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疼,还有……”我茫然瞪大眼睛,“眼睛疼,身上疼……”
同样的黑暗,同样的静止时空,我不可控地联想到阴暗潮湿蛇虫做伴的地牢,我往他怀里藏,“他们挖了我的眼睛。”我是世间第一大骗子,我只会用拙劣的谎言骗旁人,骗自己。其实我怕死,怕黑,更怕见不到想见的人。
他慢慢揉我的胳膊,恍惚间一滴水顺着头顶钟乳石滴落在我的唇瓣上,不对,这不是水,是温热的眼泪。
我想去碰他的眼睛,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有些沙哑,“还疼吗?”
我嘟囔,“想喝水。”
他把我半抱在怀里,勾手拿起一瓶矿泉水喂我,我别头,支起身凑近他,两腿夹着他一只腿往前蹭,直到能听见他搏动的心脏。我仰头去亲他的唇角,沿着他的唇线舔舐,我用没受伤的手勾住他脖子,含糊地说:“想喝你嘴里的水。”
他分开唇缝,放任我在他身上作乱,我追逐他的舌头,攫取他的甘液。
亲了会儿我累了,垂下手靠在岑微雨胸膛上。
他伸手擦干净我唇边带出的银丝,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只求你,求你别再有下一次。”他没解答我的困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很重的力度,砸得我心尖疼。
岑微雨向我示弱,岑微雨因我而恐惧,岑微雨为了我在哭,我本该得意洋洋地讽刺他,但我却不像自己想的一样开心,我正因为他的眼泪而哭泣。
岑微雨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你,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压抑着几乎把自己压垮的悲伤,能言善辩的教授被击溃,仅能用简单的词组,无数次重复他的哀求,“我求你,求你不要……”
我说:“这只是个游戏,捉迷藏玩过吗?”
岑微雨摇头,他短短的头发扫在我颈窝,很痒。
“藏起来的鬼会给第一个找到它的小朋友礼物,小朋友的任何愿望都鬼都会替他实现。”
“岑微雨小朋友,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这场游戏里唯一的赢家,许下你的愿望吧。”
“我要你保证……”岑微雨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保留这次实现愿望的权利。”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声,手电筒发出的道道白光打在我身上。
“找到了!人在这儿!”
救援队来了,我推开岑微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吊儿郎当地笑道:“岑教授,送你个附加奖励。”
岑微雨,亓官微。
我会蒙住眼睛,我会割掉唇舌,我会堵上耳朵,我把自己变成看不见的瞎子,不说话的哑巴,听不见的聋子陪着你出演这场无声默剧。直到你的贪婪将黑魆魆 撕碎,将我们推往白昼烈阳下暴晒,灼透我自欺欺人的膜,让青阳碧的恨与怨将我们湮没。
杨青会爱岑微雨,但青阳碧与亓官微终为殊途。
岑微雨站在我旁边,牵起我的手十指紧扣,他问:“什么附加奖励?”
我踮脚朝他的耳朵吹气,笑道:“秘密。”
第30章 【旧梦】祈爱
纪荨大抵是说谎了,在逃亡的第四天清晨我这样想。我和亓官微轮番值夜,但后半夜轮到亓官微值夜时我却陷入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尴尬境地。亓官微说我是由于时刻担心不知何时会遭遇的刺杀而导致精神紧绷,心理上我赞同他这说法,但碍于颜面我不能表现的像胆小鬼,我嘴硬:“天太冷,还有虫子往我身上爬。”为了佐证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我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只无辜的路过蚱蜢示意亓官微看。
亓官微用树枝拨弄篝火,火舌倏地窜起二尺,照亮他半边脸。
借着火光我发现亓官微唇周冒起些短短胡茬,像冬日埋在雪地里的嫩芽。我偷偷红了脸,我想,是火炙人。
“不是冷吗?坐过来些。”他说。
我磨磨蹭蹭地挨过去,不靠太近也不离太远,两手间隔着寸许距离——若他引诱我,我便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若我能抗住他的诱惑,我便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进退都由我掌控的距离。
你可千万别引诱我,我用警告的眼神看亓官微。他回我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我冷哼,狐媚子!
亓官微向我讲述他戍边的经历,在他的世界里有滚滚灼烫的黄沙,打扮大胆不拘小节的女郎,还有杀人越货的贼寇。
他是最出色的说书先生,用精巧的语言把他的世界描述成充满刀光剑雨香烛美人的奇妙冒险,他引诱我前往他的世界。
哼!狐媚子!
男人的胜负心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听见他的精彩生活我总觉得如果我的生活和他比起来显得枯燥那我就输了。于是我绞尽脑汁地把自己遇见过的所以趣事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来讲,我所讲的每桩事皆绕不开姜行正。亓官微打断口若悬河的我,拧着眉问:“你和姜远关系很好?”
我发现亓官微的规矩礼数便和他这人一样琢磨不透,他时而对我恭敬,唤我殿下,时而又表现得像一个不识教化的散漫之人。比如现在,他称我为你,对姜行正更是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倘若姜行正在此,想必二人免不得又要做过一场。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和行正相识十数年,如手似足。”
“如果易地而处,在马车上即将被箭矢射中的人是姜远,殿下也会去救?”橙红的火苗跳跃在亓官微眼底,他的视线变得和火舌一样滚烫。
我很惊诧地看他,想不通他为何会问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我给出肯定的答复。
亓官微阴测测地冷笑,“既然殿下无眠,便有劳殿下守夜。”亓官微说完,自顾自背对着我躺下,连后脑勺都凸成生气的模样。
他生气了,开什么玩笑!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推测情况生气,这还是亓官微吗?
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我也有些来气,打定主意不搭理他,太子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哄人?更何况是个男人!
我盯着篝火出神,眼神不自觉飘向亓官微,我在琢磨他对我不同的称呼,办正事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他唤我殿下,还有呢?
夜枭一声凄厉的嘶鸣搅乱我的思绪,我疑神疑鬼地往身后看,树枝长出魍魉怪影,结成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我打了个冷颤,夜风将火苗压低,快要熄灭了。
没有亓官微的夜里居然如此难熬,我心里发慌,凑近亓官微身旁,用手肘撞他的腰,小声说:“我知道你没睡,”我在心里默默给姜行正说了声对不住,飞快道,“若你和姜行正同时遇险,我一定先救你,别生气了。”
亓官微转了个身面对我,他手肘杵地,语气听起来很得意,“殿下折煞微臣,微臣怎敢同殿下置气?”
我气得想给他两拳,你如何不敢,你这不是敢得很?
同时我发现,除了正事和生气,亓官微得意时也会唤我殿下。
很难想象我和亓官微会因为莫须有的假设互相置气,不成体统!
我们又说了些话,都很默契的没去谈遇刺一事。在我的认知里,刺客和亓官笃那老鳖脱不了干系,但在亓官微看来主谋另有其人,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争吵我们暂时忘了这件事。
待到天边鱼肚翻白,亓官微踩灭篝火突然和我提起纪荨。我和纪荨有约在前——不和亓官微谈论他,而我向来是个守诚信的人。
正要岔开话题,亓官微讥讽道:“纪荨暗示你我和他有染?”
他听起来是在问我,语气却笃定而残酷。
我刚要反驳不是他暗示是我自己发现的,便察觉出他话里的深层含义。
“什么意思?”
“他的生母是我姨母,当年他全家遭难,我念着他是姨母血脉便将他带在身边,”亓官微背着手,“倒是看走了眼,错把豺狼当良犬。”
我说不出话,按我的性子此时该对纪荨的小手段感到气恼。然而,有种更冷更深的寒意将我笼罩——从亓官微身上感到的冷漠,他说起纪荨像在说路边的小猫小狗。
我的心里有颗即将萌芽的种子,用比欣赏炙热,比信任恒久,比依赖深刻的感情去浇灌,那颗种子会在不久后的将来开出名为钦慕的花,现在种子死了,由我亲手掐死。
青阳碧,不要爱上他,不要做先爱上的人,太子不会是卑微等待天神赐下爱意的可怜虫。
感情游戏里太子不能成为输家,太子不会被渺小愚蠢的爱意牵着鼻子走,太子更不该爱上男人。
我是自欺欺人的天才,能将自己骗得滴水不漏。我为亓官微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爱人,他们情比金坚,他们神仙眷侣,莫须有的爱人可以是纪荨,可以是任何人,这样我就能骗自己了——他的爱人另有其人。
我对自己说,他是你最可靠的追逐共同理想乡的盟友。
仅仅是,只能是。
又过了两日,从湘城来的官兵终于找到我们,我们被带到驻扎在湘城外的一处屯所,短暂地洗漱把自己拾掇出个人样后,我马不停蹄让人去找青萍和纪荨的下落。
纪荨存了误导我的心,但他罪不至死。
我半刻闲不下来,一方面让人去追查刺客,一方面让军头领着我巡视屯所。
湘城与宋贼领地隔河而望,是雍朝在南方最后的堡垒,我决心在湘城实现我的抱负,把湘城打造成名副其实的堡垒,我甚至期望在将来那场势必到来的战争中,湘城能成为庇佑万民的第一道防线。
城中各大要员乡绅想必已经接到了我到湘城的消息,但各位大老爷显然想给我这被发配来的太子一个下马威,迟迟未曾现身。
他们不急我也不急,左右只要他们不想明着造反就只能恭恭敬敬的将我这位太子请进城去。
巡查的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屯所记录在册的士兵共八千余人,然而实际驻扎在屯所的人不过千数,我震怒之下杖毙数人,才撬开军头的嘴。
虎头铡刚见了血,军头吓得屎尿齐崩,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悉数交代了个干净。
原来湘城历来有个心照不宣的旧俗,一兵报十兵,百兵成千兵,朝廷发下八千人的军饷,实际上有七千军饷全被各级瓜分。大官护小官,层层相互之下各个吃得满脑肥肠。
这偌大的湘城,居然成了养硕鼠的大粮仓!
我下令将涉事人等打杀大半,这番大动作终于惊动了城里稳坐泰山的老爷,他们在城中摆下鸿门宴邀我前去赴宴。
宴会上老爷们大棒甜枣挨着上了个遍,他们话里话外威胁我小心自己的小命,雍朝历来死得不明不白的太子不在少数。我拔出佩剑斩断桌角,把剑掷在县丞脚边,笑出一口白牙狰狞道:“旁的太子怎么窝囊死的孤不知道,但孤这个太子定会死在诸君之后,鼠辈敢试剑否?”
他们一群老滑头,有人唱白有人唱红,见我不吃硬的,便来软刀子。
“求殿下体谅则个,些许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待两年一过臣等立刻上书陛下让殿下早日返沛,岂不两相便宜?”
我冷笑,拂袖而去。
这顿接风宴吃出了个共识——老畜牲(小顽固)铁了心的要和我对着干!
对着干就对着干,接下来的数月我一方面要防备老畜牲们下绊子,一方面和亓官微为了整顿湘城处处漏风的军备而四处奔走。
唯一能宽慰我的好消息,青萍找到了。她流落到了百里外的小镇,据青萍所说当时袭击车队的刺客,只杀了随行护卫,侍女们则全被打晕扔到了一处乱葬岗。我派人沿途摸索,终于把跟着我出来的侍女和伶人全数找回。
我来不及细想其中的蹊跷之处,宽慰了青萍两句把她安顿下又一头扑进了繁忙的公务之中。
倒是亓官微一直没放弃追查刺杀案的幕后真凶,来到湘城的一年后的清明节,他突然失踪整整一日,临近傍晚他才回到我们办公的衙署。
我忙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见他出现便拽着他去军中督察演武。
亓官微按住我的手,他的表情很复杂,有些落寞,有些迷茫,更奇怪的,我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怜悯,对谁?
我被他的反常弄得火冒三丈,在我要发怒的当口,亓官微说:“殿下……”
“殿下,若您发现您竭尽全力去拯救的人,并不认为您是在救他们,您当如何?”
我想也没想,“不知好歹的愚人谁管他们死活?”
若后来的我能和当时的我一样洒脱,该多好。
第31章 【旧梦】开门者
日光荏苒,匆匆两年已过。
朝廷仿佛忘了我这位被“发配”的太子,除了母妃和姜行正准时送来的信件,初一宫里例行的节礼,沛都再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我不觉得失落,反而自在。在湘城我能毫无顾忌地施展拳脚,既不用处处受大员掣肘又不用忧心锋芒太甚活不过明天。
我简直乐不思蜀,时间久了我甚至起了种不当太子也无所谓的心思。长久被拘束在方盒子里的灵魂,倘若没见过光勉强还能继续麻木不仁,但我见到了山,见到了水,见到了日升日落,见到了百姓春季插秧,秋季采桑。我见到了仅在书里见过的广袤,又如何能甘心再回到沛都?
我可以做位将军,替雍朝守南线。到不得不战的那天,我会领着我亲手训出来的兵上阵去厮杀,倘若我战死沙场,便把尸体烧成灰,让山风带我去遨游。倘若我侥幸留下一条命,便归隐田园,去宫里接来母妃,再娶一位美娇娘,生两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