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就那么能言善辩呢(讽刺脸)?他既然这么能怎么就不上天呢(嘲讽脸)?
不长的信,孤却没有看完的心,只是抓着信纸在撕与不撕之间纠结,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抓着毛笔沾水写字。他在边角站着,上前纠正孤的动作,然后又退了回去,不厌其烦。
最后还是孤生气了,摔笔赌气说他既然那么多想法,他来写啊。
那是孤第一次见到大哥哥写字,他抓笔的姿势规整的如同先生所要求的那样,远看提笔落下也颇有风度,唯独那写出来的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与其说是紧凑的字体倒不如说是拼凑的曲线,被孤一顿嘲笑。
大哥哥也不见生气,慢慢的纠正着孤的动作,在孤手腕酸痛时上前揉捏。
孤是应该生气的,他明明知道孤的全部计划,知道孤本打算引入匈奴,将焚烧帝都的罪过盖在他们的身上,伪造他们烧杀抢掠的证据。这样将军就有理由迁怒于他们,就可以带着士兵碾压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旧朝的阴影,重立新朝。
结果孤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了,他将孤的打算全盘托出,告诉了将军。所以将军回援的那么及时,甚至都没能等到孤做完那殉葬的皇帝,也没能等到匈奴撤走,就将他们全部围O剿,与这陨落的都城为葬。
孤还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将军竟然回来的这般快速,结果没成想是他在最后罢了孤一道。这一道让孤摔得很狠,其实本是应该生气的,因为他明明是个影子,却学会了自作主张,甚至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差点儿毁了孤的收局。
可是看着剩下小半张纸上,他的请求,他的保证,他的卑微,明明只是一张纸,孤却恍惚看见了那个跪在冰雪之中,茫然无措的自己。跪在那里求着父皇回头,跪在那里求着母后不要走,跪在那里求着不要孤身一人。
如果没有大哥哥,孤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孤想要从信上看到很多东西,想要看到他说他无法再陪伴主人了,他要先一步去给主人探路了,他说那里阴暗荒凉总要有个人先一步去收拾,他说这么多年他牵挂的主人大概是永远都长不大了,他说他担心主人没了他要怎么过日子啊……
这么多他应该说的,他都没说。那么多孤想要看到的,他都没写。
最后的提笔,简单地像是那个寒冷的下午,阳光笼在身上却遍体生寒。孤坐在阳光下看着那刺客被剑穿心,鲜血在孤的面前炸成了花,却没有沾染孤的衣角分毫。
他无力的趴在那里,手指极尽全力想要触碰孤。孤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带着内疚,直勾勾的看着孤,然后慢慢地闭上。他好似是故意让孤看一个分明,看着他是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而并非如同母后那般,死不瞑目。
可他是否知道,他的死亡,如今也成为了孤的梦魇。
一张纸,大大的字体一共几十个字,到了末尾只剩短短一行字,再无后续。
以江山为陛下质。
他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孤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敢替孤做出决定。明明孤才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他哪里来的资格对别人说用江山作抵押,放他一条生路?这本应是孤的台词才对吧,他哪里来的资本,先声夺人?
胸口很疼:“喂,你们这是什么庸医,孤的胸口现在一抽一抽的疼啊。”孤将手中的信纸往丞相手中一塞,全然当做自己从未看过这封信好了,“如果孤还是君主,那些庸医都改斩首,斩首好么!”
丞相只是好脾气的笑了一笑,转手将那被孤揉皱了的纸折叠起来,放入了一个小囊包之中系好。小小的黑色布包,像是他的衣服一样不起眼,却有一条龙的暗纹在上面。那是皇家影卫独有的小囊包,以前他蹭给孤看过。
“他希望您活下去呢。”丞相将黑色的小囊包放在了孤的枕侧,“他不贪生,却怕您死。”
孤闭上眼睛只觉得要窒息了,这都是一群什么庸医,这么难受他们的药早就该换了,苦的吓人不说,吃完还让人昏昏欲睡浑身疲惫:“你们手中这群庸医,真的都改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免得随便乱开药方。”
丞相轻笑,不再继续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扶着孤重新躺好,给孤盖上被子后离开了。
孤看着头顶的帐篷顶,倏忽想起曾有一日夜晚睡不着,与他坐在房顶上数着漫天繁星。还没数到一百孤就数乱了,转头去求大哥哥帮忙时却发觉他没有看那满天繁星,只是专注的在看着孤。
去问他看什么,他不答。
去问他天上这繁星几何?
大哥哥笑,回答孤——
一颗。
第63章 枯骨 ...
如今的军队是驻扎在旧都的, 帝都的王宫被孤一把火烧了个干脆, 看起来当初大将军也没有想要抢救的意思。入目都是枯黑的木头和横七竖八的断粮残顶, 能搬走的东西孤早早的就让大哥哥找人弄走了,剩下的也被那些宫女太监取走了。
原本巍峨森严的金砖碧瓦, 转眼变成了如今焦土与灰烬,原本熟悉的道路横枝丛生, 四处都是垮塌的墙壁屋脊,小道上散落的都是断枝碎石。漂亮的御花园再不见往日的模样, 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仰面朝天的游魂,对着孤喊冤叫屈。
孽是孤造下的,却不悔。
小院子是第一把火烧起的地方,原本高大的两棵树叶子都已经被烧光了, 棕色的树干乌黑一片,再无往日生机。孤抚摸着西边儿的树, 抬头去看光秃秃的主干, 去看挂在主干上摇摇欲坠的分叉。
这颗小小的幼苗, 是孤亲手栽下的,看着他破土发芽, 看着他茁壮成长。浇的水是孤从后院里打的,翻土是孤每日都会做的, 甚至为了能让他长大孤搬空了他周围所有的石砖,还在他周围围了一小群土垒。
如今,却被孤亲手弑去了生机:“母后, ”看着只有一层树皮连着的断枝,“孤应该怎么办?”
母后说她会一直看着孤,会一直守护着孤,孤往昔乖乖的按照母后的话去做了。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如今这样的结局是孤送给母后的礼物。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新开端,孤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
孤让父皇变成了孤家寡人,那些为名为利的女人也多无善果。父皇临死之时床榻前并无子孙守候,甚至当他下葬后孤叫大哥哥凿空了他的坟,将他的尸骨丢入了乱坟岗之中。母后诅咒父皇的全部,都实现了。
孤是母后身上的一块儿肉,理当为母后做他所有想做的事情。可母后只说了她父皇不得善终,只说了她等着孤拿回自己的东西。可是孤在那位置上坐了五年,等了五年,盼了五年,母后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生气了,觉得孤的手脚太慢,所以不想理孤了?
可是孤用这江山为聘,也未得母后午夜入梦啊……
扭头去看,将军正站在身后。他前些时日将中原最后游荡的那一批匈奴赶回了他们的地盘,不过他没来探望孤。今日算是从他将那剑插入孤心脏后,孤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孤现在很好奇,”经历了这么多,最后的冲动都不见了,“堂堂镇北大将军,战场杀敌对敌人,都这么心慈手软么?”
将军向前走了几步重新站定,他也抬头去看孤正抚摸着的焦木:“这树已经死了。”
这种事情孤当然知道,哪里还需要他来提醒孤。
“你需要我把树挪开,好让太后葬入皇陵么?”他的好生劝阻,看起来却更像是挑衅。这几年知道母后葬在小院子里的人不少,从丞相到公公,从朝臣到太傅,可哪个敢与孤提及这件事?不都怕孤犯病,将他们拉出去斩了么。
而关于葬入皇陵这件事,孤也确曾想过。想过如今儿子为天下至尊,母后生时不能享福,死后自当拥有那些荣华富贵。可母后临终前嘴里唱着念着的,是一首佛经。无关轮回,无关赎罪,只是因为那经文,是一人带入宫中。
她不想葬入帝王家,来世也不求荣华,只愿做他手中经纶,被他抚摸。
如今想来,孤的人生,像一场笑话:“不必了,让她葬在这里就好。”若说那幼苗便是母后,如今树木枯萎,她亲眼瞧着愿望得成,想必也不会困在这宫中了吧。再无宫墙可以挡住她,应当是去寻那人了。
孤从来都不是她停留的原因:“你若得空,把那棵树撅了。”指着院中另一颗烧作枯炭的树,“再叫丞相过来,好生葬了吧。”
小八从不欠孤的,他那双明媚的眼眸,再也难寻。
大哥哥点头,没有立刻离开,他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断壁,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孤不在乎,只是慢慢的拖动着身子,贴着树坐下来。靠在树背上闭眼,如同时光回到了那封闭的岁月,只有孤与孤的大哥哥。
“我曾于他交过手。”身侧坐了个人,“他的身手很好,如果真的对我起了杀意,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将军说的是谁,孤与他都很清楚,“不过他对我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嫉妒与不满。”
其实孤可以想到大哥哥的那副模样,他的眉眼在孤面前,永远生动形象。
“他对你是真的很好,他警告我说若是敢动你分毫,他拼尽性命也要杀了我已泻心中愤恨。这句话倒是没撒谎,你真该看看他说这话时的嘴脸。”将军有些嫌弃的哼了一声,“不过是条汉子。”
将军在孤的心里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这么幼稚的评论一个人,还是第一次瞧见。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胸腔的震动带动了伤口,疼的孤浑身一抖。
“我也曾想过杀你。”将军恍若无觉,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倏忽想起那时你还年幼,我跪在雪地中求一个恩典。皇子来了好几个,却只有当年的小太子停在了我的面前,为我撑伞。”
还有这事儿?
“小太子站在我的面前,举着手臂为我挡住了落下的雪,问我为何跪在此处。”他的声音很暖,带着浅淡的笑意,“然后他对我说,你别跪在雪地里,那会很冷,你若信得过,孤去帮你求。然后他将手炉塞入了我的手中,进了大殿。”
孤闭着眼睛听他的声音没入孤的世界,覆盖孤的记忆。
“不多时,他便冲出来抱住了我,告诉我我能去边疆了。”将军呵呵的笑了出来,声音低哑如夏日树影沙沙,“我是第一个对着我说,相信我会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相信一个只懂武不通书礼的少年,会成长为了不起大将军的人。”
“他说,他想做这天下有史以来,最好的帝王。”
幼年的童言稚语,孤已经忘记了。儿时总对长大的生活抱有无限的期待。可真的长大后,才发现现世的残酷。是否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不是孤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还需要有很多人陪着孤一起努力,可是孤没有。
将军好似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许诺等着他成了皇帝,许给远征军自筹粮的权利,许诺给我等他成了帝王,放手让我去扩土开疆。我等阿等,却等到了先帝废太子的诏令,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什么都做不了。”
“临别前,他问我边疆是什么模样的,我答不上来。而当我们输了第一场战争,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武力能够弥补的。小太子说得对,如果我连边疆的样子都描绘不出来,又哪里能够成为受人尊敬的大将军。”
黑暗中恍惚是那少年阳光的模样,大笑着给孤比划着书上边疆的模样。他的言辞干涩,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么几句话,却感情真挚。
“现在我亲眼见过了边疆的模样,见过大漠的风沙,也经历过草原的辽阔。我知道哪些泥土房是如何盖成,晓得什么野果能够入腹。我坐在你的身边,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边疆的模样?”
“这一次,不会再用‘那么’来形容了。”头顶被一张温暖的手盖住,睁眼去看是将军微笑脸庞。
他卸掉了所有的负担,也不是当初他面见孤的谨慎。好似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对着幼弟无理取闹的要求,无奈却步步退让,最后退到了底线,只得答应。
“这天下如今再无帝王,也无君主,你可愿做我的人?”他的手很热,和大哥哥的一样,只是轻轻触碰就令人倍感心安,“我带着你去看这天下,看日升日落,看潮起潮退,看山林奇石,看大江汹涌。”
那时孤还年幼,对着母后挂在墙上的山河画卷,许下了游历的愿望。孤说想要做一介方士,走过眼前笔墨画卷中的绚丽风景。母后笑着抱起孤,然后指着画卷中的细节,给孤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幼年孤曾站在高墙之上,看着那旌旗猎猎,听着那马蹄铮铮。金色的大字在风中飞焰,随着身后的战歌逐渐游向远方。扭头能看见大哥眼里闪耀的光,能瞧见二哥满脸担忧,能瞅见三哥与四哥的满不在乎,还有五哥的羡慕。
那时哥哥弟弟都还在,那时太傅还会被孤与小伙伴作弄,那时还能吃到阿姐做的糕点,那时父皇与母后还恩爱,那时孤还是这天下的太子,那时孤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存在。
不过十五年,孤身边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的命,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垫在了孤的脚下。血粼粼的事实时刻的提醒着孤——
这条命,是那么多人的性命换回来的。
“那现在,”书上说的战场,书上所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热血,孤想要见一见,“你能给孤讲一讲边疆的模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