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踩着白玉汉阶,萧彻青衫扬起,如漆的黑发束于玉冠中。
翩翩贵公子,气盖苍梧云。
铜钟响彻大殿,殿试开始,楚晏端坐于帘后,由委派大臣张瑞雪主持,内阁诸人旁听。
楚晏抬臂,圈了几个预先拟定的试题后,继续当他的吉祥物。
“读卷官分发试卷,如无误,请考生立即作答,于日落前交卷,请考生合理安排时间。”
除了宣纸翻动的嚓嚓声,大殿内一派安静,墨香四溢。
楚晏仅一眼就看到了萧彻,群群贡生中,唯有他,鹤立鸡群。
正在答题的萧彻被一道视线锁住,眉尖蹙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人是谁。
楚晏这厮就不能安分些。
□□裸的视线令萧彻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那位考生在做什么?左顾右盼的。”
戒尺拍在桌上,引起不小的动静,把看萧彻看得失神的楚晏都拉了回来。
读卷官指的就是萧彻。
这下楚晏可不乐意了,还没等他为萧彻找场子,只见眼前青衫袅袅。
“学生已答完考题,正准备上交。”
殿试只有一道策论,萧彻文思泉涌,很顺畅地写完了。
日落前,贡生们纷纷交卷。
弥封官将试卷移交掌卷官后又送到东阁,再由读卷官经过一日筛选,拿出三篇呈给楚晏。
这三人分别是寒门出身的范立本,世家子弟张璨,还有萧彻。
前两位楚晏不在意,随便问了几句,当是应付差事。
不过,那范立本确实有才,从寒门角度阐述当朝时政,并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难得可贵。
“十年寒窗,不算白费了。”
仅楚晏这句话,足以令范立本激动欣喜。
抬头瞥了眼面色平淡的萧彻,范立本难掩骄傲,眉峰轻扬。
轮到萧彻时,楚晏眸子深了深,继续上个问题,“若杀一人可救万人,这人,是杀还是不杀?”
如果说上次没明白楚晏的用意,那经过昨晚遍查医药典籍的萧彻,心里有了分明。
乌陀罗花毒,无药可解,最后疯癫至死,所行之处,皆是杀戮。
若是普通人还好,可这人是帝王,掌天下之权,一旦发疯,遭殃的是百姓、是社稷、是大晟的百年基业。
楚晏是要把选择权交给自己。
可如今的萧彻根本做不出决断,尤其是知道他的过往后,他竟生出同情怜悯之心。
大殿静谧,萧彻想避重就轻,但范立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无非是两个答案,萧君何故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萧彻皱眉,这人从哪冒出来的,是嫌火不够旺吗?
“朕只要结果。”
楚晏一锤定音,萧彻避无可避。
直视龙椅上的少年,萧彻的答案从牙缝中挤出,沉重却坚定,“杀!”
真到了那一步,萧彻会杀了他。
他的子民,亲眼见到来自他的屠杀、血腥,辛苦撑起的大晟江山葬于自己手中。
这对一代帝王,无疑是最残忍的刑罚。
“好,朕记住了。”
阿彻,记着你今日在大殿的回答。
如果还是难逃毒发,我希望,某一刻我为你跳动的心脏,由你终结。
就当上天对我最后的怜悯吧。
四目相对,萧彻身形微颤,藏于袖中的双拳紧紧攥着。
楚晏却笑了,死在他怀里,好像也不错。
昨夜,萧彻的怀抱,是他待过最温暖的,就想这样天荒地老,该有多好啊。
他所求不多,仅是一点暖意,就足够他回味半生。
两人心照不宣,心底的沉重,无外人知晓。
“孙太傅年老体衰,朕深感遗憾,特许其告老还乡。”
楚晏满脸不舍。
可罗成眉头一紧,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朕觉得阿、萧彻就不错,太傅一职就你担着吧。”
楚晏说得随意。
罗成当即就反对,他就知道这小皇帝没憋什么好。
“陛下,帝师一职关乎社稷,这黄口小儿怎可担如此大任?”
解惑答疑,辅佐君王,开疆拓土,这些事情怎么可能交给尚未及冠的少年。
简直胡闹!
楚晏眨了眨眼,
“朕记得上次在太极殿,罗老说过,凡是朕看上的人,皆可为帝师。”
“朕就看上他了。”
楚晏指着殿下的萧彻,毫无退让。
“老臣说得是在朝为官者,萧彻身上并无官职啊。”
说什么,他也不会把帝师的位置让出去。
“这殿试无非是分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萧彻既然能步入大殿,官职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吧。”
若是殿试前三都没有官职,那这科举,有何意义。
“陛下,帝师一职的确要慎重。”
这陛下想一出是一出,关键还不带重样,张瑞雪擦了擦额角冷汗。
少帝如此,他对未来的大晟很是担忧啊。
楚晏沉吟片刻,黑眸闪亮着狡黠,
“既然我朝以科举考试选拔官员,那选拔帝师也该有考试,众卿以为如何?”
在场之人都松了口气。
就算萧彻是天纵奇才,也难以解开内阁出得五花八门的乱题。
没有答案的题目,看他怎么答得上来。
“老臣觉得甚好。”
眼见罗成半只脚踩进坑里,楚晏黑眸更闪亮了。
“那就由朕出题。”
楚晏接话接得倒快,丝毫不在意罗成发黑的脸色。
罗成:现场开后门?
众卿:陛下开心就好,起码还走个过场不是。
这萧彻有什么好,罗成满脸不屑,视线移到大殿之下——
少年青衫寥寥,身姿笔挺如松,即便身处名利场,依旧云淡风轻。
好吧,确实跟他年轻时不相上下。
“古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朕想知道对应的四愁。”
萧彻:这题可真水。
帝师可谓是君王最亲密的人,传道受业,研习经书,日日相伴,以达耳濡目染之效。
他就不怕自己另有所图,将这么重要的官职给他?
“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宠宫女面,落第举人心。”
既然楚晏要他入宫,那他便入了这官场。
最后一句直戳范立本之心,这明显的偏颇,当真是一国之君该有的作为?
“萧卿,深得朕心。”
范立本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楚晏这句话堵在喉咙。
罗成还想挣扎,帝师这个官职一定要落入他门生的头上。
“帝师一职,说到底还是陛下最有感触,既然是陛下的选择,臣等恭贺陛下喜得良师。”
一言不发的张璨此时出声,力挺楚晏。
罗成:……
好话都让你说了。
张家嫡子,倒是会来事儿,不过他们不是一向保持中立吗?
楚晏垂眸,他可从不相信天下有掉馅饼的好事。
帝师人选敲定,状元郎自然是留给萧彻,其余两人的名次,楚晏让张瑞雪安排了。
此时的张瑞雪心情复杂,难为他当初还想收萧彻为关门弟子,人家可是一跃成为帝师。
收皇帝的老师当徒弟,他怕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殿试结束,罗成气得胡子发颤,甩袖离去。
郁闷之际,在偏僻小路遇到凤栖宫的襄荷。
“首辅大人昨儿是没收到殿下的信?”
襄荷直接问道,那眼神可是来者不善。
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罗成认得。
殿上被皇帝怼,殿下被宫女怼,他堂堂内阁首辅不要面子的啊。
可若是楚玉的人,那他还是怂一点吧。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自然收到了。”
“那大殿上为何大人还要处处阻碍陛下?”
襄荷咄咄逼人。
敢违背殿下的命令,他这内阁首辅是不想当了?
罗成顿了顿,
“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帝师之职交给外人不如把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昨夜楚玉来信,今日殿试无论楚晏做何抉择,都不让自己出手阻碍。
就离谱!
见他确实没有故意忤逆殿下的意思,襄荷也不多做纠缠,点到为止,“日后还望首辅大人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言下之意:你在朝堂的作用也只是牵制楚晏,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罗成似乎都要戳出个洞来,气得直跳脚。
要不是老子的把柄在你们手里,还想摆弄老子,下辈子吧。
第15章 诛心
自萧彻出任帝师来,楚晏把太极殿的一处偏殿挪给他住,两人倒真是日日相伴。
不过这跟楚晏想象的可不一样。
“昨日臣讲授的《管子》心术篇,陛下可有复习?”
萧彻端坐于楚晏对面,考问课题。
“复习了。”
楚晏重重点头,满脸骄傲,全文背诵他最拿手。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
啪地一下,萧彻挥动戒尺,打向楚晏的手背,“复习不是背诵,臣是想让陛下理解全文含义。”
嘶——
还真打啊。
楚晏左手背一片通红,嘟着嘴,
“背下来就好了嘛,那么较真儿干嘛。”
“臣禀帝师之职,若惹陛下不满,臣这就请辞。”
说着,萧彻提笔,大有上书请辞之势。
“哎,阿彻,我复习还不成嘛。”
楚晏讨好地拉住萧彻的衣袖。
萧彻坐在蒲垫,手执书卷,细致地讲解每一处疑点,他将十年所学毫无保留的讲给楚晏。
反观楚晏,一副乖宝宝的模样,黝黑的瞳孔倒映地全都是萧彻的身影。
“臣脸上是有花吗?”
被人这么盯着,萧彻心神稍乱。
看他干嘛,看书啊。
“阿彻人比花娇。”
还没反应过来的楚晏,咧着嘴傻笑。
他家阿彻虽易容了,但他还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满意。
戒尺一挥,楚晏的右手背也红了。
阿彻好凶啊,一言不合就要拿戒尺打人。
“好好听课!”
见萧彻隐显怒容,楚晏也收敛了玩心。
正阳午上,柳树叶子簌簌作响,隐隐有几道蝉声,想来初夏将至。
楚晏适时递上盏清茶,萧彻那嘴皮子就没停过,可不得喝口茶润润嗓子。
小顺子望了望天,赶过来提醒着,
“陛下,该用午膳了。”
“边儿去,没看见太傅还在给朕讲学吗?”
接过茶盏,萧彻抿了口,啧,楚晏泡的茶还真难喝。
“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既然陛下该用午膳,那臣先告退。”
讲了一上午课,萧彻嗓子直冒火,关键是还不知道楚晏这厮听进去多少。
当老师难,当帝师更难。
楚晏一把拽过萧彻衣袖,又使了个眼色给小顺子,“阿彻留下来一起嘛,我一个人吃饭怪孤单的。”
顺间明白楚晏用意,小顺子助攻道,
“是啊萧大人,平日太极殿冷清得很,陛下也没有食欲。”
萧彻扫了圈亭外站着的数十名宫女,你管这叫冷清?
没有食欲?你怕是没见到过楚晏在黄鹤楼吃饭的架势吧。
三口一头猪,毫不夸张。
“反正你回去还要阿岚给你烧饭,不如就跟我一起。”
楚晏眨着眼,说什么他都要把萧彻留下来。
萧彻转念一想,阿岚扮做书童跟随自己进宫,这些日子操持着殿内杂事,也属实是累着她了。
“臣用膳时忌口颇多,望陛下……”
还未等萧彻说完,楚晏拉着人就走,
“没事,你不爱吃的给我吃,我吃得多。”
两人回到殿内,屏退众人。
吃个饭而已,楚晏还用不着伺候,再说他还想跟阿彻多单独呆会儿呢。
天子膳食,自然是极好,琳琅满目,色香俱全。
夹了块鱼肉给萧彻,肉还没落碗里,便在半空中被截住,“臣不喜鱼肉,过腥。”
楚晏嗅了嗅,没有腥味啊,没关系,他又夹起块八宝鸭。
“臣也不喜鸭肉,过腻。”
楚晏挑眉,眸中闪过忧愁,本来就不壮实,还不吃饭,看着怪心疼的。
“阿彻你有点挑食啊。”
“比起陛下的百无禁忌,臣确实是挑食。”
凡是肉类能入他口确实不多,但说挑食嘛,萧彻觉得不至于。
“那碗翡翠玉华汤,臣看着不错。”
他饮食清淡,不像楚晏,油辣不忌。
能吃饭就行,楚晏忙把手边的汤盅给他,自己开始吃了起来。
萧彻第一口汤还没送入口中,楚晏一个鸭腿就啃完了,嘴唇冒着油光。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萧彻忍不住劝着,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没他吃得快,长久下去,定会损伤身体。
“之前有的,我吃得慢了,食物就被狗抢去了。”
说着,楚晏又扯了个鸡腿塞入嘴中。
萧彻叹气,改掉楚晏这个习惯,非一朝一夕,童年的阴影或许要用一辈子去治愈。
“现在不是以前了,你是一国之君,该有的礼仪风度不能丢。”
最起码,在群臣外使面前,楚晏不能这么做。
“可我一上餐桌就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这些饭不快点吃就要没了。”
楚晏委屈巴巴,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两人说话的功夫,萧彻一口汤没喝上,楚晏一只鸡一只鸭就造进去了。
“小顺子。”
萧彻唤着人,不能再让楚晏这么吃下去了。
这么快就用完午膳了,不像是陛下的风格啊。
“除了这碗汤,其余菜品都撤下去,再去小膳房端碟山楂糕来。”
这……
陛下肯定没吃饱,但萧彻的话他又不能不听。
毕竟宫里头,也就只有萧彻能治得住陛下了。
小顺子瞅了眼楚晏,见他没什么反应,连忙叫人撤菜。
“阿彻,我还没吃饱。”
楚晏抬着眼,可怜兮兮。
萧彻不为所动,
“陛下可知人与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楚晏摇头,他现在倒是挺想吃兽的,鸡鸭鱼肉来者不拒。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食欲也是如此,陛下要学会节制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