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狱鞭笞声、烙铁印在皮肤的刺啦声以及若有若无的□□。
罗成盘腿而坐,静待最终审判。
就这样了无生息地死在这里,连阳光的温度都触碰不到。
他的罪,合该由他赎。
“喂,吃饭了。”
狱卒将没有荤腥的饭菜递了进去。
听说这人还是个大官呢,不也说进来就进来了。
吱吱吱——
老鼠闻着香味而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碗白米饭。
罗成笑道,
“这个可不能给你吃,吃了会死的。”
他在楚玉身边这么多年,早已熟知她的脾性。
斩草除根,不留痕迹。
拿过筷子,罗成端着缺口瓷碗,内心异常平静。
刚要往嘴里送,罗成手腕却被一块石子打中。
哗啦——
瓷碗应声破碎,饭菜撒了一地。
小老鼠吱吱地扑上来,却被罗成用脚赶了出去。
“阁老何时还这么好心了?”
楚晏嗤笑。
罗成蹲下身子,将饭菜一粒粒捡起,
“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何况你我?”
“你要是有半分怜悯之心,当年为何会对我母妃步步紧逼?”
楚晏将谏书扔到他脸上,隐忍怒气。
罗成展开谏书,手腕狠颤,声音抖如弦丝,“这、这谏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罗成瞪着圆眸,满是不可置信,它不应该在楚玉那吗?
“这是在我母妃遗物里找到的,朕无意间发现。”
如果这封谏书出现的时间再早些,估计他早就跟罗成拼命去了。
“贤妃娘娘……,是老臣愧对于您啊……”
罗成手中紧握谏书,朝着重鸣殿的方向,扑通跪在地上。
佝偻着身子,罗成泪涕横流,回忆过往,“当年,先皇后来找过我,说是只要写下这封谏书,先帝就会趁此将娘娘送到甘露寺,等避过这阵风头,再将她接回宫来。”
楚晏气得牙痒痒,上前就要踹他,却被萧彻紧紧拉了回来。
“那毒妇的话你也信,你这内阁首辅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罗成不为所动,任打任骂,他都不会辩驳。
“我去找过先帝,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罗成又何尝没有怀疑过陈皇后的用心,但此事是先帝拍板的。
他的杀意,让沈姝彻底寒了心。
楚晏动作一滞。
之前他还对父皇有所期待,猜想着会不会是下面人欺上瞒下。
可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能弑兄篡位的人,本就冷血,何谈真心?
“阿彻,这次你别拦我,老子今天就要把他从皇陵里拉出来,挫骨扬灰!”
母妃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死了都背负骂名,他怎么还有脸安生地待在皇陵里。
楚晏立即挣扎起来。
他红眼的模样,令萧彻想到从前失控的自己。
“那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大晟皇室?”
萧彻不肯松手,皇室的尊严容不得半分亵渎。
在百姓眼中,皇帝是天子,代表着神的统治。
可一旦传出君非君臣非臣、父不慈子不孝的事情,神的光圈顷刻间化为乌有。
若心中无敬意,天家威严不再有震慑力,那起兵谋反便如同儿戏。
楚晏冷呵一声,冷意爬满双眸,
“天下人,与我何干?”
他只想为母妃讨个公道!
“陛下不妨先让我把话讲完,再去皇陵也不迟。”
罗成收整情绪,眸色清明。
楚晏停止挣扎,他倒要看看罗成要怎么辩解。
萧彻适时放手,转身离开,事关皇室密辛,他不该留在这里。
袖子被人扯住,萧彻对上双红眸,像只软萌无害的小白兔,“阿彻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我害怕……”
楚晏局促地攥着指尖,生怕萧彻离他而去。
“这里面也有关萧家,你也留下来吧。”
罗成叹气。
若说缘分也真是奇怪,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那时候陈皇后势大,搅动前朝针对贤妃,她为了保护你,认下谏书上种种莫须有之罪。”
怪不得母妃小心处事,可还是遭人算计,原来都是陈如烟搞得鬼。
“贤妃也并非抑郁而终,而是被毒杀,先帝严厉太医院封嘴,这件事才被压了下来。”
他也是在楚玉身边多年,才悄然发觉的。
“是谁下的毒?”
楚晏咬着舌尖,痛意使他保持清醒。
“陈如烟,慢性毒,最后是被张太医查出。”
张太医?楚晏细细回忆着,
“是张柏敖?”
罗成点头。
张柏敖医术高超,稳坐太医院院首,这么多年,都未曾向楚晏透露半分真相。
当真,该死!
“娘娘死后,将你托付给我,正巧楚玉拿谏书胁迫我为她所用。”
还未等罗成说完,就被楚晏打断,
“怎么可能!?”
他与罗成暗里针锋相对数年,现在跟他说是友军,闹呢?
“西道亭沈府,东道亭罗府,我与你母妃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彼时杏花纷飞,先帝下江南,两人相遇,一见钟情。
她不顾一切地跟他回宫。
从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放下剑与江湖,拿起四书五经考取功名。
只为能靠得她,更近些。
“既然是青梅竹马,那你知道我母妃与鬼谷是何关系?”
那枚八荒令,隐隐让楚晏不安。
“沈姝自小养在闺阁中,怎会和鬼谷扯上关系。”
罗成不解,他认识沈姝时才六岁,那时候沈姝跟个粉团子似的,软乎乎的。
就是有点呆。
但怎么看,都不像会跟鬼谷之人打交道。
楚晏见此,停止追问,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我与楚玉周旋,明面上处处给你使绊子,可哪一次你没有躲过,否则李斯年的事情,会轻易翻篇吗?”
若他想动真格,那龙椅早就换人了。
“你敢说御膳房的毒不是你下得?”
楚晏满脸怀疑。
“我为什么要下毒?”
罗成反问。
下毒杀了楚晏,朝野动荡,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萧彻心思活络,骤然睁开双眸,
“阁老为何要给陛下送请帖?”
“是楚玉。”
原以为自己足够安分,就可以降低楚玉的警惕。
果然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让她安心。
“那就是了,连环计,御膳房是楚玉动得手脚。”
没想到深宫女子,竟如此工于心计。
借楚晏之手除掉罗成,日日喂以南星草,不过两年,楚晏就会毒发身亡。
“呵,真是贼心不死,就算老子死了,这皇位也轮不到她坐!”
“大晟似乎也有过一任女帝。”
萧彻皱眉,难道楚玉是想效仿羲和?
“羲和女帝?她也配?”
一怼起楚玉,罗成显得格外来劲。
楚晏:莫名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就算想要登基为女帝,她也不会这么着急动手。”
萧彻分析着。
楚晏若真的毒发,她难逃嫌疑,百官士族也不会轻易答应。
唯一的方法是,再找一位幼帝,作为她权力交迭的过渡。
从而,真正掌握前朝的权力中心。
“最近张家来宫里传信,估计是跟这个有关。”
罗成面露凝重,怕就怕她真的找到代替楚晏的人了。
“张家?就是拥立我三皇叔一派、前些年贬黜盛京的张家?”
楚晏有了印象,不过他们偏隅渭南一带,怎么还会跟楚玉扯上关系?
“科举新晋探花张璨,就是出自渭南张家本家。”
萧彻补充着,所有及第登科之人的身份,他早已调查清楚。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楚,张家与楚玉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罗成加重语气,瞥了眼面色同样深沉的萧彻,继续说道,“萧家自祖上便是保皇派,如今你在陛下身边,又封为帝师,大晟的江山社稷望你重之。”
他看得出来,萧彻少年英才,在政事上有独到见解。
若能成为楚晏左膀右臂,他也能安心地下去见沈姝了。
看来贤妃早就知道萧家是大晟皇室的不二之臣,所以才会让楚晏去金陵寻求庇护。
但就算满门忠烈,不也说灭门就灭门吗?
“自当尽力而为。”
萧彻语调发沉,可还是应了下来。
楚晏现在的处境,很艰难,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有了萧彻的保证,罗成整个人放松下来,瘫坐在地上,呈油尽灯枯之态。
他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翻滚的痛意,一口老血喷在墙面,开出点点红梅。
萧彻上去搭脉,眉头越皱越紧,
“是毒箭树,常抹于器皿上,触之则死。”
见血封喉的毒药,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可长于沙漠的毒草,为何会出现在中原?
视线落在碎成一半的瓷碗上,楚晏眸色幽深。
方才是他疏忽,没有注意到罗成逐渐发紫的嘴唇。
萧彻收回搭脉的指尖,朝楚晏摇了摇头。
一心求死的人,不值得他浪费心力。
身中毒箭树者,浑身气血翻涌,外表虽很难看出异样,但胸口疼痛万分。
罗成早有所察觉,可他选择了隐瞒。
猛地攥住萧彻手腕,罗成圆睁着双眸,耗尽所有的力气,“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辅佐保护好、陛下。”
语断,气绝。
罗成手腕无力地垂下,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堂堂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半生风云,最后却身死昭狱。
楚晏俯下身子,替他合上双眼,
“如你所愿,朕不会追究罗府。”
拿自己换罗府上下百余条人命,罗成的心思,楚晏又怎会不知。
一道黑影闪过,楚晏猛地起身,呵斥道,“谁!”
第26章 隐疾
太极殿。
楚晏让暗卫退下,一把拉开黑色斗篷。
“说吧,哪个宫的?”
就算她不说,楚晏也能猜出几分。
只不过,楚玉身边的大宫女不是襄荷么,这个看着倒是脸生。
石锳头一次踏入太极殿,深知楚晏有疯症,身子抖得不像话。
“啧,真费劲。”
楚晏起身,朝暗处招着手。
他一向没有耐心,可疑之人杀了就是,以绝后患。
“杀鸡焉用牛刀。”
楚玉声音高扬,珠光宝气的踏入殿内,身后的小顺子苦着张脸。
他可真拦不住长公主。
“陛下的暗卫用来对付个小宫女,传出去,岂不是损害皇室颜面。”
暗卫面面相觑,抽出的刀,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们了?”
楚晏侧目,丝毫不顾及在场的楚玉。
“陛下倒也不必为难他们,只不过我栖凤宫的人,还得由我亲自处罚。”
若非襄荷头一次声泪俱下地求她,这档子事,她断然不会管。
宫女罢了,贱命一条。
“动手!”
楚晏坐在龙椅上,那双眸子冰凉彻骨。
暗卫的职责是保卫皇室中人,但他们只能忠于一个主子。
寒刀举至头顶,凛冽暗光倒映在石锳惊恐的瞳孔。
“楚晏!你是不是以为罗成死了,这朝堂就是你说了算?”
楚玉抬步上前,被他气得不轻。
以往楚晏在她面前就是只小白兔,不敢有丝毫忤逆。
可如今看来,这哪是只小白兔,明明就是獠牙尽显的狼崽子!
“朕才是天下之主,皇姐说话可要有分寸。”
楚晏眼神淡漠,看着她气急的模样,嘴角勾起。
似乎是被这句话逗笑了,楚玉逐渐冷静,视线瞥向萧彻,“我倒真不知道,天下之主的后背上,会被人刻下什么东西……”
楚玉话说一半,凤眸来回瞟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事关天子尊严,这种难以开口的秘事,楚晏有没有告诉过他的小帝师呢?
“楚玉,你在找死!”
胸口翻涌怒意,楚晏太阳穴鼓胀着,捏着龙首的骨节发白。
他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不会再被那些记忆折磨。
楚晏瞳孔变得猩红,毒性复发,这一次,比以往更加严重。
萧彻暗觉不妙,声音冷如冰碴,怒容显现,“带着你的人,滚出太极殿!”
他性子淡漠,少有发火。
可楚玉一再挑衅,她是在把楚晏往死路上逼。
达成目的,楚玉不再逗留,扬长而去。
看来,他的疯症也没痊愈啊。
清空大殿诸人,萧彻想要点楚晏的穴道,可一直近不了他的身。
两人在龙椅上打得难舍难分。
萧彻逐渐落下风。
发疯的楚晏,实力在他之上。
“阿晏!清醒一点!”
萧彻试图唤醒他,可没有任何效果。
此时的楚晏,沉浸在血腥世界,周围一切活物,都该被撕碎!
玉骨折扇尖端冒着寒刺,直直地朝萧彻袭来,动作快如鬼神。
对上那双凉薄、只剩杀戮的眸子,萧彻心头一滞。
“阿晏……”
萧彻没有躲闪,任由寒刺刺入脖颈,鲜血蜿蜒流下。
滴答,滴答——
血珠滴落在楚晏手背,滚烫炙热的温度,令他神志逐渐清明。
眼眶猩红褪尽,折扇从楚晏手中滑落。
他,伤了阿彻……
“阿、阿彻,我…,我不是故意的。”
楚晏手脚不知往哪放,又不敢去触碰他的伤口,无措得令人心疼。
“我知道。”
萧彻揉了揉他的发顶,尽力安抚着。
他的失控是因为花毒,并非是他的过错。
“我喊太医来处理伤口。”
楚晏满脸担忧。
一想到这伤口是他造成的,楚晏愧疚翻涌。
萧彻拉住他的袖子,
“小伤而已,不用劳烦太医了。”
事关楚晏隐疾,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蛛丝马迹。
“药箱就在偏殿,我自己来就行。”
萧彻替他搭过脉后,才起身离开。
“阿、阿彻,我帮你,你脖子上的伤口自己来不方便。”
楚晏想要补偿,哪怕能帮些忙,他心里也能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