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对着权威妥协,对着命运妥协,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认识到自己所做的都是挣扎:“这么喜欢跪着,那你就给朕跪着吧!”哪怕是跪着,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势都不见减弱,甚至给了朕一种错在朕的感觉。
手中的白瓷杯晃呀晃,里面的茶叶随之来回摇动,打破了平静的杯面。
将军跪在石头上,没有分毫的动容。明明他才是那个得权掌势的,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该如同太傅一般不动声色胁迫朕的,可如今跪着的是他,对朕低头的也是他:“你若如何,将军。”朕看着他,如此问道。
“请陛下收回旨意。”他挺直腰杆,磕头行礼,“陛下年幼,不应为了……”他试图给朕讲清楚其中的利弊,可是没有必要啊。你看着朕,看着朕这些年的昏庸,看着朕的颓废与荒唐,难道不够么!
你还要朕,拿出什么证据,才能让你放手呢。
“你以为,整个朝堂就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背后的弊端么!”怒火再也无法隐忍,看着这样的将军,所有的忍耐与笑脸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以为他们都看不见这背后代表着什么么,就只有你聪明么?”
……将军跪在那里,低垂眼眸看着地上的石砖。
“所有人都知道朕就是要下这样的旨意,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旨意朕是铁了心要下的,你凭什么要朕收回这样的旨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朕,你以为你有什么身份来要挟朕么!”
真的已经够了,就这么按照朕的意思颠覆这个王朝不好么,就这么拿走你那么多属下想要得到的位置不好么。不过是披上一件金色的袈裟,不过就是向前走一步,你既能够得到那么多人所垂涎的东西,难道不好么?
“你不过就是一条会吠的狗!”手中白玉杯噗通一声被朕砸到了地上,玉杯在地上打了个转,咕噜咕噜掉进了一旁的池子里,惊起了其中游动的锦鲤。朕被将军气的够呛,因为从未见过他这般没有眼色的人。
可将军不为所动,他跪在那里直言道:“陛下既已知晓,就应为这天下苍生……”
“别搞错了。”冷艳看着将军,朕只觉得心里徒升一股暴虐,像是最初朝臣质问朕的身份,就像是他们质问失踪的皇子,就像是他们质问死去的后宫妃子,就像是母后笑着倒在了朕的身后,朕最后的最后,也只看见了父皇的背影。
“谁要救治这病入膏肓的天下啊。”
亲吻母后的父皇,踹在身上的金色靴子,母后绝望的哭泣,目前缓缓闭上的门扉。小院子里的阴冷再次加固身上,就好像看见了母后逐渐冰冷的身体,就好像耳边要把人逼疯的安静,就好像那句冰冷的杂种。
“谁要救治这腐朽枯败的家族啊。”
明明是人间四月芬芳天,身体确实透入骨髓的阴冷。像是那个永远照不进眼光的小院子,像是那个只有残渣剩饭,就连一个残缺之人都敢带着鄙夷的小院子。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一片黑暗……
“谁要坐这个位子,谁要当这个皇帝啊!”看着将军,心底那些阴暗和复杂像是被人挖开的泉眼,再也无法遮挡冒进的涌流。那些不甘,那些憎恨,那些在阴冷夜中生长的负面,冲破了往日的面具,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只是那样的情绪还没得发泄,将军一步上前就抱住了朕。他的胸膛炙热宽厚,他的身体温热鲜活,说起话的时候还能够感受到震动:“陛下,”他如此说道,“呼吸——”
他宽厚的手掌拍着朕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抬头去看将军,他的眼神阴沉,紧紧盯着一旁的池塘。然后他低头,幽黑的眸子低垂瞧着朕,情绪复杂:“陛下,您的心情,臣不懂。”与其说是感慨,倒不如说是简单的陈述,像是在讲述天气一般简简单单。
“可臣,一直记得,”他抿嘴,“那日大殿之上,陛下的笑容。”
“臣相信陛下并不是想要死去,不是真的想要毁掉这个王朝,也不是不想成为一个好帝王。”将军的声音很低沉,像是那夜小院子里听见的低沉撞钟,“如果陛下无法忘记,那便不要选择忘记了,臣会陪着陛下一同铭记的。”
他搂着朕,像是冬日冰天雪地中一个巨大的火源。
“臣愿意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刃,成为陛下的银木仓。陛下想要除掉的人,陛下看不惯的人,那些让陛下不开心的人。”他低声许诺,“臣来处理就好。”
“陛下只要笑着就好,像是那日听闻外藩来贺之日那般,笑着就好。”
然后,再也维持不住白日装傻充愣,满面笑容的样子了。
“孤就……”这一刻,什么皇帝,什么身份,统统见了鬼,“只想要自由啊。”
想要看看树上所说的壮丽山河,想要去看看画上描绘的万里锦绣。
想要尝试一下传说中的糖葫芦,想要尝试一下粗布衣撒野的感觉。
想要被人揪着耳朵批评不好的,想要被人摸着头并夸奖做的真棒。
没有华贵衣食不要紧,没有珠宝金银不要紧,没有护卫加身不要紧,没有身份地位也不要紧,哪怕下一秒死去都不要紧。
孤就只想要,真正的活一次啊。
阳光之下,原本还游动着金色锦鲤的池塘里,一片雪白。
————————————这是注释——————————
*小皇帝其实在羡慕将军,羡慕他为了自己的意愿可以不择手段的去做,也有能力做到。将军手中有兵,所以能够威胁他,所以能够强迫他。可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昏庸,只能把所有事情都当做看不见。
*五百年的王朝,早就已经腐朽了,小皇帝也早就不想做这个位置了,他所看好的继承人是将军,可当将军的手下都有了那样的心思,将军却没有。
*小皇帝现在很憋屈,特想哭。
*小皇帝一直都知道最初的公公,对他各种的不好,可终归还是记得给他一口饭。哪怕后来对他只是巴结,可他依旧感激当年公公没让他死在院子里,到了最后甚至带着他走出了那个小院子。
*将军的意思,所有的肮脏他都会替小皇帝挡住的,小皇帝只要负责洒脱肆意就好。
*至于将军为什么不想称王,为什么愿意成为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军,这其实是有渊源也是有理由的。不过最大的理由大概是将军不会有后嗣所以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小皇帝一出生就是太子,所以对他来说‘孤’这个字就是‘我’,一个很平凡的自称。
*小皇帝手中那杯酒,有剧毒。所以池塘里的鱼都被毒死了。鱼: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4章 刚愎自用 ...
将军连夜从边关赶回来,所依仗的不过是他刚刚打退了敌军,敌军要休养生息一些时日。后来听阿骨说,将军是将事物托付给了自己的副官,夜以继日的往回赶,所以来的匆忙,也不过停歇了一日便又回到边关了。
只留下朕对着桌子上的那道由将军书写,大赦天下的圣旨,报以沉默。
“陛下,”公公端着盘子进来,“您也累了一天了,该休息了。”
外面艳阳高照,透过敞开的纸窗可以瞧见窗外摇曳的树枝,还有明媚的天空:“他为什么要回来呢?”只是朕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将军临行前递送的圣旨就那么放在朕的面前,所需要的不过是朕的两个印章而已,“他到底将朕,看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期待一个答案,但是公公好像误解了什么:“陛下如果非常在意,便将将军留在身边,一试一二方可知晓了。”他将茶水放在了朕的手侧,言语恭敬似乎真的在为朕的烦恼而忧愁,并想要替朕分担一二。
可跟在他后面的阿骨却冷笑一声,侧坐在桌子上俯视着看着公公:“如果你还有点儿智商,就该知道如果你动了将军,会是什么结果。”他看着公公的眼神很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很久没有看到有这样犀利眼神的阿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骨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同朕谈论自己知道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于他来说好像仰望头顶的星空,变得比同朕在一起更加的有趣:“阿骨,你在想些什么呢?”
余光瞅见公公抬头看着朕,只是公公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他匍匐在地上动都没动,似乎没有听见阿骨针对他的言行:“在想,你到底还有没有脑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估计也就只有阿骨敢说了。
可朕……真的完全不生气啊:“你便是朕的脑子啊,好阿骨~”
阿骨比朕更适合当一个皇帝,他有着朕没有的责任心,有着朕没有的敏锐与判断力:“如果阿骨一直在就好啦,”对着阿骨笑,“阿骨会一直在的对吧?”
他没有回话,坐在桌子上俯视着公公,然后叹气:“你真的打算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啊……轻减赋税,取消刑罚,释放囚犯,布粮天下。”将军手写的锦布之中大概就是这么几条,“救济退伍士兵,重开科举考试,废除孝廉推举,还有……”看着公公,“宦官不得干政。”
公公跪在那里打了个哆嗦,然后朕就瞧见了公公老泪纵横的脸:“陛下明鉴啊,奴才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奴才是真的担心陛下年幼无知,身侧又无长辈辅佐,才会,才会逾越想要帮助陛下啊。”
他是在说,他在心里把我当做他的孩子?还是在说他是朕的长辈?
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狗奴才罢了,谁给他的这个胆子!
阿骨坐在那里嗤笑一声,眼神里□□裸的写着他的不满和讽刺。只是他的笑,却让朕冷静了下来:“朕知道,”眼前晃过将军的脸,晃过母后的脸,晃过父皇的背影,晃过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小小孩童,“朕知道。”
“让朕一个人待着吧。”阿骨没有动,公公则慢慢的站起,弓着腰退了下去。
阿骨坐在桌子上看着朕,俯身越过诺大一张桌子,抬手按住了朕的头:“没事了,”他的怀抱很冷,但是却令人心安,“一切都会过去的,到了那个时候,就一起去看看所说的水墨山河好不好?”
年幼的时候,当父皇还对母后抱有感情的时候,当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副画卷。那是当时最具盛名的得道高僧所描绘的山河,明明只是简单地黑白墨色,却有高山流水,有落雁飞鸿,有热闹集市也有荒废古城,有寻常夫妻的日常,也有书生学子赶考的热闹。
长长的画卷,画出了这人世间的千寻百态。而那副画卷挂在母后的宫里,每日都会被母后仔细观摩,然后抱着朕坐在那副画面前,指着画卷的某一处讲述一个或美好,或悲伤的故事,一个又一个。
“水墨山河啊……”
后来母后同父皇不再恩爱,朕也离开了那华丽的宫殿,去了小院落。那长长的画卷,被母后在临终埋在了那小小的院落中……
那一个个故事,朕讲给了阿骨,阿骨讲给了朕,一遍又一遍,讲述了三百多遍,度过了三千多个日夜,然后等来了这个座位,等来了这幅彩色的山河,等来了……
一片冰冷。
“算啦,”起身将将军所写的锦布折叠,“天高皇帝远,将军又不知道朕究竟做了什么。”眯起眼睛笑着将锦布塞到了身后的书架之中。
阿骨坐在桌子上看着朕,一如过往所有的日子,一如未来所有的日子,他会一直看着朕。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图。传闻那是当年景太O祖所用征伐天下的布局图,非常古旧了,不知在过去的岁月里被翻新了多少次。将军说那幅图里满是杀意与战气,虽然那时在朕看来只有一地荒凉与破败。
可如今……
“太O祖当年也不过是未能封王,不受重视的庶子。他又经历了什么,才会从一介质子,翻身成为帝王,然后一雪前耻的在短短二十年内一统九国呢?”问阿骨,阿骨没有答案,问将军,将军也没有答案。
除却大赦天下的指令,将军留下的还有一份简短的名单。
不,与其说是名单,倒不如说是任书,写着提拔什么人到什么位置。将军倒是将朕的心摸了一个透彻,若大赦天下那么势必要引进新人,若不重开科举那么就需要用他所提点的这些人,作为重新完善朝堂的顶梁柱。
这些人无论是不是将军的亲信,是不是有才能贤干,都不再重要了。
看着被塞到了边角里的那锦布,心口却是将军抱着朕的温度。
‘陛下,’他的胸口那么温暖,像是冬日的暖炉令人眷恋,‘您一直,都在不安么?’
他的声音很低,不同于公公的尖锐,不同于太傅的缓慢,说话的字里行间干脆利落,行文断字简洁明了:“那些想要害您的人,那些欲图对您不轨之人,告诉臣,臣愿意为陛下斩除他们。”
这样的话公公也说过,他说过很多遍,可是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朕说过,’将军的身体好暖和啊,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令人安心,‘将军只需要身披黄袍,一切都解决了啊。’
将军没有应承朕的话,他抬手按住了朕的头,将朕的脸完全的埋入了他的怀抱:‘陛下或许不记得了,臣多年前曾经与陛下有一面之缘。那时臣只是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布衣,而陛下当年尚且贵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