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事,良姻和杜鸿一直从年尾商议到年初,冬去春来,一筹莫展。
这个暂且按下不提,先说上官锦,他虽然不再去叨扰良姻如今的宁静,却依旧耳聪目明。之前听说良姻缺钱,他就拿出家印从上官府的钱庄里取出三百万白银给他救急,现在知道他为这事烦忧,便又着人将上官玉请来。
他说入春后上官府名下的各路商队又要开始走商,年年如此,若能将军队扮作商队,打着上官府的旗号,定然能瞒天过海。毕竟当今这天下,只要是想做生意赚钱的,就不会想不开和上官府过不去。
上官玉先前也想过这个法子,可他身份尴尬,虽然执掌家印,却不过是不得宠的二公子。走商的那些人都是江湖沉浮的人精,万万不会听他的调遣。
上官锦早料到他的难处,“我会暗中跟着他们,那些人只要还想在上官家谋生,就绝不会违逆我的意思。”
“也好,只是……”上官玉捧着茶盏,语声微顿,“兄长还要如上次一般将这恩惠记在我头上?”
“是。”
“恕愚弟蠢笨,实在看不透兄长所为何图。”
上官锦坐在他对面,手中摩挲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坠子,垂首默然半晌。窗外雨声潺潺,沥沥如私语,屋内珠帘叮当轻响,一如人的思绪纷乱。
“他不会愿意受我的恩,我亦不想再拿这个‘恩’字捆缚他。我发过誓,良姻从前吃过的苦,绝不让他再吃第二遍。”
*
蜀地险峻难行,因此良姻他们潜入姑苏的时候已经入了夏。
姑苏城的夏天是明朗的,金灿灿的阳光撒满平江,像是碎了一川浮金。河两旁梧桐蓊郁,蝉儿躲在绿油油的树叶后边,吱吱蝉鸣唤醒一个接一个旧梦。
良姻打小儿睡觉浅,身子骨又弱,越是夏天越睡不好。冷宫不比寻常宫苑有人伺候,奴才心黑起来缺衣少食都是轻的,可恨冬天没有炭火取暖,夏天没有草席纳凉。这也罢了,冷宫院里也有一株梧桐,蝉儿一噪起来,良姻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稳。
阿娘心疼他,便赶着良缘给他粘蝉。可良缘活泼闲不住,粘蝉又是个细致活,常常是蝉儿没粘到几只,倒把树上的梧桐果打落不少,没少挨阿娘的骂。
偏偏良缘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阿娘凶他的时候他乖乖认错,一转眼儿又开始想法子折腾。更可气的是他算准阿娘舍不得骂良姻,便带着良姻一起胡闹。他拉良姻爬到高高的梧桐树上,躲在纷繁枝叶后,谁也找不到他们。
良缘自己做了弹弓,爬上树后看谁从宫外长街走过就采一颗梧桐子打他们的帽子。尤其是那些对阿娘趾高气昂的太监,不仅打帽子,还要打脸、打背、打屁股,打到他们落荒而逃。每每如此,良缘就捧腹大笑,没从树上摔下去真是万幸。
阿娘说,日子再艰难,人也找得到快乐。他们活得很难,却很难说不快乐。而那株高高的梧桐树,在良姻心里就像是一双翅膀,冷宫外是什么模样,只有坐在树上才能看见。良姻时常想,若有一天他能离开冷宫、离开皇廷、离开姑苏,那会是怎样一番天地。阿娘是外族女子,给他讲过草原上奔跑着的马儿、丰沛的水草、热烘烘的篝火,还有穿着胡服肆意张扬的草原儿女。
那是良姻梦里的地方,趁良缘不在的时候他会一个人爬上树,不看长街,只看天边。他想看到阿娘的故乡,可目光所及处,只有绵延的宫墙。
他轻叹声气,颇有几分感怀,忽而听到耳边一声铃铛响,他循声望去,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道尽处缓缓驶来。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多会儿便停在太子府前。
门前小厮赶着上前伺候主人下车,一个垫脚一个搀扶,连头也不敢抬一抬。太子赵文哲从车里探出身子,似是在想什么心事,没怎么留神脚下,因此双脚刚落地就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打滑差点儿摔个四仰八叉。
好不容易站稳,小厮着急忙慌地磕头请罪,赵文哲却弯腰捡起地上的梧桐果细细摩挲,神色晦暗,若有所思。半晌,他似是察觉到来自暗处的注视,一抬头正正好和良姻目光交汇。
像是眼里燃起星子,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一如他们初见那日。
*
惠王二十七年,良缘十岁,良姻七岁,那是他们在冷宫的第六个年头。
惠王膝下子嗣不多,因此良缘作为皇子虽然久居冷宫,可也承蒙圣恩,被准许和其他宗室子弟一起上学堂。他记挂良姻,便常把他扮作小厮的模样带去书房。夫子讲的“之乎者也”或“关关雎鸠”,他嫌啰嗦不爱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而是良姻比他学得认真,好几次夫子要考他都是良姻偷偷给他递小抄。
赵文哲就是在那时留意到了良姻。
后来一次良姻往良缘手里塞纸条的时候被夫子抓个正着,两人一起受罚。良缘舍不得良姻吃苦头,主动要替他挨手板。戒尺重重落在手心,一声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良姻本来闭着眼不敢看,可又实在担心,就只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小缝儿,结果就迎上赵文哲含笑的眼神。
良姻从未见过那样的笑,不带讥讽与恶意,像最和煦不过的春风拂过发梢,在心上漾起细密的痒。
那时的良姻虽已经了人心冷暖,可到底年纪尚小,单纯的脑袋装不了太多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个堂兄对最卑贱不过的他都不吝啬自己的温柔,大抵是个好人。
十年时光转瞬,如今赵文哲站在良姻身前,依旧带着和暖笑意,他微微弯腰去看他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
语声轻轻,像是夜间拂过花枝的一阵风,连花朵儿都不忍吵醒。良姻垂下眼眸不做声,只是唇角小小弯起一个月牙儿般的弧度,双颊泛红,让赵文哲也不由心中一荡。
他牵起良姻的手,抬起胳膊遮住火炭似的太阳,“外头晒,进屋说。”
赵文哲是个不事奢靡的人,院中不见几个下人花匠,种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木,与他东宫太子的身份不甚般配。书房也只不过在屋中央摆了一个铜博山炉,不过许是最近天热并未燃香,反而是书桌旁的冰鉴里盛着半融的冰块,透出丝丝清凉。
桌案上摆着一叠宣纸,墨迹尚未干透,笔胡乱搁在一边,连镇纸都摆得有些乱,显见是他走时匆忙没顾上收拾。良姻安安静静地被他牵着,一进屋就将目光落到纸上,虽不真切,却隐隐能看出城墙的轮廓。
赵文哲见状松开他的手快步上前,将那叠宣纸一股脑卷起来放到一边,“有些乱,让你见笑了。”
良姻摇摇头,像只耷拉耳朵的兔子,乖得有些可怜。赵文哲将他揽到自己身前揉揉脑袋,“出这一头的汗,我去给你拿些樱桃来,在冰里湃了一天,你一定喜欢。”
不出片刻光景,两个小厮便又搬来一个冰鉴,冰块都是新凿的,白色裂纹清晰可数,嫩红嫣紫的樱桃就堆在冰上,给这屋里添一抹果香,清甜沁脾。
赵文哲屏退下人,亲自捡起一个最大的樱桃递给良姻,“前几日刚送来的,甜得齁嗓子。”
良姻接过樱桃却不往嘴里送,只捏在指尖把玩。
赵文哲不解,“怎么了?怕我害你?”
良姻手一抖,樱桃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出老远,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瞧那眼里蓄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文哲在欺负他。赵文哲也是哭笑不得,“是我不好,不该与你玩笑,忘了小姻是最胆小的。”
他说着伸手捏一把良姻的脸,怕他再拿不稳,直接把樱桃塞进他嘴里,一面又问,“不是让你走得越远越好吗?为什么要回来?”
良姻慢慢咀嚼樱桃,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翻滚,一时没顾得上回答。赵文哲也不着急,就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让他原本紧张不安的心都渐渐变得安稳。
他打起手势问赵文哲要纸笔,赵文哲却道,“不用麻烦,我看得懂。”
良姻有些疑惑却并未多想,告诉赵文哲他这些年如何颠簸流浪,又如何跟着商队回到姑苏,他说他累了,就算是死,他也想死在故乡。
赵文哲默然许久,久到良姻心慌,这段话他前思后想过好多次,应该是没有漏洞的,那赵文哲他……
“小姻,我很开心,你竟然愿意来找我,”他在良姻差点要破功的时候颤声开口,眸中翻涌着觅得见的欢喜,“留下来吧,让我好好照顾你。”
第二十五章 故人
良姻没有拒绝,就依着赵文哲的安排住进主院偏厅云水阁,和赵文哲的明煦苑一墙之隔。
赵文哲是东宫太子,如今越国又正是多事之秋,因此常常被赵司义召进宫议事,府中便只留良姻一个人。良姻那天在书房里瞥见过赵文哲桌案上的文书,虽只匆匆一眼,却也足以让他认定那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可书房重地守卫森严,赵文哲许他在府中各处自由出入,就是没说他可以进出书房。良姻知道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然而明知所求之物近在眼前偏偏不能伸手触碰的感觉实在太过煎熬,总让他夜不能寐。
赵文哲细心察觉到他日渐深重的乌眼眶,还以为是他身体不适,特特跟赵司义告假留在府中说要陪他一日。
院里栽着的梧桐愈发繁茂,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撒落一地珍珠,晃人眼睛。赵文哲让人在树下围起屏风,搬来竹藤编织的软塌并一个黄花梨木雕牡丹的小几,上边一样样摆着消暑开胃的点心,都是良姻素来喜欢的。
“是不是晚上蝉儿吵你睡觉?”
良姻摇摇头,垂眸沉默半晌,手中握着的绢扇也因他过于紧张的心绪颤起来。他怕被赵文哲看出什么端倪,忙将绢扇放下,攥住赵文哲的袖口朝他打手势。
赵文哲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原来是小猫儿白日太贪睡晚上才睡不着,怪我,近日朝中事多,不然该带你出去逛逛的。”
他语气微顿,眉尖轻轻蹙起,缓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若是长日无聊,想要些什么小玩意解闷,我去给你弄来好不好?”
良姻攥着他袖口的手指愈发用力,他本是不善撒谎的人,只能强撑镇定,告诉他自己想要看书。
赵文哲半点不疑,反而笑起来揉一把良姻头上的发髻,“是啊,你以前就很喜欢读书,比你哥哥强得多,可惜后来……”
未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仿佛也意识到那段经历对良姻来说有多残忍。果然,良姻脸色蓦地惨白如纸,眼底隐隐渗出些恨意,让赵文哲有些心惊。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提,慌忙撇开脸,“你想看书就去书房吧,有什么想看的书写给我,我帮你买。”
良姻没再说什么,松开赵文哲之后便转身,背朝他躺好,枕着自己的胳膊合上眼睛,似是不愿再理会他。赵文哲见他如此,自知方才失言勾起他不好的回忆,是他愚蠢莽撞。如今只好起身帮他盖上薄被,“那我去厨房看看午膳给你弄些什么好吃的,待会儿把书房的钥匙给你,以后你想进书房不用跟我说。”
话至此处,良姻却疑惑起来:书房是那样要紧的地方,赵文哲怎么就能这么放心呢?还是说这其中有诈?是为了引他上钩?良姻这辈子经历过太多求而不得,越是容易到手的东西他越是不敢坦然接受。
赵文哲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弯下腰细细将他鬓边碎发归拢到耳后。温软指腹摩挲过他的脸颊,让他不由打了个颤。
他轻笑一声,“小姻是个乖孩子,小姻不会骗我。”
*
赵文哲为人严谨细致,所有的书卷都分门别类地摆在不同书架上,他以为良姻喜欢读诗词,特特将他珍藏的几本选集翻出来给他。
可惜,这些书虽难得,在良姻见过更多更珍贵的孤本后也不过尔尔。他的目光只停留在赵文哲那些朝政公文上,除了要拓下姑苏城布防图,另有一些猫腻要探个究竟。
近日赵文哲总说朝中有要事,良姻本以为是赵司义在防备蜀军,可如今蜀军的一百精锐都已不动声色地潜入姑苏,却又不见赵文哲谈及此事。所以他想着,或许赵文哲说的“要事”是另有蹊跷。
果然不出他所料,许多呈到太子府的奏折上都说入春以来越国许多商户经营困难,绣品、春茶,乃至许多姑苏独有的鱼米、菱角都没有商队肯收。这些都是姑苏许多百姓的生计,卖不出去误了大半民生。这也罢了,自家的东西卖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少有肯卖给他们的。穷人家没有银钱就断了活路,富人家是有市无价,一匹丝绸要到百金之数,荒谬至极,无可奈何。
从二月至今将近五个月,听闻乡野间已是遍地饿殍,世道尤艰。
良姻放下文书,心中仿若被掷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久久不能平息。究其背后原因,赵文哲和户部一众文臣尚未有定论,他却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当今天下所有商人唯上官府马首是瞻,从前他就听人说上官府虽然世代商贾,居于四民之末,可哪怕是皇帝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
他当时迷惑,想不通是为什么,现在想来,上官府手中握着的、是这天下所有百姓的生路。上官府如今是上官玉当家,但他手段温和,从不拿人命玩笑。那越国遭此横祸,除了上官锦,他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他为了什么呢?
他想起上官玉曾与他说过的话,他说上官锦不是情种,是个蠢货。他说上官锦心念的是那个会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替他研墨添香的人……彼时良姻以为他和上官锦已经情断今生,死生不见,所以他下意识地将上官玉这话抛之脑后,如今、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