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教所在的高山峥嵘崔嵬,顶端的圣殿此刻被阴冷的乌云笼罩着,显得格外孤寂。
一行人正跋涉而上,其中领头的正是先前在盘乐镇遇到的乌罗母亲,这人虽年逾半百,却精神矍铄。她的眼神中透露着难以掩饰的野心,如今明家的掌权人正是她的兄长。
泠风术司身亡的消息是跟着明月楼攻入圣殿一同传入明家的,正是家宴之时,兄长犹豫了片刻便派了她这一支血脉及手下前来圣殿打探,并护送这次的圣女入教,必要时——甚至可以取教主而代之。
女子一路向上,乌罗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路,只觉得脸上被风刮得疼,脚底也痛得磨人。
“母亲,我们何必走这条路?”乌罗烦躁问道。
女子瞥了眼自己心爱的儿子,不忍心责备,反而安慰道:“这次我们是护送圣女入教,自然要将礼数做足,这样那小教主才不敢拿我们怎样。”
乌罗虽没有什么本事,可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早已眼高于顶,他轻蔑道:“泠风那老东西都死了,难道我们明家还怕小教主?”
闻言,女子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在一行人中间有一貌美女子——正是这次他们护送的圣女明伊,她听着前头乌罗与二当家的私语,厌烦地皱起眉头。
赫连墨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一夜的荒唐令他连睁开眼睛都费力得很。只能稍稍动了动手指,结果却牵动着身子,一并酸痛起来。
他的耳朵极红,红的宛若春日里头的艳丽花瓣儿。
赫连墨撑着身体坐起来,被褥懒懒地从他肩角滑落,露出了有着斑驳红痕的锁骨。
轻轻重重的痕迹交杂,落在他身上皆成为青红色的指痕与咬痕,令人一看便能忆起昨日种种。
赫连墨下意识地在房间内寻找江眠的身影,扭着酸痛的脖子看了一周,却没找到人。
很难说那一刻他内心是何滋味。
像是瓶陈醋打翻了碎了,闻着的人还没习惯这呛人的酸气儿又被划了一刀,疼的伤人。
赫连墨把心底的这股情绪强压下去,起身将昨夜混乱不堪的衣服拿起,上面或多或少都沾着些他与江眠意乱情迷之时的体液。
他难堪起来,又恼恨地把衣服摔在地上,抬着有些许麻木的脚去翻找房间其他地方有无江眠的衣服。
那身被赫连墨翻出来的长衣还带着江眠身上惯有的味道,甫一闻到那气息,赫连墨便知道是江眠曾穿过的。
那是很难形容的味道,似乎是从药谷出来后沾染上的,几种浅薄的中药味夹杂着银杏的苦味,在每每亲密时都萦绕于赫连墨的鼻尖。
他依赖性地拿脸蹭了蹭手中的衣服,蓦地听到身后有来人的声音。霎时,赫连墨眉头一皱,十分警惕地将衣服一套,转过头去——
只见江眠今日身上穿着一袭朱红衣袍,长发高束,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自己。
赫连墨强装镇定道:“你刚才去何处了?”
“一个时辰都未到,楼主便想我想到蹭蹭衣服了?”江眠语气中带着调笑,激的赫连墨脸上火辣辣的。
赫连墨道:“昨日若非你禽兽,将我衣物弄脏,我也不会去翻找你的东西来穿。”
听到这话,江眠回头看了眼被赫连墨无情丢弃在地上的脏衣服,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他走近赫连墨,凑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好像是楼主自己弄脏了,昨天我还没怎么弄,你便……”
“不要说了!”赫连墨眼眸圆睁,怒气上来,江眠却并不害怕,甚至还觉得意犹未尽。
“你这般羞辱我究竟是为何?”赫连墨哑声问道。
江眠转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衣袍,猛地一挥,衣袖往下一震,发出细微又好听的声音。
“你觉得这是羞辱?”江眠道,“那便是吧。”
“江眠!”赫连墨冲过去拉着他的手道,“你可知你昨日站在圣教对我乃至明月楼弟子刀剑相向已然是大错,你同我走,还有得弥补。”
“弥补?”江眠轻嗤一声,推开赫连墨拽着他的手,反手捏住赫连墨的脸颊,“我有何错需弥补?你回答的出来么?”
“我……”
“你不仅利用我,我记得几天前楼主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着对我不曾有过真心,如今怎么又变了脸?”江眠手一路向下稍稍使力,掐着赫连墨的脖子。
赫连墨抬手将江眠的手打了下去,冷冷道:“只因我们二人的恩怨,你便站到了敌方?甚至助着他们杀我们的人!你有何不满发泄向我一人便罢了,何必要用这种方式!”
江眠忽的有些动摇,他头倏地昏沉了下,脖颈后头的皮肤上下起伏了几次,约莫是里头的子蛊在这时又动了起来。
等江眠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冷漠神情。
“你什么都不知道。”江眠看着赫连墨,眼中情绪万千,“楼主如今已成阶下囚,怎么还如此自负?”
赫连墨一愣:“你?”
“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你出去么?”江眠笑着说道。
赫连墨咬牙说道:“你不要逼我。”
二人正在对峙,这时从外头进来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教徒,向江眠恭敬地行了礼,道:“术司大人,教主有请。”
江眠回头看了眼赫连墨,伸手将赫连墨额前凌乱的碎发理了理,动作温柔至极,他轻声说道:“等我回来。”
说罢,江眠便出了门。
一路上江眠跟着那传话的小教徒走,不一会儿二人便到了圣殿主殿的侧门处。
“术司大人,您请。”
江眠走了进去,看到了坐在中央的阿仰沙,他顺着阿仰沙的视线往下看去,竟看到了个熟人面孔。
那下头的乌罗与江眠对视的刹那,面色苍白,神色惊慌仿佛见了鬼。
乌罗伸手拽了拽他母亲的衣袖,女子并未搭理,乌罗见状更为惊恐,他慌乱道:“母亲!”
女子转头怒斥:“大殿之上,你这是什么模样!”
“母……母亲!他就是那个进了毒蝎、毒蝎洞的外来人!!”乌罗颤颤巍巍地把话说完,已经满头大汗。
闻言,女子也诧异起来,她凝视了江眠半晌,心中忽觉凉意。
阿仰沙并未追问什么,只轻声细语道:“这就是我们的新术司——江眠。”
第56章
看着江眠那抹红衣身影消失在某个拐角,赫连墨想也不想便一脚踏出房门,谁知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所阻拦。
挡了赫连墨回去,本空空荡荡的门口骤然凝聚起象征着术法的黑色雾气,并不浓重,大抵是较为浅薄的那层。
雾气丝丝缕缕地触及到赫连墨的肌肤,这才让赫连墨嗅到来自雾气中的味道——正是他所熟悉的江眠身上的——那股中药混合着银杏苦味。这味道算不上浓烈,只占据一小部分,但置身其中,便觉清晰至极。
赫连墨手指冰凉,他不知自己这突然的失踪会给他的原计划带来多大的变数,一时之间十分心急。
他转过身去,目光之中映入一面铜镜,镜中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色,以及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
昨日情况并不容赫连墨细细观察这屋子的构造,以至于他竟未发现这面镜子的存在。
赫连墨还看到了一扇巨大的窗户,同中原不一样的是,这儿的窗户都占据着很大的比例,略微有些低地嵌在墙上。站在窗户边,便能一眼将外头的廊间以及那长廊连着的远处都看尽。
赫连墨又试了试越过低窗,没有什么意外,依然被江眠的术法封住,连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未曾留。
他有些气恼起来,算了算日子,今天……赫连墨一拳砰地打在一面墙上,眼中情绪汹涌磅礴。
“江眠术司——”在大殿中央的乌罗母亲双手交叉,汇于胸前,年龄使她的目光有些混浊,“给您见礼了。”说罢便恭敬地鞠了一躬。
阿仰沙见状,眸中闪着冷光,似乎十分不屑一顾。
江眠红色的衣袍在吹进殿的微风中稍稍扬起,他脖颈处的子蛊倏地剧烈地动了起来,因与母蛊的靠近,江眠下意识竟知晓了阿仰沙那并不显现在人前的心思——她想杀了下面的人!
江眠诧异的眼神对上了阿仰沙冰凉的双眸,他的意识转瞬间便主宰了他的身体。
殿中的风似乎更大了些。
站在阿仰沙身边的江眠手抬起,那劲瘦的手腕用力一转,刹那间胸前腾起了足足有两三尺长的黑雾来。
乌罗看到黑雾,吓得直往后退。
女子却不慌不忙道:“教主这是何意?我们是送圣女前来的,您可不要伤了和气。”
“和气?”阿仰沙蓦地站起来,她小小的身躯在这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单薄又脆弱,并不似小孩的声音如今也有了些尖锐,“我与明家何时有过和气?!”
“当年若不是你危言耸听,我母亲何至于用我的身体去做养那五种毒虫的器物!”
女子神色不再从容,她惊道:“你……你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你那时候明明还只是个孩童!”
阿仰沙微微一笑:“是泠风告诉我的,若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还有你们与我有着血仇呢。”
她掩面一笑,几乎是立刻便催动了体内的双生蛊。阿仰沙的眼瞳中流露出了令人心惊的疯狂神色,她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去催动蛊物的,一点后路都未曾留。
母蛊的兴奋牵动起江眠体内本就清醒着的子蛊,下一刻,在江眠胸前萦绕着的单薄的黑色雾气逐渐浓烈,宛若聚集在一处的乌黑云层,一丝亮光都无法看见。他手扬起,半空中流旋而上的黑气便汹涌地击向站在大殿中央的一行人。
站在最前方的女子豁地弯腰,堪堪躲过,她身后的乌罗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乌罗直愣愣地面对着凝聚在身前的黑雾,术法只在霎时便将乌罗笼罩,只须臾,大殿之上便传来了如同杀猪般的嘶吼声。
女子目眦欲裂,口中痛苦地叫喊着儿子,却在快要碰到黑雾时蓦地缩回了手,到底还是不敢冒着危险去触碰术法,女子还在挣扎着尖叫道:“我们明家是最接近天道的,圣女只要动动手指头便能看清你们的命轨,命轨一旦泄露,你就不怕死吗!”
阿仰沙不欲再多言,低头看女子的表情犹如在看一只蝼蚁:“圣女的使命本就是在圣教里探查命轨,是你们想要的太多。”
说罢,她稍稍偏头看向一直不作声,甚至在术法离她只有毫厘时也不曾动弹半分的圣女明伊,道:“你过来。”
明伊没有反抗,她乖巧地走近,在阿仰沙的面前行了礼。
阿仰沙对此十分满意。
见到此情景,女子怒极气极,几乎口不择言道:“你这个小蹄子,叛徒!你可还记得你自己姓甚名谁?!”
“我自然是记得的。姑姑。”明伊答道。
江眠没给女子再说话的机会,他指尖一转,黑雾中乍现一道白光,乌罗的嘶吼声骤然消失,大概是死的彻底。
在这期间圣教教徒同那明家带着的一行人厮杀着,女子明白大势已去,跌坐在地上,眼中的意气风发只在一瞬间便成了没灵魂的空壳子,口中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
阿仰沙没想杀了这始作俑者,她更想好好折磨一番。感知到此。江眠及时收了手,回头问道:“你准备怎么向明家交代?”
阿仰沙重新坐回了大殿中央那又大又冰凉的座位上,伸手慵懒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不想解释。”
她任性地看着圣女道:“你觉得呢?”
圣女眉眼低垂,说道:“我本就认为圣女这位子该归属于主教,并不想再回明家。”
阿仰沙伸出短小的手指,抬起站在她下方的明伊的脸庞:“好。”
“那就看明家怎么选吧。”阿仰沙松了手,整个人窝在大大的位子里,因为个子小,脚腾空而起,她似是在玩乐一般地晃着那双脚,又随手指了个教徒道,“你,传话过去,就说二当家出言不逊被我留下了,其他人在主殿之上喊打喊杀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已经被新术司给清理了。看看那明家的老头想如何吧。”
“他要是想打,便请他来。若是不想嘛,圣女的一脉毕竟还在明家,我也不会真要灭明家满门的。懂了吗?”
教徒应着,便顺从地转身走了。
大殿之上忽然死寂无声,江眠正要离去,只听阿仰沙问道:“你要去哪儿?”
江眠没做声。
阿仰沙眉目间的疑虑与杀气倏地重了起来,冷冷道:“你要一直这样好喝好吃地供着赫连墨么?”
听到赫连墨这三个字,江眠才有了些波澜,他眼中不明的情绪湮灭。
而出人意料的是,明伊却在这时候插嘴说道:“教主大人,我曾探查过命轨,赫连墨此人命轨同您并无交叉,相反,他的轨迹上反而有着令圣教再度辉煌的金紫色暗光。”
明伊的声音十分温柔,空灵中带着些许缥缈,让人不自觉的信服。
果然,阿仰沙听到这话,便转头问道:“我看名册,你叫——明伊?”
“不如展现展现你的诚意吧。”
明伊漂亮的脸颊此刻十分沉静,不知是否是圣女的特权,她的眉心有个印记。印记的形状不同于江眠在中原或是来到南疆所见过的,这是一种他并不知道的模样,其颜色主要是鹅黄,最中央的部分透着股嫩嫩的浅红色。
“教主想要知道什么呢?”明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