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
“这个杂种是谁的?”母后一边咳一边笑,“陛下觉得,这个杂种是谁的?”
杂种?
“是那副画的主人对吧?”父皇转头看着孤,他的眼神很可怕,不过是随性的一扫都令孤觉得遍体生寒。这样的父皇孤从来没见过,阴冷、锐利、充满杀意,看着孤的眼神,还没有他往昔批奏折时的柔和。
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哪个太监的也说不定啊。”这个时候母后却笑了起来,“没准是本宫养的一条狗呢?陛下也是知道的,本宫当年可是养了好几条野狗啊——”
母后的话没能说完,父皇一把将母后扔在了地上,转身挥袖便要向外面走。
可没走两步,母后就拉住了他。又或者说母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抱住了父皇的腿,紧紧的抱着,泪珠扑哧扑哧的向下掉,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功夫,染湿了父皇金色的龙袍,也染湿了她素白的内裳。
“陛下,这么多年妾身与你的情谊,一文不值么?”她抱着父皇的腿,“这还是是你亲眼看着从妾身产房中送出来的,是您亲手带大的,他写的字有你的风采,他说话有你的模样,他是您的孩子啊!”
父皇不为所动,他用力甩腿想要蹬开母后,却是徒劳。
孤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这样绝情的父皇,还有全然陌生的母后。
“陛下,这是臣妾唯一的孩子啊,这是您的太子啊——”母后哭泣着,哪怕被踹开了也会再一次扑上前,素白的衣衫上她的发披散而开,“您看一眼啊,太子今年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稚子无辜啊,陛下!”
“有你这样的母亲,”父皇摆了摆手,紧接着他带来的那些宫人就上前,拉开了母后,“朕相信他长大了之后,也不会是什么心慈之辈。”声音冷漠,“是不是朕的种还有的争论,朕有八个儿子,不缺这么一个野种。”
母后愣住了,她直勾勾的看着父皇,而后她挣动的动作越发激烈,甚至长长的指甲在其中一个太监的脸上划出了深深地一道血痕。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放弃扑向前,也没有放弃去触碰父皇。
孤坐在地上,看着母后,看着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匕首,划过了那试图制服她却被她在脸上抓开一道口子的太监,划过了另一个下意识躲开的太监,如同疯了一般扑向前,脸上带着孤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刀捅在了父皇的身上,然后用力拔出,刺入了第二刀。只是还未拔出,便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现的黑衣人压倒在地,手臂被折在了身后,一脚踩在了地上。
入耳的是母后疯狂的笑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声音。
“你灭我满门,杀了我的兄长族弟,逼走了我的心上人,这便是报复!”母后大笑着,眼泪扑扇掉落,“皇上,这才是你报应的开端,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孤家寡人,你的儿子,你的女人会像你一样的冷漠无情!”
那疯狂的笑声越发高扬:“你死的时候,会和我一样的不甘,会和我一样的绝望。今日我所遇到的结局,便是你的未来,”母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棕色的瞳仁一动不动的盯着父皇,“你也会孤身一人,不得善终!”
“住、住嘴!”太医捂着父皇身上那个流血的刀口,只是父皇看起来伤势并不重,他还能说话,“住嘴,毒妇!”他坐在那里靠着自己的大太监,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母后,“你还有一个儿子,莫要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
“你都不要的东西,你以为本小姐会要?”母后笑的很开心,孤从未见过母后如此灿烂的笑容,像是春日盛开的花朵,却又比御花园里绽放的百花更加艳丽,“就当是本小姐身上被野狗咬下一块儿肉,不心疼。”
笑着笑着,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还没等其他人凑上前,母后盯着父皇就没了动作。
孤听见院落外面嘈杂的声音,又有太监急慌慌的跑入房内,他们把父皇放在了一个没见过的轿子上,又急匆匆的抬了出去。压着母后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们就任由母后趴在那里,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的看着父皇离去的方向。
而父皇也没有回头,他躺在那轿子上,离开了房间,离开了院子。
没有人理会孤,孤跌跌撞撞的向前去追父皇的身影,却在即将迈过院子的时候,被一脚踹回了小院中。翻身想要再追的时候,那破旧的有几分掉漆的绯红色大门,在孤的面前慢慢的合拢,带着刺耳的声音,慢慢的合拢。
孤坐在雪地中,看着周围纷杂的脚印,看着空荡的小院子,忽然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孤一个人了。母后早就随着那被损毁的画卷离去,父皇也随着母后那一刀离孤而去,如今,只剩下孤一个人了。
所谓的撒娇,所谓的哭泣,从今日开始,便什么都不是了。不会比夏日的炭火更值钱,也不会比冬日的碎冰更稀罕。可哪怕不值钱,哪怕不稀罕,细碎的泪珠子还是忍不住滴答掉落,孤想把这晶莹的珠子送给谁,谁都好,谁都可以。
一瘸一拐的走向那禁闭的门,抬手去拉门上的门栓,三指宽的门缝中央,有一个黑色的铜锁,随着木门的晃动,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它牵扯着门,再也无法拉开更宽的距离,甚至阻挡着门被推开。
回头去看,母后趴在那里,一双棕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孤,再也不会闭上。
第54章 院落
学着母后的样子抱着自己的腿, 下巴垫着膝盖坐在小屋的门槛上, 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木门。
锁着这个院子的木门很破旧了,门的上方有被雨水过度浸泡的痕迹。朱红色的漆向外鼓成了一个大大的泡, 看起来这个冬季过后,就能够扒下一块红色的薄片来。不知道掉了漆的木门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金黄色的?
右侧木门的边角里,被新切出了一块大约有一个小臂那么长的洞。那洞只有一掌高, 还在外面又覆上了一层木板,挡住了外面的景色。原本孤还想要吐槽那是老鼠洞,可挡上了板子,就连老鼠洞都不是了。
“好无聊啊,母后……”抱着腿, 看着太阳从东边儿升起,爬上头顶, “母后, 真的好无聊啊。”把声音拖的长长的, 空落落的院子里还能听见回音,像是有人陪着孤一起抱怨——好无聊啊。
不回头都知道, 母后正安安静静的趴在孤的身后,透过敞开的门, 视线穿过覆满白雪的院落,同孤一起看那被锁死的木门。母后不说话,孤也没了说话的兴趣, 孤还在记恨母后之前对孤的态度,所以不想贴母后的冷脸皮。
不过孤都想好了,如果母后先服软哄一哄孤,孤就不生气了,还是母后的好孩子。给她念书,帮她抄写经文,煮茶倒水,谈天说地。母后说话的时候,孤再也不插嘴了,母后说的话,孤都会认真的去做。
可这都第十一天了,母后仍然不愿意和孤说话。她只是倔强的趴在那里,看着父皇离去的方向,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直勾勾的,像是过去孤放学回来时,偶然能够瞧见的样子,等待着谁,却永远都不是孤。
区别不过是过去孤还可以得到一个微笑,而如今,孤什么都得不到了。孤喜欢母后的笑容,她的酒窝很漂亮,就像是盛开的花蕊。母后也总说她喜欢笑,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真的过不去了,笑一笑就好了。
可惜孤的酒窝不明显,母后说笑起来十次里面能有一次,都算是很好的了。若是往昔,想起小酒窝,孤还能凑上前央母后对着孤笑一笑,然后孤就能够戳到母后的小酒窝。可如今,孤在和母后吵架呢。
雪已不再下,过去几日的雪堆积在地上,坚韧的杂草纵横交错,即便是被埋了半个身子,都未能压倒他们的腰杆。院子中空荡荡的,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假山溪水也没有亭台阁楼,有的只是一片荒草丛生。
好无聊啊——
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不坏,总归不会有人在孤不情愿的时候把孤从被窝里扒出来了。虽然被窝不再是暖洋洋的,反而湿冷的渗入骨髓,可是不念书学习,不用去听什么之乎者也,不用写字练武,可以肆意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受他人管教叨念,终归也是一件令人心生愉悦的事情
老鼠洞的挡板动了动,忽的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小托盘被推了进来,托盘很调皮,在台阶上跑了两步,约是没有注意到台阶,哗啦一声跌倒了。盘中素白的瓷碗倾斜,没入雪地之中,和白雪融为一体,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母后?”转头去看母后,母后眼神僵直的盯着跌落的餐盘,不说话。
那便是让孤自行解决的意思了吧,正巧也饿了大半个早晨,起身时腿还有些发麻。不过摸过小腿有些结冻的冬雪,很快就舒缓了不适。跪坐在雪地里将饭菜重新摆好,举着筷子端起碗碟,慢慢的将饭菜扒入嘴中。
相比起过去那些年的菜肴,眼前的饭菜真的差了太多。以前孤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哪一次不是那些宫人忙里忙外的吆喝,哪一次不是端上满满一桌子的选择让孤挑选。若是吃的不多会跪下来请罪,若是喜欢了便会在第二日的餐桌上再见。
而如今,大概真的是随了先生所教的俗语,落地凤凰不如□□。知道过去是多么奢华,便会意识到如今是多么落魄。家禽虽圈O养篱笆栏中,可未曾高飞的家鸡又如能如同凤凰那般,见过诺大世界,曾非梧桐不栖呢。
没有得到,才不会失落。
可是孤又能要求什么呢,当撒娇失去了效用,当眼泪变得一文不值,这高大的宫墙之内孤又能做什么呢?连院子都出不去,连弟弟都护不好,连朋友都保不住,连先生都养不起,甚至到了最后连身份都丢了。
若是没了父皇的宠爱,若是没了太子这个身份,孤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出生至今,孤第一次如此清楚明了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真的冷静下来回头再去看,对着孤格外纵容的大哥,温文尔雅总在谦让的二哥,不爱说话的三哥,还有阴晴不定的四哥,都远没有五哥和六哥与孤亲近。彼时还以为是年龄相差,那时尚是太子,拥有的甚多便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细节。
可当真的一无所有再去回忆时,那日大哥对着二哥嘲讽举例的那个好命的弟弟,二哥在满足了孤要求与撒娇打滑后父皇的夸奖,对着孤无话可说却总是被他同胞妹妹嫌弃话唠的三哥,只要孤说起孤的想法后就会对他人发火的四哥,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们已经长大,已经意识到了孤与他们不同,才会隔阂么。
五哥与六哥,不过是因为他们尚未长大,未曾意识到孤得到的东西比他们多太多了。所以不会嫉妒,所以不会生疏。
一口又一口的扒着冷掉的饭菜,米粒硬的有些咯牙,小白菜也冻成了冰棒。母后还睁着眼睛趴在那里看着孤,眨也不眨的像是渴求着孤手中的饭菜,又好似孤挡住了她的去路所以正在生气。
手中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哪怕隔着这么远,孤都能清晰的看见母后眼睛里的情绪。母后是在等父皇回头,还是在叫孤一起去陪着她呢?
视线忽然暗了下来,一只大手挡住了孤的视线。那只手很热,温热的手掌贴在孤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上,令人舒服的想要发出一声呻O吟。感官中有那么一丝腥气,不明显,可是孤就是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受伤了?
“若是不想看,殿下就莫要强迫自己去看了。”大哥哥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哑刻板,却像是如同夜晚的明珠,令人心安,“皇后娘娘已经仙逝,娘娘若是有知也定然不希望殿下如此伤神,殿下让娘娘入土为安可好?”他像是在请求孤。
这世上大概真的有一夜开窍的事情吧,孤就是知道他是在安慰孤。
孤知道母后已经死了么?
孤知道的。
孤去摸过母后的脉搏,去探过母后的呼吸,去推过母后的身体,甚至试着去搬动母后。可是没有跳动,没有鼻息,没有动静,没有反应。
那时孤便知道,母后是真的狠心,不要孤了。
于是孤说母后不要孤了,孤也不要母后了。
可是那是孤的母后啊,十月怀胎生下了孤,上学前会陪着孤玩耍,放学后会听孤讲述一天生活的母后啊。孤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母后,第一个叫的人是母后,第一次迈步是为了母后,第一次抱人是为了母后。
那是孤……
唯一的母亲啊。
那是总喜欢叫着孤小笨蛋小傻子,却会让人做上一桌孤喜爱的菜肴的母亲啊。那是会让人收集各地好吃的好玩的,故意拿到孤面前显摆却一点儿都不给孤,惹哭了孤转头就给阿姐告状的母亲啊。
那是生下了我,养育了我,陪伴着我,照顾着我,教导我,逗弄我,安慰我,欺负我,保护我,宠着我,爱着我,到了最后都在为我谋划生路的母亲啊。
“她最后说……”大哥哥的身子很暖,他大概是解开了外袍将孤裹在了他的怀里,“她不要我了,她说她不稀罕我了,她说她不要我作陪了!她看着父皇,看着弟弟,看着那副画,看着天空,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你说……”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大哥哥的怀抱太温暖,暖到融化了冻结的泪水。又或者是终于有人陪着孤,泪珠子意识到他还是值钱的,隐忍了这么多天,明明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情绪,在再见大哥哥的时候,终于喷发了出来,再难收敛再难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