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抽回手,低声说:“他们走了。”
修竹木讷的点点头,站在原地没有抬脚,也没有开口,裴熠转过身问他:“你还有事?”
修竹面露难色,他犹豫半晌却不言语。
“不要叫人发现了身份。”裴熠的视线扫过他,不咸不淡的叮嘱了一句便扔了红枫,推门而入。
片刻后,侯府的管家出门牵马,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
修竹从侯府折返,去了一趟玉楼,亥时已过,大祁每至秋冬便会开宵禁,此时街上楼里便都已消停,白日的胜景已经不复,夜晚便显得诡谲。
玉楼的大门紧闭,萧琼安今夜宿在玉楼,此刻尚未入眠,在灯下翻着琴谱,听到风声头也没抬就开口:“定安侯府的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翻窗么?”
修竹靠在窗边,带着满身风霜,却面容温善,看着萧琼安的侧影微笑。
秋夜寒凉,桌上的热茶在炭火上温着,呼呼的冒着热气。修竹见他穿的厚,膝上又披着厚盖毯,便随手将窗户关上,“萧公子的女使都这般粗心大意,不关门窗的么?”
他轻车熟路的坐到萧琼安对面,桌上放着两个茶杯,萧琼安手边的那杯他已经和过,里头还有半杯茶,另一个则是空的。
“等你啊。”萧琼安终于合上书肯抬头看他,见到他下颌的伤口,不知为何,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修竹不以为然,他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萧琼安倒了杯茶水递给他:“想知道就知道了。”
修竹发现萧琼安在某些时候说话贺霍闲非常相似,他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给人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孤独感。
“我要是不来,你不是白等了?”修竹握着茶杯,他来时匆忙,外头起了寒,热茶在手里传递着舒适的温度。
萧琼安将温茶的炭火推道对面人的手边,说:“不来便不来,不过是再多看会儿它。”他指着桌上的琴谱笑说:“又能如何。”
修竹微微一愣,随即一笑。
“琴尚未修复,可能需要稍等一段时日。”萧琼安垂眸饮了一杯热茶,略有迟疑的说:“你不妨再等等。”
“所以......”修竹疑惑起来,萧琼安居然以为他是来取琴的?
“咳,无妨,我过段时间再来取。”修竹抿紧唇线,目光在屋里漫无目的的晃起来。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静候片刻,萧琼安推着轮车到了壁架旁,他似是要取东西,却又因为腿脚不便而不得不求人。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修竹意会到他的眼神,未等他开口,便跟了过去。
“第三排第四个抽屉里有一个黑色的瓶子,你帮我拿出来。”萧琼安拿不着也不逞强,索性使唤起来。
修竹依言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遍,少顷便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问道:“是这个么?”
“是。”萧琼安笑起来,他接过黑瓷瓶,又翻出手边的木盒,修竹看着他从木盒里拿出一节竹签,竹签的一头裹着浸了药的棉布。
“名医调的。”萧琼安说:“怎么回回见你总要带伤。”
“习武之人便是在刀枪剑戟里摸过来的。”修竹抬手摸了摸自己下颌上的伤口,说:“这点伤算什么。”
萧琼安没说话,打开瓷瓶,用竹签沾了些白色的药膏,修竹见状便蹲下迎上去,可嘴里却说,“你这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谢公子有做什么让我下毒药的事么?”萧琼安说着便凑近小心的涂上去。
“难说。”修竹感觉伤口处传来冰凉的感觉,还挺舒服的,“我都跟了你几个月了,什么都没查到,说明你身份肯定特殊,不能为外人所知,这还不足以让你下毒?”
“我一个开酒楼的商人,还是个身有残疾的。”萧琼安抬了他的下巴,说:“哪里特殊。再者,你也不过受人之托,况且定安侯也不是随意乱杀无辜良民的人吧?”
“你怎知定安侯是什么样的人。”修竹的下巴被他太高,他便仰起头,流水般分明的线条便落入他眼里。
“想知道便知道了。”他擦完药,拿起案几上的手帕擦了手,将瓷瓶递给修竹,说:“擦上三日便往后便不会留疤。”
修竹接过瓷瓶毫不在意的说:“我一个武人,留不留疤有什么打紧。”
*
裴熠回到侯府的时候,府里大部分人都已经休息了,院里除了灯笼的火光,只有他卧房隔壁还掌着灯,他走到内院的时候,司漠迎上来,边走边往他后头看:“修竹怎么没回来?难道被纪礼留下来教功夫去了?”
“去拜访萧琼安了。”裴熠边解领口的披风边说。
“他可真倔。”司漠说:“往日侯爷让他查的人不出三五天便能查出来,萧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难查?害的修竹这么半夜还要办差。”
“办差?”裴熠蹙起眉,脱了占了露水的披风,跨进院门说:“别反倒让人办了他的差。”就在司漠一脸疑问的时候,他又说:“就你一人?”
司漠疑惑更深了,沉思片刻说:“嗯呐,吴婶烧完水我就让她去休息了,李伯天黑前回去陪孙子了,还有石大哥.......”
“谁问你他们了?”裴熠将披风扔给司漠,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司漠站在门外,费劲的抓着脑袋,大声问:“侯爷问的是世子吗?”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门被“哐”的一声从里面关上,然后从门里传来让司漠绝望的声音:“今晚把诗经抄十遍,不抄完不准睡觉。”
“侯爷,我去练功行不行?”
“二十遍......”
司漠:“十遍,我这就去......”
第44章 劫难(四)
裴熠跑了一天,到了这会儿本有些困意,想着去浴堂洗个澡便回来休息,可待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从浴堂出来的时候,困意也被洗去了大半。
戍西的探子已经深入皇城,这绝非好事,太后与皇上分庭抗礼,他这手握军权的定安侯首当其冲,雁南世子表里不一纵横谒都权贵纸上,一桩纵火案牵扯出顺德年间武库旧案。
这些事,每一件都足以动摇大祁根本,他盘腿坐在榻上,桌上铺着宣旨,墨香味从砚台里飘出来。
他随手翻开父亲的手札,这本手札裴熠一直放在定安侯府,里面记载的是高叔稚亲手绘的一本兵器谱,许多兵器都是根据他在战场上实战经验下来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的,修改之处则标记了改良之后的优点和适用战形。
每一张图上的画都是高叔稚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他看着这本手札,仿佛能看见年轻的将军在灯下苦思冥想,一点一点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战场。
高叔稚曾说裴熠注定要成为将军,可是他自己却是个天生的将军。
他无声的看着空白的宣纸,看向案几上闪烁的烛火,他抬起手,看见笼在灯火里自己手上因拿刀而生出的薄茧。
*
门从外面被人敲响,裴熠以为是修竹回来了,只说了声进来便也没有抬头。
直到人影映在了眼底,也没听见修竹的声音,他抬首看见霍闲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你这什么表情?这么晚你以为是谁?”霍闲在案几前方绕了几步,端详着裴熠,笑着问。
裴熠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窗边,木窗严严实实的关着,他并不喜欢仰着头与人说话,只抬眸看了一眼便又垂首继续翻着手札,脚却勾了把椅子在霍闲旁边。
裴熠的发梢还未干透,青丝垂在肩上映上了一层湿濡的痕迹,霍闲觑了一眼,想起那一晚他们被人追杀至药庐过夜。
裴熠微挑了眉,待霍闲落座了他才合上书,说:“没谁。”
霍闲看见那手札一角印着高叔稚的私印,便知道这东西是手工编撰的,他要抬手去翻,裴熠并未阻止。
从前霍闲在季淄的住所见过类似的手札,但这本相比季淄的那本草图要详细的多。
季淄醉心武学之道,访宗师,踏名川,少时学了一身本事,改良兵器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霍闲很长一段时间都与他生活在一起,对这些自然也略懂皮毛。
他往后翻了几页,几乎都是适用于不同战役,能取长补短的精良兵器,传言中飞虎军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除了自身的功夫和排兵布阵,称手的兵器也是对战的关键。他们大抵就是用这些改良过的兵器,一次次让戍西人闻风丧胆的。
“你对兵器也有兴趣?”裴熠顺着霍闲翻书的手扫了一眼,说:“这可是个手艺活儿。”
“好玩儿的东西我都有兴趣。”霍闲几不可查的看了裴熠一眼,脱口而出:“我不像个手艺人?”
“不像,这东西好玩儿?”裴熠重复这话中有话的一句,看向他翻停的一页,指着手札中的图案说,“这种枪,适合骑兵,自上而下,能轻易的挑了对方的咽喉,枪头的刃有六个面,枪杆处有暗格,最适合以少对多。”他说到这里便看了霍闲一眼,“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的谋略足,谁才是赢家。”
霍闲微微侧目,“自然,令尊叫人敬佩。”
他并不是敷衍,季淄同他说起过高叔稚,在他还尚未出生之际,高叔稚就是大祁最有名的战将,只是再有名的战将也是人,是人就终有一死。将军死在战场是荣耀,可季淄与他说的时候是望着天边透红的晚霞,长长的谈了一口气,那时的霍闲便已看懂季淄眼里流露的惋惜。
“这种兵器只有老手艺人才能锻造,对于以打铁为营生的上虞人来说并不难吧?”霍闲说,“纵观史书记载,兵败原因无非几点,用人不当,错杀良将,此一。粮草不挤,军士无以果腹,此二。君主听谗,临时诏回大军,此三。另外天时地利人和也尤为重要。”
裴熠一顿,问道:“你说什么?”
霍闲不言弃其他,继续道:“说来高老将军文才武略,他用人定然是十分谨慎的,但再谨慎的人也防不住小人诡计,错杀良将倒不太可能,可难免被人蒙蔽,此疑点暂且搁下。”霍闲说着便将裴熠手边的茶水倒了些在砚台上磨了磨,顺手拿起笔沾上点墨在宣纸上勾了个圈。
“至于粮草,大祁自开国以来,便大力提倡农耕,顺德年间粮产颇丰,粮草对于飞虎军来说,定然是充足的,再者,先帝并非昏庸之辈,断然不会在临战之际收兵。脉岭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当年脉岭关一战正值隆冬时节,无论是天时地利飞虎军都占尽了,可结局却是败的,这是为何?”
霍闲挑起嘴角,他已经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赤城坦白了,这便是他说的投诚。毫无保留的潜入这场无声的暗涌里,然后站在了裴熠这一边。
“人和。”裴熠倏的抬起眼。
当年飞虎军几乎惨绝,剩下活着的也早已经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的生活。
“飞虎军兵败脉岭关后仍在朝中任职,且步步升迁的......”裴熠说:“关津和聂通。”想到他们,裴熠的眸中难掩喜色,这两个人就像是一个全新的突破口,在裴熠苦寻良久之后终于露出一点锋芒。
霍闲顺着他的话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武魁遴选在即,他们必定是要伴圣驾左右的,侯爷与他们同朝为官,且武将不比文人,若是有心试探,必不会太难。”说到这里霍闲阁下笔。
“你这话得罪了多少武将。”裴熠眼眸里流露出不屑,他虽自幼熟读诗书礼乐,孔孟之道也铭记于心,但身为禹州军的将领,他打心里没有觉得自己是文人。
霍闲随之一笑,看着他说:“下一次武魁遴选在三年后,纪礼这般苦练下去,定能夺魁。”
“武选落了,还有春闱。”裴熠毫不避讳的说:“他若有心想入朝,何妨文官还是武将。”
“他是想入朝,还是想入禹州军,侯爷不知道?”
第45章 劫难(五)
城外的红枫在葭月的几场凉雨后骤然映红了半个谒都,早晚间乘轿捻的官员人手都拿着暖炉,霜白取代寒露,有了初冬的迹象。
武魁最后一轮那日正值旭阳高照,似是受近来这股浩荡之气的感染,天熙帝气色尚佳,他身着明黄色长袍,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秋风吹着高高扬起。
状元楼的平台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筹备完毕,工部的人办事利落,不仅将平台搭建的足够宽阔,围着平台还搭建了一圈供权贵们起坐的棚子。
天熙帝乘着龙辇,左右都是禁军的人,其余负责人是巡防营和兵部临时调遣的部分士兵。
前三场纪礼都不在,他交了牌子,便随裴熠同往坐席。
“巡防营一向是统管谒都巡防要务的,兵部的人凑什么热闹。”司漠跟在他们后面,问:“侯爷,这么多人哪个是兵部尚书?”
“相由心生。”纪礼提着长袍,踩上台阶,转身笑说:“文官与武将的差距除了朝服帽冠,从面相上也能看出七八分。”
这话裴熠从前也说过,却不像是纪礼会说的,闻言司漠诧异的看了纪礼一眼,倒是没看出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裴熠像是没听见纪礼的话,“还记得不羡仙曾死过一名戍西女细作么?”
司漠摸不清主子这话的意思,犹豫着点点头,紧跟在裴熠身后侧。
裴熠便继续说:“她死了,这件事此后便也没了动静?”
说起这件事,有此疑问的不止一人,大祁有个不受三法司管束的督离院,许多案子便是皇上让耿东派人秘密去办的。而且这件事关系挽月公主的名声,当时太后也有意松口,是以后来这案子才悄无声息的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