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热闹的人间,当真是值得留恋的。
马车停在玉楼的门口,裴熠率先掀帘跳下车,跟车夫说了几句话便随跑堂的上了楼。
玉楼从掌柜到跑堂都是萧琼安一手带出来的,因此除了本职的要务,还学会了一身察言观色和惊人的记忆力。
但凡是玉楼里的贵客,除了他们的身份地位个个都能信口拈来,他们的口味爱好更是刻在这些人心里,这也是玉楼客似云来的原因之一。
掌柜的正在算账,只一眼便认出裴熠,他忙放了手里的算盘,上前迎道:“侯爷来了,楼上请。”
霍闲跟跑堂的交代了几句,便跟着上了楼。
待伙计们上完酒菜,退出门外,霍闲才说:“什么事不能在家说?偏要折腾。”
裴熠不是个折腾的人,他这么做无非是宣告自己病愈了,玉楼不乏一些权贵,见着他了必然是要传出来的,他沉淀了这些日子,总有人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他安然无恙,那战战兢兢的人必然是要行动的。
“不是说了,深觉遗憾么。”裴熠没动酒菜,先饮了口茶,说:“兜兜绕绕没意思,不妨开门见山。”
“洗耳恭听。”霍闲又撩起袖口,给裴熠倒茶。
“你引我去查纵火案背后的人,自己却什么也不做,我原本想不通,那场火就算再厉害,也烧不到世子府的内院,你为了探知纵火案原委,添了把火把自己送进定安侯府。”裴熠眼里难得的不带疾厉,只是看着他,“有必要么?”
“你这么聪明。”霍闲说:“怎么不敢相信说不定事实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呢?”
他依旧带着积分玩味,可手指却不知不觉滑到裴熠的心口,隔着衣物指尖里裹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着实狡猾。”裴熠望着茶杯里缓缓上升的热气,心口处被撩的有些不耐,便捉住他的手,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妨再坦诚些。”
“我一直都很坦诚。”霍闲微笑着说:“是你不信而已。”
裴熠松开手,收回审视的目光,他没动那杯茶,转而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入口甘甜,这是春日户外饮的酴醾酒,裴熠曾在雁南的时候喝过。谒都只有粮食酿的米酒,能在谒都喝上酴醾酒,他颇感意外,不用多想,定然是霍闲留在玉楼的。
“铁匠的事,我可以自己去查,你能查到的,我也能查到。”霍闲夹了一块白水鱼搁在盘中,细细的挑刺,“李嗣和齐青的矛盾由来已久,当然我不否认那把火是我添的。”霍闲一语双关,他说:“铁匠的死是个意外,他的身份疑点重重。他的死,是李嗣冲动之下纵火杀人,还是有人利用他纵的火?这事查起来虽难,却也不会是全无头绪,顺德年间的事你我不知,但朝中老臣却是亲历的,比如庄策,再比如......裴国公。”
裴熠侧头,隔着薄光看着霍闲的侧颜,不动声色的说:“一颗心开十七八个窍,你不累吗?”
霍闲闻言一怔,笑了笑说:“就当你这话是夸我了。”
裴熠抬手拿起筷子越过盛着鱼的盘子,夹了一块蟹黄鲜菇,“你不怕死,也够胆,既然是坦诚,你何不划下道来,我要查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呢?”
“不是你告诉我的,是我猜到的。”
裴熠看着他。
霍闲剔好了鱼刺,将那盘鱼肉放到他面前,勾着眼角,说:“尝尝看。”
裴熠尝了尝鱼肉,没有土腥味,这道菜做的鲜美,他心情好起来,说话便温和了些:“这么说是还有条件了?说来听听。”
“你为你父亲沉冤,我也为我母亲昭雪。”霍闲收起方才那股玩性,忽然正色起来。
雁南远在千万里之外,但实际上雁南一族的兴亡却不由雁南王,几十年前就曾有人试图挑起雁南和大祁之间的矛盾,可都没能成功,这是为何?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雁南王是个色厉内荏的昏庸草包,他扛不起雁南的战事,既不能前线带兵上阵打仗,也不会后方排兵布阵指挥。外族的算计伤不到它的根本,他因为他的昏聩避免了战事,却也因昏聩害死了霍闲的生母。
“他没了王妃,可以换一个,我不能。”霍闲搭在桌边的手不知何时握了拳,指关节肉眼可见的凸起泛白,他的目光微微缩紧,蓦然的望着桌上的酒。
听说雁南的女子都擅酿酒,各种珍馐美酒皆是出自雁南女子的手里,裴熠停下筷子,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说戍西?”
裴熠曾经带兵荡平过雁南边界的叛乱,那次就是戍西的探子深入雁南王身边挑唆的,后来兵败后,雁南王亲手将那人交给了裴熠,戍西人骁勇善战,逐草而居,可他们却比同为勇士的东都人更有谋略,他们在各地安插暗探,乔装成商贾以达目的,这些裴熠多年前就有耳闻,回了谒都也曾亲身经历过。
“戍西吞不下雁南,大祁却可以。”霍闲说:“比起远在中原的雁南,靠近戍西的乾州更让戍西人心动,乾州刺史刘赟曾是庄先生的门生,他建了榷场,让戍西的香料、马匹,同大祁的茶叶、丝绸互市,乾州的经济甚至盖过了谒都近州,戍西若真的打下了乾州,大祁还会放任雁南不管?相安无事的时候大家可以各过各的,可戍西的野心从没隐藏过。”
木窗半撑着,日光便从窗口漏了进来,他们面对面临窗坐着,下面便是长河,河中零零散散的还有些河灯,是中秋节百姓祈福遗留的,裴熠说:“皇上那时也不过是个孩童。”
“孩童身边不缺谄臣,况且大祁还有太后。”霍闲一字一句的说:“历代幼主临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朝臣不在少数,你为何会去谒都,便是最好的解释。”
午后的碎阳落了一地,外间添酒的伙计敲门被裴熠退回去了。
裴熠坐着没动。
他直直的看着霍闲,将心中的疑问一字一句说了出来:“以纪礼对你的信任,你何至于放弃他,转而找上我。”
“不是没想过。”霍闲坦然的说:“能者居之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
他这般捧着裴熠,可裴熠却从他眼里看出了别的东西,就像他叮嘱过裴崇元,让纪礼远离霍闲一样,或许霍闲也早就意识到了裴熠对他的怀疑。
裴熠拾起帕子擦了嘴,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件事。”
霍闲也停了下来,“你说。”
裴熠说:“太后一道懿旨将各地王侯都召回京,这道懿旨并非密旨,我为途中方便将军队乔装成商队,朝廷有人一路跟着,他们认得出我不奇怪,你是如何认出的?”
霍闲捏紧了扇骨。
裴熠继续说:“我一直想不通,那群匪徒个个出身行伍,若真是土匪,怎么会不要金银财宝,只是关了我们一夜便罢了。”
霍闲看着他。
“后来我又想,可能剿匪是真有其事,有人借此发难想让我死在剿匪之中,当时趁乱关我的那个人是阿京。”裴熠看着他说:“他受命于你,是不是。”
霍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裴熠只见过阿京寥寥数面,他们没有说过话,而且当时阿京易了容,这看起来像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是。”良久之后霍闲终于松开了手。
裴熠问:“为什么?”
他对于霍闲总有一种特殊的熟悉感,直到那夜,他看到霍闲身上的虎骨印,可他仍旧不确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将那两个孑然不同的人放在一起比较过,可很多事,对他来说迷雾重重,他必须要一层一层的拨开它,才有可能看清,如果霍闲是阿七,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他会是么?裴熠在心里问。
他在等待中不由得收紧了手指,可霍闲说的话却让他如坠深渊。
霍闲侧过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胜在意的说:“不是说了能者居之么?投诚总要先示好。”
“我救了你,再让你帮我,把握是不是大一些?”他带着一点温善的微笑,眸子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光。
良久之后,裴熠才倏的松了一口气,浅薄的含了点笑意,说:“的确是这样。”
隔着半掩的窗,风从外面钻了进来,对坐的两个人都没再言语,日光明亮,将两人的侧影投映在地面,明明风不大,却都感觉有一阵阵的凉意侵袭。
作者有话说:
更了......
第41章 劫难(一)
“秋后......”裴熠的眼神忽然有些冷峻,他说“无论是问斩还是算账,都在秋后。”
“丰收也一样。”霍闲说:“税收上不来,朝廷自会找人算这笔账。”他这回改了口,凑近说:“是我们的机会。”
“此消彼长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裴熠说:“武魁遴选只剩几日,不论是谁,总有赢家不是。”
“听纪礼说,你答应他只要摘了冠就让他加入禹州军,你不怕他会难过?”
“禹州军个个勇猛,这点打击算什么。”裴熠顿了顿,看着他说:“怎么?你很在意他?”
还未等到霍闲开口,裴熠又说:“在意,又不得不利用,这心里不好过吧?”
霍闲并未回答他,只淡淡地说:“我很羡慕他。”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让裴熠一时之间有些怔愣,但他很快就发现其实霍闲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在出其不意,他扰乱着对手,总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裴熠是天生的战将,征服是他的本能,越是看不透的东西越能激起他挑战的欲望。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他。”裴熠重新端起酒杯,说:“不过,看来世子确实健忘。”
他饮酒的时候目光一直没离开霍闲,少有的轻佻,说:“你自己送上门的,什么后果该都想过。”
“可那夜跑的人又不是我。”霍闲挑眉,几不可查的说:“放浪形骸不适合你。”
霍闲看着裴熠,微风吹的肩上的长发向后飘起,永安河上的画舫里坐着一男一女,他们的倩影勾勒在侧,似乎是依偎在一起的姿势,霍闲身上的药香飘过来,带着些许暖意,裴熠恍惚了片刻,某一刻,他心里浮出一层不该出现的念头,然而再不等霍闲说话,他便起身提着刀,推门而出,只留下一句话消散在屋子里。
“记得结账。”
*
修竹在侯府阶前等了一刻钟便见了裴熠,他驾着马车,往裴国公府上去。裴熠上了车便阖上眼,未说一句话。
一股清甜的酒香在马车里萦绕,修竹闻的出那是酴醾花的味道,便猜出了裴熠方才去了哪里,他识趣的闭上嘴,一直到了门口,马车停了他才掀开帘子提醒。
以裴崇元对裴熠的了解,即使猜不出裴熠出于何种原由给了一众闭门羹给朝中同僚,也知道他这病有所蹊跷。
修竹叩开大门将名帖递进去不久后,裴府的小主人便匆匆迎了出来。
“表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最近有没有进步的吗?我照着司漠教的......”纪礼身着短绒打扮,精炼利落,额上还有些微的细汗,比起往常锦衣绸缎的富贵公子,这会儿到更加有精气神了,他笑着陪同裴熠向里走。
“父亲说你没事,你果真好了。”纪礼打量着裴熠,面露惊讶之色小声调笑着说:“姜还是老的辣。”
他这段时间勤奋,肩背也挺实了不少,裴熠便抬手怕了拍,说:“嗯,是有点禹州军的样子了。”
纪礼听到禹州军,顿时就来劲,“你要不要试试,我觉得我可以跟齐青比肩了。”
“改天试。”裴熠微微一笑,说:“舅舅在吗?我有些事想来请教。”
“在啊。”纪礼耸耸肩,仿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后院都快成济善堂了,养了好些江湖骗子。”
裴崇元除了初一十五去道观祈福,就是在家同一些江湖人士畅聊名川,从前他不爱在家,一年里大半年都在外云游,如今不出去了,却把人请家里了,京里的同僚都传裴国公被道士迷了心窍了。
裴府人少,宅院就显得格外大,若是纪礼不在家,静的跟和尚庙没什么区别,纪礼喜欢热闹,原来裴崇元不着家的时候,他经常邀人来府里投壶蹴鞠,府院后面的空地便是他命人开出来蹴鞠的,如今裴崇元常年不外出,他不敢在玩的疯,这里便成了他练功的地方。
“你看。”纪礼向他展示自己的剑,“可别小看这些缺口。”
他摸着剑刃上破损的缺口,说:“以前我使剑都没有这些,我觉得我这套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这些普通的剑都配不上它了。”
说到此他便又露出惋惜的神情,“可惜谒都最好的铁匠就这么死了,我只好找人去剑乡锻了一把,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到了,正好用得上。”
想到新剑他又释然了,裴熠接过那把剑,看了一眼递给了修竹。
“纪公子这把剑也是死去的那名铁匠铸的?”修竹反复看了看,虽然缺口明显,但剑身却软,这种剑得是功夫一流的武将使起来比较灵活,不过纪礼反应灵敏,倒也算合适了。
“是啊。他给李嗣铸剑的时候我就让他多铸了一把。”纪礼兴致勃勃的说“是不是很配我?
修竹看了一眼裴熠,点点头笑的有些勉强,“这个,他有可能是剑的问题。”
“什么意思?”纪礼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的时候,裴熠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朝另一个方向看过去。
“舅舅。”
裴熠低低的说了一声,这两人便齐齐回头。
裴崇元刚与人讲完经书,可能是屋内焚香的缘故,隔着一段距离,便闻得见一股檀香的气味,他身着深褐的锦袍,身形高大却有些消瘦,隔了些日子没见,他两鬓似乎有添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