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舌舔舐我的裤脚,粘腻湿冷。
我在等的人久未出现,久到倒灌的天河在医院门口汇成蓄水池,雨水蔓延到第三层阶梯。
一辆造型朴素的大众停在医院两侧临时停车的空地,由于雨势过大,汽车不能直接停在大门口,左侧驾驶座的车门从内侧打开,里面走出一人,丰神俊朗,气质冷峻,岑微雨打着把黑色大伞站在车旁,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顶着大雨进医院。
我把十元一把的塑料伞举过头顶,迈着壮烈的步伐冲进瓢泼大雨中,一分钱一分货,十块钱的东西对得起质量,几乎在一瞬间伞朵便被咆哮的风雨卷走,留我举着光秃秃的伞柄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被浇成落汤鸡,我打了个哆嗦,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往岑微雨的方向靠去,我原想演上一出大雨天接人的浪漫戏码,现如今浪漫被暴雨冲成一地鸡毛,狼狈倒有十成十。
我向来不肯轻易放弃,费力走到岑微雨身边,身上衣服已经湿透,前额略长的额发拧成缕湿答答挡在眼前,我生来视力不好,此时更看不清人,凭借视野中模糊的轮廓,大声道:“雨下得太急,我担心你没伞。”把手里光秃秃的伞柄举高,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雨声太大,太急,尽管我加大了音量,声音依然被雨声掩盖,岑微雨没动静,我此刻是个半瞎,用力睁开眼睫也看不太清,他似乎在看我,似乎没在,他表情被雨幕刷得朦胧我看不懂。
依稀推测是在笑我狼狈?
还未等我分辨去他的表情,头顶上空突然出现一把大伞,雨水打在伞上,砸出咚咚的响声,我好受不少。
为了把我一起挡住又不身体接触,岑微雨用手腕力量将伞往我这边倾斜,身子却站得笔直,向我靠来的只有伞。
他对我向来冷淡的嗓音在雨水冲刷中竟然生出些柔和,“先去避雨。”
我跟着他亦步亦趋,头顶的黑伞像间小小的房子,将密密匝匝的风雨挡在门外,把我和岑微雨从暴雨倾盆的喧嚣中保护起来,我诡异地觉得有些安心。
这种感觉一闪而逝,我用舌尖抵住上颚吹了个流氓哨。
哟,gentleman。
第16章 【2014】是谁心乱如麻
稻米和木柴的香味。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我跟着奶奶长大,在很小很破的农村,”我手里捧着杯热可可坐在靠窗的餐厅椅上,“她前些年检查出阿尔茨海默病,在家乡这个病没人能治,我带她到a市治病,什么活我都做过。”
我尽量把自己的经历说得悲惨些,放下热可可比划给岑微雨看,“岑教授您调查过我,应该知道我没受过教育,只能靠出卖廉价劳动力换取微薄薪水,工地搬砖,环卫工人,我都做过。”
“我实在没有办法,那是我的奶奶,我没办法不管她,”我垂下眼睫挡住眼中的反感,实际上从我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令我作呕。
奶奶,别开玩笑了。
张元英她抛弃了所有人,她是软弱的胆小鬼,她让空白将自己吞噬,逃入没有丧子之痛,没有生活重压的世界。
唯有她,不准逃。
“当时您弟弟找上我,我实在……”手搭在餐桌下狠狠掐了把大腿上的软肉,痛感席卷全身,我抬头泪眼朦胧的看向对坐的岑微雨。
思来想去该怎样洗刷负面印象,终于叫我想出个法子——卖惨。把我所有的好逸恶劳,贪婪虚伪全推到张元英身上,把自己所做的有违道德底线的一切都说成为了给她治病不得已之下采取的措施。
我是被逼的,话往重处说,有一分说十分。
事实上仅从表像看我所说的确实和我做的相差不离,这么些年我大部分积蓄都砸在了张元英身上。
我给她用最好的药,看最好的医生,接受最好的调养,找细心的护工,抛开我发自内心的恶意,我确实算个好孙子。
岑微雨不知信没信,眉头蹙着,“你先换衣服。”
语气很平淡却没给人留下丝毫置喙余地,我意识到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去做,他会立刻结束这场由我发起的谈话。
半小时前,仗着同淋雨的交情我厚着脸皮让岑微雨请我吃一顿饭。
医院左近开着许多食堂,饭馆,餐厅,我眼尖地挑了间装修看起来最高端的。
和服务生借了吹风机和毛巾,在洗手间粗略处理了湿透的衣物——仅到不往下滴水的程度。
听见岑微雨的话,我下意识往身下看,红木圈椅的软垫已经被水濡湿,我坐的位置边缘显出深深的湿痕,抬头往左侧角进门处服务生站的位置看去,隐约有嫌弃的目光向我投来。
收回目光,我了然,觉得我丢人啊。
我必须捧着岑微雨,绝不能前功尽弃,我垂下眼皮,嘴角下瞥,用最怯懦的语气说:“对不起啊岑教授,我没感觉到衣服没吹干,弄脏了椅子,您看是马上去换衣服,还是吃完饭?”
我用余光偷瞥岑微雨,发现他并没被我谦卑的态度取悦,脸色反而更臭了。
草,甩脸色给谁看,我从来做不来伏低做小的事,心里火气蹭蹭涨,眼看要兜不住。
就在此时,一叠百元大钞被推到我面前,“你自己吃,我去看可心。”
“啪,”我迅速抬手按住钞票,乐颠颠道:“去吧,去吧,我自己吃,小唐的身体重要。”
我粗略扫了眼,大抵有三十张,心里顿时更美了,方才的憋屈全部一扫而空。
岑微雨走得很快,我的注意力全被火红的钞票吸引,一时没注意到他。直到服务生抱着菜单走到我桌前,问我要吃些什么,我才醒过神来。
完了,易中天!
我蹭地站起来,一不注意膝盖撞到了桌角疼得我呲牙咧嘴,来不及,来不及,岑微雨早走了。
“客人,您还好吗?”服务生的声音响起。
我抱着膝盖,躬成虾米,抬头剜了眼服务生,推开他,瘸腿往门外走。
走到前台时,我强忍钝痛站直,抽出几张钞票卷成筒状插进先前看不上我的服务生的衣领,“少他妈的狗眼看人低。”
世上所有的不快果然都是没钱造成的,服务生态度大改,热情地送我走出餐厅。
我承认,爽了。
站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后我头靠在车窗上小憩。
一闭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唐可心和易中天被岑微雨捉奸的画面,用捉奸不太恰当,但如果被岑微雨发现唐可心和易中天见面,那唐可心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希望易中天已经走了吧,我已经帮你们拖了那么久,再被逮住也活该。
迷迷糊糊的想着,我渐渐睡了过去。
不是个好梦。
我遁入茫茫虚无中,一扇扇门环绕着我出现,黑暗像眼罩蒙着我的眼,我丧失了对周围的感知,凭借本能踉跄着扑入离我最近的一扇门。
最先恢复的感官是触觉,冰凉带着霉味的的水滴在我鼻尖上,身下滑腻的石板与我紧紧相贴。
紧接着恢复的感官是嗅觉,我闻到了,闻到了,霉臭味,水腥气,铁锈味。
视觉呢?视觉?用尽全力想睁开双眼,却陷入更深更深的黑暗。
“呼,呼,”我冷汗淋漓的从噩梦中惊醒,手下意识摸向眼球,眼睫毛扫到掌心,痒痒的,还在。
“小伙子你没事吧?”司机担忧的眼神印在后视镜中。
我摇头,随口回了句,“做了个不好的梦。”
都是梦,雍朝结束在千年前,青阳碧死了,一切早已结束,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司机松了口气,絮絮叨叨,“小伙子哟,年纪轻轻的压力别太大,想开点……”
我没听他说话,转头看向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低矮平房和老旧筒子楼,我意识到快到了。
……
出租车停在筒子楼外的小卖部旁。
“一共二十五块,”
我接过司机从递出来的零钱,随手插在裤袋里。
小卖部里传来机械女声的准点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欢迎光临。”
小卖部被白炽灯照得透亮,货架上摆着成排的方便面和饮料,我忽感腹中阵阵饥饿难耐,正准备去随便买点垃圾食品,一道熟悉的身影踩着路灯的影子急匆匆向我走来。
身形佝偻,头颅埋得低低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脚尖,步伐有些内八,一打眼我就认出来人是谁——汪春。
她找我什么事?我心里顿生不妙之感,我同汪春之间的联系从来只有张元英。
“小杨,你奶奶她……”汪春站在我面前,低头不敢看我,吞吐道:“你奶奶不见了。”
预感成真,我诡异的平静,甚至能整理好思路有条理的问话,“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你们今天去过哪儿?她今天清醒吗,和你说了什么话,有没有按时吃药。”
汪春惶恐又急切,“她今天有按时吃药,吃完午饭我带她去散了步,回家她说想睡觉,我让她睡在床上……然后……然后。”
汪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让她睡觉,然后我去洗衣服,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不见了……我去找了,所有地方都找了,但是没办法我找不到她,我一直想联系你,但是你没有手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找不到你……”汪春抬起手拼命往自己脸上扇,蹲在地上哭嚎道:“小杨我对不住你,我该死,我该死!”
我出离冷静,冷静到超乎想象,甚至能品出汪春话里对我的埋怨,你为什么不办电话卡,你为什么今天要出去。
但目前不是同她计较的时候,“报警了吗?没报警先报警。把你们今天去过的地点都告诉我,黄大姐在哪儿?告诉她我要看监控。”
一个大活人走失,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怠慢,黄大姐被紧急从牌桌上拉了下来给我们查监控,但是监控摄像头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停止运作,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黄大姐有些尴尬地用手指来回穿插自己的头发,试探道:“小杨你不是认识个有钱人,让他帮忙找找?”
岑微雨?我摇头,一言不发的走出监控室。
岑微雨凭什么帮我。
汪春果然没报警,她因为自己儿子的事对警察充满排斥,认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我嘱托黄大姐带着汪春一起去派出所,自己先去张元英可能去的地方寻找。
人是下午丢的,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还能找到吗?她神志糊涂,也没有钱,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农村,她根本不熟悉a市,她能去哪儿?
我沿着她们散步的路边走边问,“你见过一个老年人从这里走过去吗,大概有这么高,”我给路过的一对年轻女母女比划,“穿着灰色的棉上衣,黑色喇叭裤,有见过吗?”
没见过,我问遍了路过的所有人,答案都是没见过。
不知过去多久,我腿酸到走不动路,路上也没人了,我坐在路灯边的长凳上,傍晚下过场暴雨,木凳没干,坐上去沁人的冷。
对,下雨了,今天还下雨了。
我忽然觉得眼睛很酸,好烦,光线刺眼,路灯昏黄的光打在我身上,我蜷曲着腿躺上长椅,用手盖住眼皮。
我想起出租车上的梦,对,因为那个梦眼睛才酸,又或许是路灯的光刺眼。
其实在汪春说张元英不见了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张元英她并不是糊涂了,糊涂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离开时神志清醒,她是主动离开的,离开我。
她早就厌弃我了。
张元英也许觉得我不记得了,但我其实记得很清楚。
当时四岁还是五岁,这具身体的父亲外出伐木不幸出了意外,当尸体被送回来时,张元英哭得肝肠寸断,这具身体的母亲没哭,她大概早受够了农村的贫穷,巴不得丈夫去死。
我也没哭,那时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青阳碧还是杨青,我被困在地牢,他们先是剜了我的眼睛,又挥舞着剔骨刀,一刀接一刀剜下我的血肉,太疼了,那剔骨剜肉之痛镌刻进我的灵魂,哪怕投胎转世也日日夜夜将我折磨。我一直被困在地牢无法脱身,也无法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但我能听到张元英和那个女人互相咒骂,那个女人说张元英害了她一辈子,她儿子死的活该。
张元英骂她,娼妇,不守妇道,克死了她儿子,还克了她孙子。
那女人又骂,说她孙子生下来就是傻的,脑子有问题,老杨家断子绝孙了。
在她眼里,我不是她儿子,而是她追求幸福路上的绊脚石,是和杨家一起作贱她的一丘之貉。
张元英冲上去和那女人厮打,骑在那女人身上,左右开弓的扇她巴掌。她尖叫着用指甲挠张元英的脸,她嚎哭着叫骂:“张元英,杨建民!你们害了我一辈子!说好的小青瓦彩电自行车,全是骗龟儿子的!杨建民你个短命鬼!你下辈子生孩子没屁眼!”
张元英打够了,从她身上爬下来,把我从柴禾堆里捞出来,轻柔地抚摸我的后背,“哎哟,吓到我们乖乖了,莫怕莫怕。”
那个女人从地上坐起,拍干净屁股上的灰,用手合拢敞开的领口,头也不回的逃离她的泥潭,也许她没我想的决绝,也许她回过头,在某个瞬间她回头看向她的儿子。
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张元英身上稻米和木柴的香味,朴实又让人安心。
她抱着我,将我拥入温暖怀抱,我不再被禁锢在昏冥地牢,我闻到的不再是血腥和霉臭,我看见光了,我从长久的黑夜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