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微掀开眼皮,“纪荨?殿下给他赐姓了?”
我正要说话,马车突起颠簸,我像装在琉彩盒中被人摇晃的蟋蟀,一时七荤八素差点被甩下马车,亓官微眼疾手快地拉住我,用力把我拽向他身侧。
我攀着亓官微的手臂坐下,紧紧挨着他,眼前炸了花,我将欲作呕,亓官微递上冰片,我接过放在鼻子细细地闻,好半晌才缓过劲儿。
“已经出官道了吗?这么快?”我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旦见马车行驶的道路残破不堪,路面凹凸不平,泥石翻滚。路边的杂草生得野性,根茎叶脉在路面上纵横蔓延,像碧绿的蛇类。
我唤来车夫,“出关了吗?”
车夫道:“还有两天路程。”
我沉默,原来还没出关。
再过了会儿,我看见路边的界碑,上书椗洲二字。
椗洲,我记起母妃曾和我讲过,椗洲之民最是质朴勤劳,福元三年,也就是我祖爷爷当朝时,全国大修官道。白面混着鸡蛋石子康成的路,工匠们抬着石碾子一遍又一遍,重复千百次把路压得齐整。路修到椗洲时,椗洲人举全洲之力襄助路转使,出人,出财,出力。
历时十五年整全国官道建成,成为连接全国路上交通的血管,而椗洲百姓对官道之爱惜胜过自家性命,若遇负重过重的商队上路,百姓们便自发结成人墙拦截,号称不卸车架不放行。
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我放下帘子,心情有些低落。
亓官微接过我手里的冰片,宽慰道:“殿下不必如此,当年宋贼割据南方诸城,椗洲军民奋起反抗,与宋贼交战数年,官道也是那时打坏的。”
亓官微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当时的皇帝正是青阳途,百姓正浴血,他却割让南方七郡,许宋氏世袭王爵,称为镇南王,椗洲百姓大部分南迁,还有些如也林中燕雀振翅无踪了。
“待我登基,定要重修官道,”我说。
亓官微笑着应我,“那我便跟在殿下身后,挑担子,轧马路,何事都做得。”
我觉得,能遇见亓官微大概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深藏心中说出来引人发笑的痴念终于有了能倾诉的人,亓官微不会拿我取笑,他亦认为我的愿景有实现的可能,并且愿意为此和我一道付出心血与努力。
以前为何和他针锋相对?我真是蠢透了。
我想起之前被颠簸打断的话,于是说道:“不是赐姓,他家原姓季。”这个他指纪荨。我觉得很奇怪,亓官微居然不知道纪荨原姓季?
亓官微说:“殿下不像太子。”
我抬下巴,“孤怎么不像?”
亓官微失笑,他剔透的瞳孔在光线变幻中呈现出冷漠的色泽,“太子生来高悬于天,眼里放不下众生蝼蚁。殿下却走下金台与众生同行,慈悲恩惠甚至赐给‘罪民’。”
他许是想夸我平易近人,但他的话却让我很不舒服,天,蝼蚁,金台,慈悲恩惠,赐。这些话我都不喜欢,我是长在卉楼里的十七,我永远都是十七。太子身份于我而言是不容亵渎的神圣象征,代表对天下万民的责任与义务,我要做将士手里战无不胜的剑,我要做百姓田地里飘香的麦穗,我生长在卉楼从不曾上过金台,又何谈下来。
这些都是十七从话本里,母妃的故事中,圣贤书里听来的为君之道,和青阳一脉南辕北辙的王。
而青阳碧的责任是保护十七心里的愿景。
我心情变得快,这时看亓官微又不顺眼了,我搡他,“孤乏了,你且去。”
不曾想,先前的颠簸只是前菜,马车又剧烈颠簸起来,这次摇晃的力度像要把马车颠散架,我不得不抓紧亓官微来保证自己不会被浪潮拍飞出去。
“怎……”我高声质问,刚吐出个字嘴却被亓官微死死捂住,他示意我安静。
我也发现不对劲,马车不知何时停了,车外喧闹不已,阵阵厮杀惨叫声传来。我发了一身白毛汗,心里顿时擂起小鼓,有人袭车!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有人想要我的命!这是第二个念头。
我勉强维持镇定,取下悬挂在车壁上的短刀递给亓官微,自己抽出别在腰上的匕首,浑身紧绷地盯着晃动的车帘。
我存了一丝幻想,“是不是亓官笃派来追你的人?”
亓官微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小声道:“他还不想让我死。”
顷刻间,我看见一道闪着寒芒的冷光对着车窗直射而来,寒芒在视野里不断放大,锋锐之气几乎割破我的皮肤,
——箭!
时间陷入泥沼,我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我看见亓官微微微浮动的细发,等回过神来,我已经飞扑而上。我的侧脸被拉出一道血线,箭矢钉在马车壁上,入木三分。
来不及说话,我重重踢向榻脚,借住反冲力道抱着亓官微滑出马车。
下一刻,马车在我眼前炸成漫天碎屑。
该死!火药!
车外已经战成一团,一伙不知名的黑夜人和我的随行护卫正在厮杀,不,应该是单方面的虐杀。
决不能束手就擒!我在混乱的战场里寻找青萍,晃眼却看见纪荨肩上中箭倒在地上,一名黑衣人正挥舞着长刀向他劈下——
——笃!
我想也没想变甩飞手中匕首,击打在刀身上,长刀下落的轨迹改变,最终擦着纪荨的头皮插进地里。
我松了口气,但因为我的举动,黑衣人发现了我和亓官微,他把头转向我们,我听见他高呼道:“找到了!青阳碧在那儿!”
他用刀指出我们的方向。
亓官微反应很快,抢了匹马拉着我翻身上马,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冲着密林狂奔而出。
我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青萍!”
亓官微不为所动,他单手环抱住我的腰——防止我跳马。
“所有人都是冲你的命来的,你留下,青萍更危险。”
马冲进密林,很快因为根系虬结的地面,和繁茂的枝丫,马匹不能再前进。
亓官微和我下了马,他拍了拍马臀,马儿朝另一个方向窜去。
紧接着他又简单处理了我们留下的痕迹,将踩踏的杂草丛扶起,处理完他对我说,“走,我们去湘城。”
我跟着他,心里想的全是青萍。
一路走到暮色将近,我因高度精神紧绷和长途跋涉已经直不起腰,为了避免被追兵追上亓官微背着我继续走。
我将脸贴在他背上,脸上伤口已经结痂,挨着布料有些疼,我换了一边靠着他,“你说,青萍会不会……”
亓官微坚定道:“不会。”
“倘若你被抓住,他们一定会死。但如今你不见了,他们会留下人质引你上钩。”
我挣扎,“那我要回去……”
亓官微勒住我的腿,语气近乎严厉,“你是太子!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小小的侍女将自己的命送葬吗?你难道甘心自抱负还没实现便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亓官微冷漠得超乎我的想象,他比我更适合当太子,我很想反驳他,那不是侍女,她是青萍。
我拿话刺他,“你跟着我做甚?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大可以放下我,回沛都继续做你回你冷漠无情的小司马!”
“谁死了你都不在意,青萍也是,纪荨也是,在你眼里他们都是蝼蚁,你高坐金台怎肯惹尘埃。”我开始胡言乱语,“在你眼里,我仅仅是个笑话!”我不想讲刻薄的话,但心中的忧虑和后怕却化作锋利的唇枪脱口而出。我清楚亓官微的选择没错,此时此刻我们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障,谈何去救人?
阴云将天空遮挡,有细小虫鸣声在我耳边响起,亓官微在老树根旁将我放下,我以为他要离开了,心下一松的同时又不由得失落。
亓官微转过身和我对视,他束发的玉冠不知掉在了何处,墨发倾泻流淌,蜿蜒了他一身。
他没走,他靠近,他抬手,他摩挲我脸上的血痂,“殿下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想我是个冷漠无情的上位者?想我是亓官笃的儿子?殿下后悔了吗?后悔救了亓官笃的儿子?”
他叹气,“在殿下眼里,臣便如此不堪?”
“但臣不后悔,不后悔选了殿下,在您扑过来的来一刻,臣想,除了眼前这个人,再没人会傻到以命相博。”
我把头抵住他肩头,看啊,亓官微多狡猾的人,我后悔了,不该和他扯上关系,他连自己最不堪,最羞说的情绪都能拿出来做筹码。
是太子完败。
我说,“我也不后悔。”
第27章 【2014】挖谁的坟?
唐可心的离开没有掀起涟漪,我和岑微雨顺理成章开始同居,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默契,我们站在铁轨两端,注视着没有车头的火车向远方驶去。
失控的火车还剩多少奔腾时光,在轨道的尽头是火海还是悬崖,谁知道呢?谁在意呢?我只想享受岑微雨逐渐爱上我的时间。
他开始每天下班准时回到房子只为和我吃一顿晚饭,他会在睡前念书给我听,今天他念《杀死一只知更鸟》。
“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的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
他念到这句,我打断道:“教授你见过真正勇敢的人吗?”
岑微雨合上书页,把台灯调到最暗,“见过。”
“唐可心吗?”我问。
岑微雨替我捻开被角,沉默片刻道:“我曾经见过一个人,他勇敢到残酷,他勇敢到只剩下对自己理想的执念,既不在意旁人对他的爱,也不肯将慈悲赐给他的信徒。他试图让雪花永固,失败之后他便要和雪花一道腐烂。”
“我见过这样的人。”
我困得眼皮直打架,根本没听懂岑微雨在说什么,捏着被角迷迷糊糊地问,“那他赢了吗?一个人坚持到底总会赢……”
岑微雨的身影在我视野中不断放大,最终失去人的形,变成昏黄灯光投下的光圈。
即将沉入梦乡时我听见。
“他输了,赢的是我。”
许是做梦吧。
十月中旬,双休日,我正在和远在海外疗养院里的张元英视频通话。
张元英长胖不少,她穿着粉色的病号服,脸颊红润,根根银发仿佛打了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人护士扶着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向我汇报张元英进行的理疗项目和服用的药物,一长串专业名词听得我头晕脑胀。
我觉得她是想告诉我,他们对张元英的病情已经尽力了。
张元英的肉体在药物辅助下焕发生机,但她的精神却在不可避免的消亡,她下定决心要抛弃让她苦痛的世界。
挂掉视频电话,我靠在旋转椅上发呆,过了会儿,我叫岑微雨来关电脑,我不会用电子设备。
岑微雨用围裙擦干手上水渍,移动几下鼠标关了电脑,“吃饭了,今天是你爱的番茄牛腩。”
我跟着他出门,岑微雨在端菜,我进厨房里拿上碗筷摆好,等岑微雨端菜上桌。
八点整,客厅电视里在放新闻。
说的是蠡县连下数日暴雨,张界山因暴雨导致土质松动发生了泥石流,一座上千年的帝王陵寝因泥石流被村民发现……
我幸灾乐祸,又是哪个倒霉蛋要被开坟掘墓,造孽啊,我算了算时间,千年前正好是雍朝,倘若是青阳途该多好,那玩意儿活该被挖坟。
岑微雨给我夹了块牛腩,瞥了眼电视机,漫不经心来了句,“内部消息,雍怀帝的墓。”
我正在嚼牛腩,雍怀帝……雍怀帝……是雍怀帝啊,不是伤帝。
咳咳咳咳……我打了个哆嗦,牛腩呛进肺里,止不住地咳。
雍怀帝!那不是老子吗!草!被挖坟的竟是我自己!
岑微雨起身,探过身给我拍背,话里带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攥住他的手,红着眼眶问:“挖坟,挖坟你去吗?”
岑微雨不悦地纠正,“是保护,像这种历史价值极大的帝王陵墓,我们一般采取的措施是保护为主,能不动则不动。但对于经历过泥石流的陵墓,为了避免文物损坏,也为了防止盗墓贼……”
我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所以!到底!挖不挖!”
笑话,谁坟头被刨不着急啊,虽说一般人没这个福分看见自己被挖坟。
岑微雨坐下示意我稍安勿躁,“确实要保护,下周我将会和专家组一同前往张界山。”
我忙道:“我也要去。”
岑微雨皱眉,“组里不让带闲杂人等。”
“你说谁闲杂人等?我是你家属!你们工作辛苦,带个把家属照料日常起居不应该吗?”我赌咒发誓只要岑微雨带我一起去,我保证每天给他洗衣做饭,铺被暖床,他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确定是你照顾我?”岑微雨显然不信。
我连拍胸脯,又是一番好话。
折腾好半晌,岑微雨终于勉强点头。
我抢着洗好晚,冲岑微雨讨好一笑,一溜烟溜回房间把门反锁。
我坐在床边思考人生,越想越觉得这事疑点颇多,首先我前世没有活着替自己修陵的喜好,其次后来国破,我做了那亡国之君,阶下之囚,死在新朝地牢中。宋老贼心黑手狠,不止挖去我的招子,还割了我十万八千刀,等我死后他能赏我一张草席已算良心发现,他又怎会替我大修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