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甚远,朝堂上的事情或许传不到那边去,就算师父顶着天子之师的名声,只怕到了江湖上也无人知晓。”
在我恼怒之前,邢献又提议道。
“不如——让江湖归顺于朝廷。”
第09章
他这话的确令我惊到了。
江湖与朝廷向来互不干扰,纵使多少皇帝妄图将江湖也成为统治的领域,可江湖里奇人异士深不可测,就算对阵天子的千军万马也未必会落得下风,因此从未有谁真正的一统天下。
我从未想到邢献竟也如此野心勃勃,心里却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道。
“你胆子可真大,这皇位还没真正坐上去,便想着收服江湖了。”
听出我话里的戏谑,邢献笑了一下。
以前他年纪小,还难以遮掩心中郁结,如今大了,便也成了君心难测的那种模样。
阴鸷多疑,手段狠辣,宫人与臣子都十分惧怕他。
只有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才平和许多,只是也很少笑。
因而瞧见他心情竟好似不错,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便见他迎着我的目光,搁下书,踱步走了过来,边慢悠悠的说。
“江湖多纷争,也多奇人,朝廷若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除掉他们,否则迟早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走到我面前不远处,他停下脚步,在熏黄的宫灯注视着我,一双眼黑的好似笼着散不去的阴翳。
“何况,师父不是想让天下人看见吗?将江湖人都收进朝廷,那么他们抬起头,自然就能看到位于天子之上的是师父您了。”
“师父,便是这世间的至尊无上。”
不疾不徐的声音低沉又平静。
我忽而出神,不知他和朝中大臣密谈拉拢时,是否也是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连言辞都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当年那样一个无依无靠受尽欺辱的傀儡皇帝,如今真是锋芒毕露。
而我不否认,的确被他的话动摇了。
与其跑到无边无际的江湖上费尽心思宣扬我的名声,倒不如让所有人亲眼看着,我是如何站在他们上头的。
到时候,师兄和师父,还有那些嘲笑过我的人,都将跪在我面前。
想象中的那一幕仿佛已经实现了,心如擂鼓,血液横窜,胸膛充溢着的亢奋令我不禁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我一把抓住了邢献的手臂,目光灼热的盯着他,不吝夸奖。
“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我当年的心思真是没有白费。”
邢献穿着明黄色的内袍,站在温暖的寝宫里朝我微微一笑,冷硬面具旁的半张脸已然有了与生俱来的皇室贵气。
他反握住我的手。
因为多年练武而粗糙的掌心有些硌人,指节宽大又有力,炙热的温度贴着我的手背,只是轻轻托着,克制又守礼。
“师父对我有恩,我自然要报答师父。”
我心情极好,抽出手,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
夜已深了,邢献早在搬出宫殿时就将隔壁的偏殿留给了我,但我不常待在这里。
替他去办事时,我经常彻夜不归,若闲下来了,自然更喜欢去温香软玉的青楼里待着。
“师父,你怎么总不愿待在这宫里,是对哪里不满意吗?”
“我陪你过了几年苦日子,便觉得这宫里还不如外面的客栈。等今后你成了天下之主,那时的无尽奢盛才会让我觉得,这皇宫也是极好的。”
推开殿门,月光流泻而下,将幽静的院落照出一片光亮,守在门口的宫人恭恭敬敬的垂着头。
我感受到夜里的冷意,不禁往后退了退,转身去寝宫里翻找他冬日里常穿的狐裘。
邢献静静看着我肆无忌惮的将他的东西都翻乱了,也没说什么,只若有若无的轻声道。
“冬天要来了。”
若没了我,邢献根本没命活到今天,因而我始终将他得到的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翻出他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才满意的往外走。
目光落到门外花枝上凝出的霜,我忽而想起方才邢献的话,便看向他,道。
“若没什么事,这几日我便不来了,等天气暖和一些再过来看你。”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
“若日子越来越冷,那我来年春天再回来。”
年年冬日我都不在皇宫里待着,而邢献也从未唤过我。
因而我逐渐相信他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即便我不在身边护着,也没有关系。
邢献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明黄色的内袍爬上一半的阴影。
他问。
“如今宫里已经不冷了,烧了炭也有了暖炉,你还要走?”
“这皇宫太空了,又空又冷,冷的我浑身难受。”
我并不是天生畏寒,而是离开师门后武功飞涨带来的恶果,一到冬日便极其畏寒,骨头缝里都结了冰似的。
单纯的暖意根本无法令我满足,于是到了冬日,我便常喝滚烫的烈酒,让那股灼烧感一直吞到心里去,然后醉醺醺的挨过这一场场风雪。
来到京城后,冬日时我便宿在了京城的青楼里。
女子娇软的身躯同样是温热的,我很喜欢在醉意正浓时搂着她们酣睡,那时便处在了快活乡里,忘却了这短暂的寒意。
我记得有一年冬日,邢献染了风寒,病得很重,央求我留下来。
那时我迟疑良久,答应了。
到了冬日,我将宫人送来的烈酒全都喝了,醉的神志不清,可夜里还是冷的战栗,第二日醒来才发觉和邢献枕在了一起。
他的身体很暖和,因为生病而浑身滚烫,脸上也烧成了绯色。
可他毕竟是男儿身,硬邦邦的抱起来太不舒服。
于是等他醒了之后,我还是同他说不愿意待在这里,便走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回来时,他已经病愈了。
第10章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我醉倒在温柔乡里不知年月,等春寒料峭才醒来,而青楼女子们的话又令我骤然清醒。
“这街上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兵,看着怪吓人的。”
“我前几日听王大人说,好像是因为摄政王回来了,但他这次回来也没声张,不知是为了什么。”
.....
我离开青楼时,果真见到街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又听闻明日起京城便会封锁,连宫门也不准人进去了。
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弄得人心惶惶,小贩也早早的收了摊回家,京城里竟出现了难得的冷清。
这里突然多了太多双眼睛,我一时找不到法子可以秘密潜入宫里,便想着只好等夜深了再回去。
正心不在焉的在街上走着,我忽然听到从高处传来的惊喜呼唤。
“师兄!”
我往上看去,正看到小师弟在一间客栈的窗边望了下来,而他的身后竟是二师兄。
二师兄寡言少语,古板严厉,常常在我练功时挑剔刁难,我向来都不喜欢他。
而现在他和小师弟突然出现在京城,我尚且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便下意识的疾步便往另一个方向跑。
身后的追逐声愈加焦急。
“师兄!”
京城中遍布重兵,我不想让他们发觉京城里藏着会武功的江湖人,便只能徒步而行,弯弯绕绕胡乱拐进一条小巷时却被二师兄和小师弟前后堵住了。
我立在原地,冷冷的瞪着小师弟。
“果真不该信你,你这个骗子。”
闻言,小师弟脸色涨红,手足无措的拼命解释说。
“不是的,我真没告诉别人,是师兄他...”
“是我自己跟来的。”
二师兄淡淡的出声替小师弟解围,我却不信,脸色阴沉道。
“我要出去,别挡路。”
二师兄盯了我几秒,忽而问。
“你的剑呢?”
“扔了。”
拜入师父门下时,师父给我们每个人都赐了剑,而我的那一把早在离开门派时就气恼的扔了。
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长进,我还要这剑有何用。
更何况之后我改练的功法是掌法,也无需用剑。
看到我这般轻描淡写,二师兄脸色微变,似是忍了忍,才面无表情的寒声道。
“你扔了师父赐予的剑,还将大师兄送你的匕首转送给了别人,师弟,你便这般厌恶吗?”
见他居然还在训斥我,我怒极反笑。
“送了我的东西便是我的,扔了或是转送全凭我自己的心思。怎么,二师兄你今日若是来教训我的,那便请回吧,我可没闲工夫同你叙旧。”
我冷着一张脸,越过他就要往外走,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臂,指节用力嵌了进去。
“跟我回去。”
我一听便勃然大怒。
即便离了门派,他还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命令我,而回去又能如何呢?还要我当一个没用的弟子吗?
我偏不。
这次我没出声,径直挥出一掌击中他的胸膛。
也许是小师弟提醒过他了,他立刻侧身躲过,我便趁这空隙往外跑,他与小师弟又立刻追了上来。
狭窄的小巷里难以施展开剑法,却刚好方便了我这种贴身的掌袭,他们不肯下死手,只想将我生擒,连剑都没拿出来,我却毫不留情,招招凌厉。
眼见我占了上风要走,小师弟终于憋不住了,着急的喊道。
“师兄!师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见不到师父的最后一面了!”
我猝然停下了动作,愕然的看向他。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
见我不再攻击,他们也停下。
二师兄默然注视着我,似是叹了口气,才出声道。
“师父病重,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见你。”
“师弟,同我们回去吧。”
第11章
我心眼小,善妒任性,性情阴郁,尽管不满于师父对我的轻视,可不可否认,他仍旧是当年救了我一命的恩人。
我只想让他承认我才不是庸才,才愤而离开门派。
可我,从没想要他死。
最后,我还是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去。
暮色低垂,天渐渐暗了下来,我们匆忙往城门走。
听闻明日便要封城,也不知何时才会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一来一回,下次回京城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想到宫里的邢献,我犹豫了一下,回头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这一看,我却看到了自深宫而起的长香。
当年大师兄将匕首送给我后,我便收为己用,之后为了邢献又改造成藏香的样式。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用这香唤过我,今日却是第一次。
想到从青楼中听闻关于摄政王暗中回京的秘密,我不禁生出些许担忧。
莫非,他在宫中遇到了什么危险?
目光瞥向一旁经过的一列重兵,我倏忽停下脚步,身旁的二师兄与小师弟全都望了过来,低声问。
“怎么了?”
纵然我的确恨不得立刻赶回门派,可辛苦栽培几年的心血若是就这样死了,也实在太可惜。
短暂思考了几秒,我说。
“我得去宫里一趟,最迟明日回来。”
“可是京城明日便要封锁城门了,师兄...”
“我和你一起。”
二师兄打断了小师弟的焦灼言语,我却警惕的立刻拒绝。
“不必,你们在这里等我即可,若懒得等,明日我便自己回去,总会追上你们的。”
邢献的事情决不能被他们知晓,这可是我费尽心思养起来的秘密,若他们知道了,肯定不会让我如愿。
迎着我戒备的目光,二师兄沉默片刻,才妥协道。
“明日午时,你若还没回来,我便去宫里找你。”
还在嘟嘟囔囔的小师弟见二师兄说出这番话,也不好再反驳,只好眼巴巴的看着我道。
“师兄,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我没搭理他,转身便走了。
在薄薄的夜色里飞入皇宫的屋檐本是我极为熟悉的事,但冬日过去,皇宫内竟也森严了不少,我居然差点被巡逻的禁卫兵发觉。
绕路躲避视线,再回到邢献的宫殿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刚落到地上,我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不安愈重。
疾步推开殿门我便闯了进去,促声道。
“邢献!”
如今的天下,敢堂而皇之叫他名字的,怕是也只有我了。
于是邢献似乎早就猜到了来人是我,依旧一动不动的靠坐在床榻上,面具旁的半边脸格外苍白,只抬起眼看我。
宫里的桌上燃着灯,可离他太远,他便笼在了阴影里。
我走近,嗅到血腥味越来越浓,心里一紧。
“你受伤了?”
他只穿了明黄色的亵衣,胸前处洇出一点血迹。
我伸手扯开他的亵衣,他也没动,任由我将他的亵衣都扒开,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了,才出声道。
“小伤而已,师父不必担心。”
我不听,又抓起他的手细细把脉,确认他的确没有性命之虞了才放下心来。
这时,我才发觉来时竟没见到一位宫人,不禁怒声道。
“来人!这屋里怎么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要转身去唤宫人时,邢献却拽住了我的手,阻止道。
“是我让他们都下去的,这样清净一些。师父,你坐下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