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步,跨脚,迈出,落足。
“山呼!”公公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这宁静的宫闱,尔后是万人称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步祭过去,弃之身后。
“山呼!!”公公声音里带着喜悦,再无过往对孤的冷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步向未来,已见结局。
“再山呼——”这一次,响彻天下。
何人可免我惊恐苦惧?
何人可免我四下流离?
何人可免我无枝可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人
第61章 棋局 ...
母后总说为善者要去极乐世界, 为恶者要下十八层地狱。
母后却未曾说过, 十八层的地狱, 与人间是一般的模样。
朕看着头顶的帐篷顶,眨着酸涩的眼睛, 想到再也见不到的大哥哥,想着梦境破碎时离开的阿骨, 想着母后如影随形的话语,想着阿姐最后欣喜的笑容, 想着小伙伴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有那一滩小小的鲜红,未能降临于世的阿弟。
眼睛酸涩,却什么也挤不出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当母后悄无声息的在朕的面前咽了气,或许是父皇被抬走之前厌恶的眼神。就已经意识到了眼泪与撒娇, 是留给那些被人宠爱着的孩子的,哪怕是虚伪的表面敷衍, 都是作效的。
而孤身边最后会宠着孤的人已经不在了, 如他的誓言那般, 被野狗分食。
朕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骨。手刃了害他如此的人又如何, 让所有牵扯此事的人一起被喂狗了又如何,孤的大哥哥终究是回不来了。从此往后回头再也不会有人站在阴影之处, 也不会有人言语恭敬,行动却逆着孤,只因如此对孤好了。
从此往后, 再也没有人一心一意,看见的只有那个小小院子里,无所适从的小太子。也没有人会在夜晚帮孤盖上被子,清晨叫孤起床,若是撒娇打滚不会纵容孤,却会在背后悄悄地补偿孤。
孤开始憎恨誓言,若是那日没有逼大哥哥许下诺言,他或许就不会被野狗分食。他失约了两次,第一次他跪在孤的面前请求惩罚,第二次他护着孤,为孤最后的野心奉上了他的性命,还微笑着告诉孤,他心甘情愿。
可是孤不甘不愿啊,可是孤不情不意啊。
孤的野心可以赌上全世界的人,唯独只有大哥哥,孤不想牵连。那是会抓着孤的手,教孤读书写字,夜晚会抱着孤入睡,在孤撒娇时溺宠着看着孤却不会退让分毫,会陪着孤在院子里跑步,晚上给孤揉捏酸涩肌肉的大哥哥啊。
他是母后离开后,孤最后的亲人了。
孤让他为孤收敛尸骨,让他将孤埋葬,却不是让他先行一步,为孤探清前方的路。
孤烧了那小院子,烧了这座宫殿,为的不就是断掉所有人的后路么。当这个腐败王朝最后两样替代之物消失不见,新的王座从这片土地重新崛起,新的开始会随着新的宫殿,一砖一瓦的建立,在人们心中,在新的国度。
胸口一抽一抽的疼,想要撑起身子都没有多少力气。孤还活在这个世上,大将军那一剑并没有取了孤的性命,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孤或者终归是个麻烦。可是环顾四周,触手之处又没什么尖锐之物。
有人掀起帐篷走了进来:“小公子醒了?”
是个熟人,不过没什么同他说话的心思。
“小公子可是好奇为何自己还活着?”丞相笑着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床侧,“倒不是大将军留手了,大概真的是小公子您命不该绝,大将军不让别人糟践您的尸首,却不想敛尸时发现您竟然还有气。”
孤还有气,真是对不住你们哦。
“小公子看起来很生气啊,”丞相呵呵的笑出了声,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您昏睡了一个多月呢,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也是正常,毕竟这可是大伤。您三天两头病危一次,说实话老夫都没想着您还能救过来。”
“活过来了,真对不起啊。”嗓音沙哑,像是在沙地上沥拉过,说到后面甚至只有嗓子生疼,却不得声音。不过口型做出来了,想必丞相也是看懂了的,“再给你们戳一刀,送朕了解你看怎么样啊。”
看着孤无声的口型,丞相好脾气的笑了笑:“小公子您还是那样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啊。”他倒也不在意这些,“老臣把事情都给大将军说清楚了,该您的总不能缺了您的,不是您的也不总能往您的头上扣。这天下走到这一步,追根寻底也不全是您一个人的错。”
丞相是第二个这么与孤说的,第一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送到孤手中的江山是什么模样呢?
外人只能看见一片江山大好,什么万国来和,什么天下读书人十之八九,什么诗词歌赋颇具大国风范。
有多少人知国库空虚,有多少人晓得比起二十年前,所来贺外藩只剩十之一二,又有多少人知晓这些年不事耕种的人越发得多,粮食早已不够供给天下人。
曾经远征军远征十年能够开拓半个藩省的地盘,而如今的远征军拓出千里都算得上是丰功伟绩。大将军是这百年来,做的最好的一个,也不过是拓出了三四个都城的距离,还困于自治,一时无法安定。
升米恩斗米仇,每一天粮价都在飞速的增长,长到朝中供给自己都颇为困难,有哪里来的能力安抚外民。只盼着不要闹事,免得朝中空O虚暴露,到时没有谁能够逃得好处。
这个繁华的王朝,不知何时只剩了一具空壳。好在虽然内O政破败,因为祖制内外互不干涉,强大如北方远征军,存在感若如西方军,皆是兵力强健能够自给自足。孤咬着牙挪空了最后的根基,给了他们自筹粮的权利。
若这家国守不住了,护不住了,真的垮了,那便不要了。重要的从来不是一座宫殿,一个名号,又或者是一个人。
孤想要护着那些曾为国征战的壮士,希望他们不受波及牵连。如此民便还有根骨,还有根基,还有从新再起的机会。
孤兜兜转转,谋划的不过是这么点儿事情,却拖了整整五年。母后的话就像是梦魇缠绕耳中,五年,十年,又五年,像是一个咒,圈圈绕绕,难以逃脱。
放走丞相,也不过是因为他毕竟是氏族,能量大着呢:“其他人呢?”比了个口型,到最后还是难以安心。毕竟曾是孤坐着的位置,当初的动作太大一方面是真的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
“该扣的都扣下来了,”丞相笑眯眯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和蔼的老头,“陛下的消息倒是真灵通,那些赎人出去的,果然家中存粮不少。就连金银珠宝,也比国库丰盈的多,全被将军充了军饷。”
太傅通敌叛国一事,若不是大哥哥说起,孤是不知道的。知道后除却痛心,更多的却是如何通过此事得利。也就是那时孤才意识到孤大概是真的天生冷血。
如母后所说,孤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吧。
下狱的那些人隔日斩首,虽然家里人也被拉着入狱,可真正死掉的都是那些没有能力的。有能力的用钱或者用关系走一走,赎人的工作简直不要太简单。付钱付粮,一夜能给齐那么一个大数目的,都是肥羊。
这个王朝都保不住了,留着这些啃食基柱的蛀虫,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喂了鸟雀,让他们护着幼苗,卓然成长。
虽然事发突然,不过丞相得了消息也早早的在外面守着了,赎人出去的一个都没逃掉。至于那些力量不够的,赎不出去的,那边是真的死了。早晚的事情,丞相借着大将军的人手,将那些晚一步的,榨干了存在的必要后,也送走了。
大哥哥说孤下手狠,却不知真正狠的是这位丞相才是。
为末代帝王做功,却又在新朝帝王面前讨巧,可不就是大人物么。
听见自己想听的,也就没什么其他的想要问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几件事,最后能有的都被孤一把火烧了,宫中剩下的也早早的被孤拿走给了大哥哥的同僚们。遣散了影卫,整个诺大的皇宫,便再无流恋。
付之一炬的除却五百年景朝的宫殿,还有孤不堪受辱的过去。
“既然都活下来了……”丞相站在帐篷口,抬手准备撩那帐子。只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才停了下来,手堪堪的停在那里好半响才如此说道,“那就好好的活着,活下来,总比死了什么都没有要好。”
孤闭着眼睛,权当自己是聋了,瞎了,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年幼时,不是想要当一个画师么?”丞相忽然笑了出来,“既然活着,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去看一看陛下曾经想象的墨色山河,去看一看陛下曾经问过老臣的,三千尺的瀑布是何等壮丽的模样?”
孤闭着眼睛,不回答也不出音。
“看着您,就像是看见了老臣那福薄的孙儿。若是他坐在您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您做得更好,不,他那被宠坏了的性子,怕是会成为真正的亡国之君。”
丞相没有再说话,而就当孤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孤听见了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话。
“陛下,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停顿,“老臣从来不曾怨过您。”
“您对这个江山,已经尽力了。”
“您是自由的。”
第62章 忠魂 ...
丞相偶尔会来帐篷里坐一坐, 讲一讲将军最近又做了什么, 讲一讲现在四方大乱, 诸侯群起。这倒不在孤的意料之外,当初将将军拉回朝中, 便是为了这一日做好准备,毕竟有什么比勤王更有号召力呢。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打乱了计划。否则计划中,现在将军应当是成为摄政王, 守着一个空有名头再无人端坐的位置,号令天下。不过现在将军做的也不差,不枉费孤又给了他额外五年,掌控北方政O局。
北方在将军的掌控之中,除却匈奴再无其他问题。东方因为水寇一贯是自顾不暇还需中央调遣支援, 他们的首领是个一心为民的,不过说难听一些便是趋炎附势, 他轻易不站队, 站队那必是局势已定。
西方军倒是忠心, 不过在匈奴南下时孤就已经让影卫送出了信,让他们附远征军。丞相倒是没怎么说起西方军, 恐怕他们现在还处于观望的状态。最乱的便是南方,因前翻洪涝未过蝗虫又起, 人心惶惶不说,就连驻守军也被拆分成了好几队。
孤靠在床头听着丞相对孤一一说道后,什么态度都没做。如今孤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也不是号令天下的君主,这些事情知道了便知道了,还不至于不自量力的去指手画脚,空想着振臂高呼天下附着。
那样的天真,早在孤哭泣着求父皇回头看看孤,却再无应答时,就被碾碎了。
过去孤敢作能作会作,不过是仗着自己君王的身份,手中虽然实权不多,却仍有内监军做庇护。真的豁出去便是当朝将这些蛀虫斩尽,左右也不需要这朝堂真的运作起来,垮掉不过是一日,还是延长战线的问题。
如今孤没了自己的眼睛,失了自己的耳朵,就连手脚也被斩断了,哪里来的资本作呢。
丞相倒也没有强求孤做什么,他只是固定的每日过来给孤讲一讲最近的消息,看着大夫给孤上药包扎,然后在孤的身侧做着过去太傅才会做的事情,诵读着之乎者也的古句,然后一字一句的给孤拆分其意。
他是不是闲,闲到了给一个亡国之君讲这些盛世明军才需要知道的事情?
难得有人陪孤说话,丞相来了孤也不会拒绝。孤一直好奇丞相到底是如何修来的好脾气,他明知小八死在了孤的手上,却没有上前来弄死孤。如果是孤,瞧一下孤那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就知道孤是如何想的了。
要是有人敢动了孤的孩子,万箭穿心都是轻的。可孤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孤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血脉了。
话是说了千千遍,可真的丞相来了,孤也只是听着。听着他之乎者也,听着他子曰其曰,听他从修身养性讲到齐家治国。他风雨不阻雷打不动,对着孤一贯是好模好样,哪怕孤对他冷着脸,也没有生气。
这就更让人恼火了啊:“你们的猴耍完了,可以放孤走了么?”清醒的第一个月,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了。按理说天天好肉好菜的供着,孤却没长胖多少,反倒是身上的肉又下去了几分,有些硌手。
当然了,这是孤对自己的评价,实际上丞相直言觉得孤胖了。哪怕孤再怎么强调孤那不叫胖,叫精肉因为不运动,都变成肥肉了,也没人听孤的话。
孤又能怎么办,只能每日盯着太傅在那里唧唧歪歪,从将军讲到了他自己,从百姓讲到了士兵,偶尔会问孤一些问题,不过孤从来都没有回答就是了。
直至一日他问孤好多了么,然后给了孤一封信。
给孤一封信有什么用,他们给孤一个天下都……
手中的信纸有些泛黄,最显眼不过上面如同小孩子闭着临摹一般七扭八歪的字体。好好地四个字愣是被写出来一倍的宽长,虽然没有缺斤少两但是真的很难看。有胆子把这么难看的字放在孤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信不长,甚至还有错别字,不过看着虽然别扭但是念下来于听者却是全文通畅。没有什么客套的废话,开篇便是理直气壮地要求将军带兵回援帝都,直言若将军不回帝都,那多年前的许诺,便是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