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说得多明白良姻就知道是谁,他恍若未闻,低下头去小口小口扒拉米饭,却又不见有吞咽的动作。这满屋的人皆是一头雾水,除了上官玉,没有人知道良姻何故如此。
上官玉面色依旧是淡淡的,“没带伞也赶不走,见与不见,由你吧。”他带完话把目光落到杜寰脸上,“寰儿,该读夜书了,跟我过来。”
杜寰耷拉着眉毛被上官玉领走,剩下的几个人很快也都散了。夜已深,良姻躺在床上,隆隆雷声和呼呼的风声吵得他睡不着觉,雨水冲洗着大地,顺着沟槽滴滴答答,像是要把锦官城给淹了似的。他赌气把脑袋蒙进被子里,却也只能挡住风雨声,挡不住上官锦那句“我想你了”。
他仿佛被人下了蛊,这句话在他耳边翻来覆去,上官锦那时的神情也愈发清晰。
屋外风狂雨骤,屋内心绪不宁,良姻又翻一次身,桌上燃着的油灯烛焰摇晃,终于是灭了。约莫打过三更,也不知他还在不在。
应该不在吧,又不是个傻子,雨下这么大他肯定早就回客栈了。谁会在雨里等一个根本就不会出现的人?除非是疯了……
可万一、万一上官锦他真的疯了呢?已经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抱着他说想他,他要是没疯,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说不定,说不定他还在,说不定上官锦也愿意为他、疯魔这一次。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粒种子,在良姻心上疯狂蔓长,盖过他所有的绝情和理智,逼他起身披上外套,撑伞一头扎进大雨中。雨水打湿他的鞋袜,夜风吹乱他的头发,等他穿过回廊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湿透。
看着那扇紧闭的朱门,他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些傻气,上官锦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这么兴冲冲来看他发疯做什么?又或许他并不在门外,只有他傻乎乎地又信他一次鬼话,那到头来疯的岂不是他自己?
他这么想着,脚步也渐渐犹豫,谁知看门的小厮却高声喊起来,“公子可来了,门口有个疯子赶不走,快来劝劝吧!”
小厮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有些模糊,他一面说一面推开朱门。
上官锦站在外面,他看着他,满目欢喜,一如他曾经看他的那样。
“我就知道你会来,小姻。”
第二十三章 痴心
潇潇雨幕里,上官锦何曾像这样狼狈过。他看着良姻,那眸中似有一缕渴慕的情绪,嘴角微微扬起,看上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越是曾经骄傲的人,卑微的时候就越是让人动容,而良姻从来做不到真正的面冷心硬,也一直学不会如何坦然接受来自旁人的深情。
他撇过脸躲开上官锦的目光,“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你若不想见我,就该让我等到天亮。”
“我是怕你死在这儿,污了白先生的府邸。”
良姻语气淡漠,扭头吩咐缩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厮,“快快赶走,别等天亮了叫人议论白先生的是非。”
他说完便又转身加快脚步,任由雨水弄污裤脚也不愿再多听他一个字,生怕他又要入梦,让他再回到那夜不安枕的日子里。
被他甩在身后的上官锦这才终于明白,良姻是真的恨极了他,把他视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他决绝的背影就像一把匕首,狠狠扎在他心上,剜心剔骨之痛大约也不过如此。他淋了太久的雨,早已寒气入骨,当下悲痛攻心居然生生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两天,天放晴了,院子里汪着一窝窝雨水,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珍珠样好看。
上官玉的太傅府不比上官府来得奢华,陈设装饰都是民间最简单朴素的样式,满屋里连个像样的花瓶都不见,倒是倚墙的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并一个小小香炉。上官锦自打生下来就没睡过这样硬的床,只铺一层草席就把他给打发了,难怪做的尽是噩梦。
他闻不惯草席那股味道,挣扎着要坐起来,谁知才刚一动身心口就疼得要裂开似的,让他不禁“哎唷”出声。许是惊到了趴在窗前打盹儿的狸花猫,“喵呜”一声后便有人匆匆转过屏风走到床前,两手叉腰,趾高气昂,“醒了?”
上官锦头还晕乎乎的,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模模糊糊见一个人影在晃,“你是……”
“我是来要你命的鬼差!”良缘朝他啐一口,“还以为上官锦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淋场雨就不行了,呸!真是没用!”
上官锦猜得到自己是在上官玉这里,这少年语气娇纵,想来不是府中下人,不敢随便得罪。他生生受下这份气,待胸口郁结缓些后才轻声开口,“劳驾,小姻他……”
“他不想见你,让你喝了药赶紧走,永远别到他跟前来!”
良缘说着接过小厮奉上的药,大咧咧递到上官锦面前,“快喝!”
他语气大有不耐,让上官锦有些不解。想来他这是头一遭来蜀国锦官城,便是和上官玉之间有些过节,上官玉那淡泊的性子也断然不会告诉给一个外人。如何他对自己是这般态度?倒像是……
“小姻是你什么人?”
“你管得着吗?!”
“他在哪儿?”
“他……”良缘脑子活络,眼珠一转便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有意拖起长音,“他呀,一大早儿就跟人出去看戏了,是当家花旦最拿手的《白蛇传》。听说等天黑还要去逛灯会呢,过两天就是中秋了,锦官城可热闹得很呐!”
他话音落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将药盏重重放在床边小几上,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死了你那份贼心吧!”
“呵,他若真和新欢两心相悦,你又何必特特来警告我?”上官锦勾起嘴角,目光掠过药盏复又落到良缘身上,语调微扬,“你在骗我。”
“你——”
“哥哥,”良姻不知何时转过屏风,“别跟外人置气。”
他这一句话就像是往良缘的火气上浇了一泼水,良缘狠狠剜上官锦一眼,转身朝他走去,“今天怎么这么早?”
“小秦将军也在陛下那里商量南征的事,我不便久留。”良姻语气稍顿,拉过良缘的手轻轻一握,压低声音道,“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谈谈。”
良缘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以?!”
“没事的,”良姻话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挽着良缘的胳膊把人往外推几步,“好啦,你去找沐风师兄吧,去吧去吧。”
听到沐风的名字良缘才弯起嘴角,眼睛亮亮的,两个小梨涡里盛满欢喜的羞意。明明是这样藏不住的快乐,却偏还要正正经经地嘱咐良姻,“那你可千万不许犯傻,听见没有!”
“听见啦!”
良姻好不容易送走良缘,看他像只小鸟儿一样奔向沐风的背影,心上就像是化了一泓春水。对一个人心怀悦慕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件事,若那个人恰好心里也存着你,就应了诗里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惜了,现在的良姻,早已忘了“悦慕”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正如他走到上官锦身边的时候,再也没有曾经的那份欢欣雀跃。
他坐到床沿端起小几上那盏药,捏着小汤匙搅了搅递给上官锦,“太医说你寒气侵体,这是驱寒的药。”
上官锦没有接,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抚过,语声温柔得像窗外的一阵风,“他是你哥哥?你找到哥哥了?”
良姻扭开脸,复又放下药盏,“喝完药再服一枚养心丹,我去帮你拿。”
“小姻!”上官锦握住他的手腕不放他离去,可等良姻垂下头时,他却又忘了该说什么。沉默半晌,连早先窗边那只狸花猫都又懒洋洋地趴好打哈欠,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真的很想你。”
良姻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拳,声音轻轻慢慢,“大公子言重了,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我担不起。”
上官锦眸光里跳跃着的火苗慢慢黯淡,声音也略带沙哑,“你何至把话说到如此绝情。”
“更绝情的话,我还没说,大公子若是想听,尽可来纠缠我。”
良姻趁上官锦失神的当口儿将手抽回来,握着手腕轻轻揉按几下便转身要走,徒留上官锦空落落的手还停留在方才的位置,似留有余温。他慢慢地将手握拳收回,终于低下他高傲了小半辈子的头,“你就算把我赶出太傅府,我也不会离开锦官城。我如今孑然一身,有的是时光和你消磨,你狠心也好、绝情也罢,余生漫漫,来日方长。”
这话说得动听至极,哪怕是心冷如贺良姻也不由动容,可他背对着上官锦,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有些话,说晚一刻,便是晚了一生,正如凛冬腊月的蝴蝶,便是有千娇百媚,也不过片刻光景。不合时宜的东西,终是不能长久的。
上官锦想要赖在锦官城,那就由着他,左不过这天大地大,他管不了一个大活人。秦暮南征在即,杜鸿答应的出兵越国的事也近在眼前,良姻分不出多余的心思。一来越国那边传来消息说赵司义大约是察觉到蜀国的意图,如今多有戒备,二来蜀国南边的南蛮国很是嚣张,不得不战,那可供良姻调用的钱粮就少得可怜。
从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的缺填不上,纵有张良计、韩信兵,那也是无可奈何。这事儿烦了良姻好些时日,也和杜鸿、杜寰商议许久,只是一直没能拿出个主意来。
最后是上官玉一气掏出整整三百万两雪花银,厚厚一沓银票往御案上一放,差点儿没把杜鸿的眼珠子吓出来。
“这、这这这……”
他一惊之下被茶水烫到舌头,身边跟着的大内监连忙唤人奉上冰块来让他含在嘴里,好一通折腾后他才含糊着问,“白先生,这是哪儿来的银钱?!”
上官玉斯里慢条,放下手中茶盏,“上官家的家主临去前留下遗嘱让我继承家印,区区三百万两,我还是动得了的。”
上官家的家印……杜鸿脑子里啪嗒啪嗒打起小算盘,谁都知道上官府财通天下、富可敌国,拿到他家的家印,何愁拿不下一个越国!
他看向良姻,“小姻,如今银钱有了着落,那……小姻?”
良姻正在出神,杜鸿一连喊他好几声才猛地反应过来,慌忙低头掩饰方才的失态,“是,多谢陛下。”
杜鸿不明所以,上官玉却心中有数。
他方才推脱说是上官锦的遗嘱,可上官锦分明还好好活着,这家印自然是他交到他手上的。良姻是个聪明人,能猜得到其中原委,他对上官锦并非真的无情,又最是知恩图报,怎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良姻回府后却对这事只字不提,无知无觉的模样仿佛那三百万两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上官玉不爱管旁人的闲事,并没多问,好在上官锦已经搬出太傅府,两人碰不到面,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一拖拖到锦官城入秋,热烈张扬的凤凰花枯了,满城皆是木樨馥郁的甜香。天气转凉,晨起时还能看见青石板上覆着薄薄的霜。大蜀长鸿元年的仲秋时节,平骁少将军秦暮带兵南下,收复陷落在南蛮手中的七十二部落,卿云也跟着一起。
秋雨初晴,晨光熹微,良姻和良缘一道去城门送他。他看着要比先前瘦弱许多,哪怕裹着毛茸茸的大氅都还像根竹竿,只是眼里依旧带笑,“天冷,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的。”
良缘撇嘴,“怎么能不担心呀?要去这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阿暮那么厉害,肯定很快就能打胜仗的!”
卿云提起秦暮的时候还是满眼骄傲,他望向秦暮的方向,年轻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甲胄,看上去威风凛凛,的确是能让人一眼就心动的模样。
他眼神中露出些许的痴,声音都似是远了,“他会对我很好的,我相信他,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过得特别特别开心。所以你们也不要难过,师兄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良姻看他这般模样,更是不解,“他背叛过你,你不恨他吗?”
这话如同冰棱扎在卿云心上,他笑容微顿,收回目光后抿起嘴角,低下头去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他不是故意的,我明白,所以、我还是想爱他。”
第二十四章 还乡
锦官城的冬天是温和的,哪怕起风也不比寿春凌冽。雪下的很少,便是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下几场淅淅小雨,雨过天晴后的街道亮晶晶的,像是被磨洗过的镜子,别是一番好看。
待立春一过,和暖的东风吹散冬日阴霾,太傅府院中种着的几株梨花也次第盛开,玉白色的花朵像是团团雪花攒在枝头,经雨犹艳。雨水凝在花蕊上,花香便添一抹凉沁。冬日里销声匿迹的雀儿如今活泼起来,栖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吵得人连午觉都睡不安稳。
良姻被啁啾鸟鸣扰醒春梦,干脆坐到桌案前看舆图,上官玉那三百万两白银解决钱粮的事绰绰有余。只不过越国赵司义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如今对蜀国这边大有戒备之心,贸然出兵多半讨不到什么好处。
所以良姻当时想着,不如将军队拆开,瞒过赵司义的耳目暗中潜入姑苏城。越国本也算不上兵强马壮,只要能打个出其不意,便能有七成胜算。
可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却都是纸上谈兵。且不论越国再弱,姑苏城的守军至少也有上万,更别说戍卫宫苑的禁军,那可都是精良,未必能一击得手。再者,伐越的军队要如何拆开南下才能掩人耳目?赵司义纵使昏聩,可并不是傻子,想要瞒过他和他手下一众谋臣绝不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