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眠走出这圣教的殿宇之时,外头已经入了夜。月光倾泻而下,洋洋洒洒地挥落在这座高山上。
星河璀璨,是中原完全见不到的景象,抬头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冰凉的星月,闭上眼宛若置身于月空。
风沙沙地穿过丛林,有河水流过,大抵是寒泉潺潺。
大概有泠风的示意,江眠这一路下来并没遇到什么阻拦。
他凭借着对赫连墨的了解,带着点猜测,往着山脚下走去。途中看到什么山洞江眠也会进去查探一番。
站在霜蛇洞的出口处,他隐隐绰绰听到了些人声。顺着人声走去,江眠只一眼便看到了赫连墨——
他随即便看到了坐在赫连墨身边的那两个人,心底沉了一沉。
那是虞岚和……白遥。
他们三人明显十分熟络,白遥也不似从前的阴冷面容,在赫连墨身边的她倒是柔和的。
那股狠辣模样,大概只有江眠在才会如此吧。
江眠咳嗽了声,道:“赫连墨。”
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了。赫连墨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神色在见到江眠的刹那有了并不算明显的触动。
“南疆故地重游,楼主可想到了什么?”江眠冷冷笑道。
赫连墨只一瞬间便意识到了江眠的意思,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中间有许多人,除了明月楼最为普通的弟子外,熟人面孔此时也不作声。
江眠却如同谁都看不见了,他眼中只有沉默着的赫连墨,和他什么都没有反驳的模样。
那模样让他的心更沉了些许。
“你……你如何利用我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江眠声音有些哽咽,他忍住继续说了下去,问出了他最关心的真相,“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赫连墨心口疼,可这么多人在此,他是赫连墨不假,他更是明月楼的楼主。他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口,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
纵使前一刻他还在为江眠忧心,如今人见了面,反而又严苛起来。
似乎所有的柔软都要在生死之间,才会不顾一切。
“不曾。”赫连墨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躲避似的往旁边闪烁了下。
但江眠并未注意到那个眼神,他只听到了那个回答。
江眠点点头,又问道:“白遥是你的人?”
“是。”
“我的穴位,我那时不能视物、不能再在剑术上修行,也是你的指示?”
“是。”
“为什么?”
赫连墨偏了偏头,回答道:“像你这样单纯又自以为正直的人,爱恨都纯粹,才最好摆布。”
夜晚出奇的寂静,只能听见虞岚那边烤着火噼啪的声音。
江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浑身冰凉,面容也极其苍白,他转过身去,却不知往何处去。
赫连墨想追过去,他身边围坐着明月楼的弟子们,像是一个个审视着他的人,让他迈不动脚步。
江眠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里,他一路往霜蛇洞疾掠而去,向来最挺拔的背影如今却多了分脆弱。
他逃匿到一棵繁茂的树下,轻轻一跃,轻而易举地坐在了一根较为粗糙的树枝上。
江眠想喝酒,但这里是什么也不会有的。他十分清醒,感受到自己的脸上滚过烫人的热泪。
在他见到赫连墨之前,他想到各种回答,他还想:“尽管我很早就知道他是棋盘上的执子之人,我是那颗棋,但我还是想让他亲口说出来,只要有一个理由,哪怕是哄我的,我都会原谅他,哪怕我死才能得到自由,我也会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得到了答案,答案是“不曾”。
第52章
外头挂着弦月,月光稀冷,从树梢叶子中穿梭而过,落到了江眠身上,犹如铺了层银纱。
即使南疆的气候还算宜人,深夜里露水总会重些,只片刻江眠便冷的颤抖起来。
他没有挪动,只想将自己藏在这里,祈祷着最好永远也不要天亮。
泠风过来的时候,江眠竟丝毫没有察觉,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远方。
“看来你已经得到了答案。”泠风一跃而上,没费力气坐到了江眠的身旁。
江眠转过已经有些僵住的脖子,看着泠风身上穿戴着的简单银饰,其中十分醒目的是坠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上头点着翠,翡翠质地极为纯正,倒不似南疆独有,像是中原才有的手艺。
泠风顺着江眠的视线,拿起那玉佩,笑道:“这是阿仰沙年幼时候跟着圣女去往中原后带给我的,好看吗?”
江眠点点头,他的脸藏在暗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不曾难受过片刻。
忽然间,江眠将一直藏在怀中的那本《驭》抛了下去,书本在枝叶中摩擦着发出细微又好听的声音,直到坠落于无尽的山野。
他的心中已不再挣扎,走过了小半生的路,归根结底不过是场虚无。
倏地,江眠从手腕下处抽出一柄短剑,剑体上银光流转,他在刹那间便要将剑送入自己的左胸口。
泠风一愕,伸手去拦。可他到底是没有武功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施展出了术法,黑色雾气从指缝中流出飘荡开,缠绕在江眠手中的短剑上。
兴许是因为江眠意志坚定,求死之心迫切;又或许是因为泠风在刚施展出术法的那一刻便遭受到了反噬,令术法的强度大不如前。
那黑色雾气缠绕了须臾便散开了来,江眠手中的那柄短剑最终还是刺进了胸中。
钝钝的声音响起,剑刃没入肉里,痛感席卷了江眠的大脑,他咬紧牙关,硬是一丝声音都没出。
泠风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恼恨情绪,他看着江眠就要从这处树上落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泠风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他轻声一吹,笛子短促而热烈地响了一声。
只一声,江眠从脖颈处向下,连带着心脏,均宛若被一条蛇细细啃噬,而江眠犹如被控制一般抬起了他的一只手,攀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干上。
这情景就像是先前在明月楼中被白遥控制住的死尸,不同的大概是江眠脸上还有些许血色。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剑刃处喷涌出来,泠风并不熟悉蛊虫之法,刚才的笛音也是阿仰沙教给他的最简单的控制之法。
如今的情势是泠风从未想过的,他所能做的只剩下尽快将江眠送回圣殿,也许在阿仰沙的手中还能捡回一条命。
泠风忍着反噬,再次施术,他同江眠二人共同被庞大又宽广的黑色雾气笼罩着,被包围着前往圣殿去。
等到这两人回到圣殿,泠风的反噬已然再也压不住。雪冰虫的寒性于他而言,竟如同饮鸠止血。
阿仰沙从内殿出来后,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犹如江海奔腾而过,她似乎也意识到了——泠风快要离开她了。
“泠风!”阿仰沙冲上去,搂住了泠风的胳膊,“怎么会这样……泠风!雪冰虫不是已经种进去了吗!怎么会撑不到一天!”
泠风握起阿仰沙的手,紧紧握在手中,笑得复杂而又深邃,他说道:“快救他……!”
阿仰沙这才看见倒在另一边的江眠,江眠脸色已经青了,血迹斑驳了衣裳,显得格外脆弱。
“我本想减轻罪孽,没想到却给你留下了烂摊子。阿仰沙……”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转而通红道:“救下他!你才能坐稳教主之位,记住…不要让他再想起如今种种,记住……了吗!”
说到最后,泠风声音骤然大起来,他死死盯着阿仰沙,等着她的答案。
阿仰沙泪水流了满脸。她刚才还在想着怎样能延长泠风的生命,翻遍了教中的蛊术典籍,终究是无济于事。
她点头说着好。
泠风这才放下心来,反噬的力量没有了压制,肆无忌惮地冲荡着他的身体。
阿仰沙看着泠风的模样逐渐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那一刻她似乎被夺去了什么一般,颓然地坐在圣殿空荡荡的地上。
她充斥着泪水的面颊在朦胧中看见了江眠,为了泠风的遗志,阿仰沙调动起体内的双生蛊——母蛊催动子蛊,江眠的脖颈后头忽的有处微微凸起,滚动着。
阿仰沙声音虚弱地念了几句,那子蛊动的更加剧烈起来。
江眠的命是被阿仰沙强行拉回来的,至于那些记忆,对于蛊虫而言操纵起来也并不难。
只是两者混在一起,尤其又是双生蛊这样难以全力控制的蛊虫,连阿仰沙也是十分吃力。
不出半刻,阿仰沙便察觉到了母蛊在自己体内的躁动,她尽力压制下去,让自己的意识透过母蛊转达至子蛊中去。
江眠的脸色逐渐有些血色,却没睁开眼。阿仰沙脱力后,身子软了下去,倒在江眠身上,眼角又滑下泪来。
从今日后,你就是圣教的新术司——江眠。
阿仰沙伸手握住了江眠冰凉僵硬的指尖,肩膀剧烈地起伏,无声地痛哭起来。
第53章
江眠在圣殿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挪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冰凉的池子里,里头的水大抵是寒泉。
池子里漂浮着银光闪烁的奇异花朵,随着他的动作水波荡漾起来,一颤一颤的。
江眠此时的头很痛,思绪也极其混乱。他似乎多了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些多余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伏起来,吵闹地令人心烦。
“你醒了?”阿仰沙从江眠身后出现,小小的个子稍稍靠近,眼睛红通通地肿着,却带着些许透亮的神采。
江眠在看到阿仰沙的刹那,脑中犹如过了电一般,属于阿仰沙的回忆涌入自己的脑海。
他吃力地抬头看着阿仰沙,却仿佛透过阿仰沙看到了她的一切——
原来阿仰沙这副年幼的身躯是前教主一手造成的。
在她幼时,阿仰沙便被痴迷于蛊虫之术的母亲丢进了炼蛊室,同五种毒物相处,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救她出来的人正是泠风,泠风术司抱着蜷缩成一团的阿仰沙,同教主对峙,等同于宣了战。
尽管阿仰沙被泠风救下,身体却成了再也长不大的模样。
随后十年他们二人竟真夺了权,成了圣教的掌权人,只是圣女一派在鹬蚌相争中韬光养晦,把明家的胃口养大了起来,如今甚至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江眠目光迷茫,他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谁。
他的眼神最终落到了阿仰沙的手上,那双手一夜之间枯瘦了许多,阿仰沙的指尖发抖,没什么力气般地垂在身侧。
江眠闭上了双眼,只觉得各种记忆都一股脑地冲进了自己的脑海中,令他摇摇欲坠。
阿仰沙看江眠这副模样,唇角微微松动,看来江眠已将前尘尽数忘了,如今的他只剩下自己的记忆。
她的手还在发抖,昨日的蛊虫之术已然是突破了她的极限,乃至于一夜过去了,还未彻底修整好自己的身体。
江眠终于冷静下来,他想起昨日自己的种种行径,配合着子蛊在他体内留下的阿仰沙的回忆,大致上已猜出了七八分。
他不禁叹气想道,如若可以,他真想就此死在那山涧之中,归于尘土,让一切均与他不再相干。
这时一个教徒冲进来急道:“教主,那赫连墨又带着许多人冲上来了!”
“这次我们………连霜蛇洞的洞口都守不住了!”
阿仰沙语气冷冷道:“慌什么?”
听到赫连墨的名字,江眠脸色惨白,不知是否因为他体内种着的那枚子蛊,如今他竟有了报复的心思,如同……如同与阿仰沙共了情。
江眠眼眸微微一变,压制住体内的暴虐心绪,从刚刚听到赫连墨那三个字而产生的撕心裂肺之感,如今皆化为想见到他本人的迫切。
昨日那柄短剑是那般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连拔也没有拔出。他赫连墨,也该体会体会。
江眠并未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何不对,更未察觉到如今的他比起从前,几乎判若两人。
江眠从池子里起身,湿漉漉的玄色衣袍贴在身上,平添了几分冷漠。
他漆黑明亮的瞳孔闪烁着幽暗的光,与从前单纯明净的双眸相差甚远。
“教主。”江眠声音低哑,“我们便出去同他碰碰面吧。”
阿仰沙没有用对泠风那般的亲昵面对江眠,两人之间虽有双生蛊的羁绊,却仿佛还是隔着什么。
她听到江眠的话,顿了顿道:“你就这样出去?”
江眠十指交握,他的术法在如今的情势下反而有了突破。
浓烈的黑色雾气自他脚下升起,营造出了令人瞠目的幻境,又或许是真实。
江眠身上的衣服逐渐干燥起来,黑雾推着阿仰沙,二人转瞬间便到了霜蛇洞前。
双方正打的激烈,圣教的弟子们占据着地形的优势,勉强还在守着。
明月楼的人剑术虽说不上高超,到底是有兵器在手,对上圣教驭虫之人胜算还是大些。
霜蛇洞前一左一右有着蛇的石雕,石雕经年日晒,除了基本的形状,已然看不清眉眼。
江眠沉默地看着那雕像,转头问阿仰沙:“若我将蛇像化为真蛇,你可否驭之?”
阿仰沙惊诧地回望着江眠,这种想法几乎胆大妄为,任何术司无不尊崇其圣教灵蛇,而他竟然想利用蛇像!
何况,这种术法以形化形,不知要多深厚的术法功底,更不知要遭受多少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