒火中烧,便又不甘心的追了过来。
摄政王只会在春猎的赛场上对邢献下手,于是直到春猎正式开始的那一天清晨,我才杀了一名侍卫,换上他的衣裳混进其中。
春猎共有三天,第一天邢献没有出事。
第二天,我亲眼见到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偷偷对马儿做了手脚,使得马儿受惊狂奔,邢献从马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