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甲的尺寸,与赫连奚一模一样。
秦玉龙喉结滚动。当初他以为是栖凤女子身量娇小,而今想来,是那少年的年纪本来就很小。
他原本就有所怀疑。赫连奚的眉眼和那人实在太像,脾气也一样烈,尤其是赫连奚骑马射箭的样子,几乎能与那身影重叠。
但从不敢确认。他更怕他对赫连奚那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感,是把赫连奚当成已死之人的替身。无论是对赫连奚还是对那名女子,都很不尊重。
如今豁然开朗。
“她”没有死,他们本就是一人。
这开心只开心了一瞬,秦玉龙笑容便僵了。
所以,他那样能征善战的男子,因为打了败仗,被栖凤送来和亲。
良将和亲,不亚于玉龙折戟。
无论性情还是境遇,他们都那样相似。
难怪赫连奚那样讨厌他。
现在他们的关系恶劣得……怕是活佛来了都劝不了。
秦玉龙并不后悔自己打败了赫连奚。他是长黎的将军,他永远效忠长黎。
只是很懊恼。
早知如此,不该那样气他。
他把盔甲整整齐齐叠好,原样放回,关上了柜子。
–
秦玉龙最终还是妥协地换上了粉色宫装,样子有些失魂落魄的。
他回到赫连奚寝殿,发现宫人正在打扫地上的碎片:“怎么回事?”
宫人见到他,先是被穿粉衣极为怪异的秦小将军惊了一瞬,随即行了一礼:“秦贵嫔,我家主子不喝醒酒汤,打翻了碗……”
“再端一碗,我亲自喂他。”
“啊?哦……好。”
他们主子是喝酒了,秦贵嫔是嗑药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醒酒汤是一锅熬好的,第二碗很快端上来。
赫连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秦玉龙让人都退下,他坐在床边,要喂赫连奚喝下。
赫连奚抿唇摇头:“拿走,我不喝。”
秦玉龙问:“为什么不喝?”
赫连奚阖眼低低道:“有人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要一醉解千愁。我醒了,又要犯愁。”
秦玉龙一顿,说:“对不起,我向你请罪。但不喝醒酒汤头疼的是你,你醒了,我才好赔罪。”
“我不要醒。”赫连奚摇头,“我不要醒。”
“父妃,姐姐……”赫连奚低落地自言自语,“今日中秋,他们会不会像我想他们那样,也在想我……栖凤一定也办了中秋宴,我打了败仗被送来和亲,让他们蒙羞,皇后肯定会用我来嘲讽他们……”
我打了败仗……
他果然是“她”。
秦玉龙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只道:“……和亲也是功臣,怎会嘲讽。”
“你不懂。”赫连奚笑起来,“你不懂我多羡慕你们长黎。”
“我羡慕你们长黎,有个英明的好皇帝,深情,专情,又长情。”
“我虽只来长黎数月,见陛下和皇后殿下也不过几面,却信他们可以天长地久。”
“我喜欢今晚宴会上的氛围,真正的其乐融融,笑是真的笑,开心是真的开心。这样的快乐,栖凤宫里永远不可能有。”
“你知道我今夜为什么哭?”赫连奚轻声,“不只是想我父妃和皇姐,我更担心他们被人谋害,皇后,淑妃,德妃,甚至……母皇。”
“虎毒不食子。”秦玉龙问,“栖凤帝怎么会杀你姐姐?”
“所以我才羡慕你们。”赫连奚说,“听说长黎陛下并无兄弟,先帝只让先皇后一人有子,他没有经历那么残酷的夺嫡之争,对皇后殿下这样好,还能重用贤良,铲除宵小。”
“可栖凤不是这样的。”
“我父妃也是母皇的竹马,年少就嫁给她侍奉她,母皇也说过真心喜欢他,还是架不住色衰爱弛,新人越来越多。”
“我有四十多个兄弟姐妹,多得我自己都不认识,想来母皇也不能认全,更别提感情。”
“我小时候,对我最好的除了我亲皇姐,就是三皇姐了。我很爱跟她一块儿玩的。她的生父郑贵妃也待我很好,贵妃是将门之子,是父妃挚友,会教我骑马射箭。可他们死了,被母皇赐死的。”
“因为贵妃谋害皇后和二皇女,郑家被指控谋逆之罪,他们牵涉其中,难逃一死。其实根本没有,是皇后嫉妒贵妃受宠,还想除掉她这个可能与二皇女争储的三皇女才陷害的。母皇明明知道,可贵妃父家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母皇怕外戚干政,借着这个由头铲除郑家,收回兵权,除去三皇姐。”赫连奚讥笑,“可是郑家……忠心耿耿,郑家之于栖凤,宛如秦家之于长黎。是母皇疑心过重,残害忠良,不惜害死自己亲生骨肉。”
“你说郑家,像不像一家人齐齐整整阴间相聚的螃蟹?”
“我父妃与皇后为敌,又会不会是下一个郑家?”
“我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帮到父妃和姐姐,我很厉害的,我不甘心随便找个人嫁了,像其他皇子那样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可是……可是我遇到了长黎百年难遇的将才,秦玉龙,他——他真的很厉害,比我还厉害,我打不过他。”赫连奚越说越内疚,“我不能帮到他们,还连累他们给了皇后把柄……”
他饮恨道:“既生瑜,何生亮?”
“他还说我没人爱……”赫连奚恨恨道,“我就是没人爱怎么了!这世上本就只有父妃和姐姐爱我。父妃爱我,更爱姐姐。姐姐爱我,更爱皇权。嫁了长黎皇帝,皇帝只爱皇后。我逞强连累了他们,也不知道父妃和姐姐是想我还是怨我。”
“在皇室里想要爱,本就是痴人说梦。”
“长黎皇帝和皇后殿下,是我见过最荒诞而现实的美梦了。”
第63章 朱砂
秦玉龙沉默地聆听着。
每个人醉酒的反应都不同。有的嚎啕大哭, 有的放肆大笑,有的胡言乱语,有的沉默不语。秦玉龙本以为像赫连奚这般醒着就爱闹腾的性子,酒后更该任性撒泼个没完, 肆无忌惮地耍酒疯, 让人头疼。
没想到……是让他心疼。
平日里, 赫连奚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牙尖嘴利、娇纵跋扈的小皇子。这一醉酒,说是解愁,却是彻底地卸去伪装,露出愁容。醒时不敢言说,醉后才能发泄, 让人知道原来他身上背着这么多重担,心里藏着这么多心事。
他才十六岁。
自己十六岁时, 还刚进军营历练, 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家里管教他再严, 双亲也是一心一意地爱他栽培他。不像赫连奚,在那样充满激烈斗争的残酷皇室中长大。也不知道他那样伶牙俐齿, 是听了多少嘲讽才如此熟练?
秦玉龙黯然地想, 他把那“女将”当对手,欣赏喜欢, 惺惺相惜, 以为对方也是如此。如今想来大概是他自作多情, 赫连奚对他确实应该恨之入骨, 不是他以为的小打小闹。
“他知道错了, 会好好和你道歉, 你不是没人爱, 你是很可爱的。”秦玉龙端着醒酒汤,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还是喝一点吧。不然宿醉头疼。”
赫连奚一股脑倾诉完,心里好受许多,乖乖被喂了几口,但只喝了小半碗,便没耐心地别过头:“不要了。”
他今夜实在喝了太多酒。这分量不足以让他完全清醒,但也不再昏昏沉沉。
秦玉龙就把碗放下了。
赫连奚喝完半碗醒酒汤,头脑清明许多,睁眼看向床边人,愣了一瞬,惊得立刻往床里缩:“……怎么是你?!”
他以为是他从栖凤带过来的陪嫁侍男阿罗,才这么肆无忌惮。
……他刚刚说了什么?
赫连奚仔细一想,但酒还未完全醒,实在想不起来了,一想又要头疼。
秦玉龙神色复杂:“你以为是谁?”
赫连奚不回答,看到秦玉龙身上穿的衣裳,生气道:“这是我给花颜做的衣裳,我是要送给他的,怎么穿在你身上?你赶紧脱下来!”
刺绣在夜郎多为女子手艺,又称女工,在栖凤就反过来,是男子必修课,称为男工。赫连奚会舞刀弄枪,栖凤男子该学的功课也没落下,他和花颜关系好,平时也在一块儿钻研衣饰,就会给他绣衣裳。
花颜和秦玉龙年岁相仿,给花颜做的衣裳,尺寸对秦玉龙勉强合身。只是风格相差极大,秦小将军实在不适合穿这么粉嫩的颜色,越看越滑稽。
秦玉龙面无表情:“你以为是他?你和他连这么交心的话都能说了?”
平日赫连奚与他势同水火,跟花颜倒是情同手足。秦玉龙心里不快,也只归咎于是看赫连奚不爽,绝不是拈酸吃醋。
没想到赫连奚对花颜是掏心掏肺,还会给他做衣裳。两人关系好到这份上,倒叫他真是嫉妒。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嫉妒。
“关你什么事?我和他的关系不比和你好千倍万倍?把衣裳给我脱了。”赫连奚脱口而出。
秦玉龙心里酸,又不自在,也不肯脱衣。栖凤是女尊国,有男有女,男子在男子面前脱衣是正常之举。可长黎是男儿国,当面脱衣,那得是夫妻才能做的事,连亲兄弟都得避忌。
醉酒的小皇子泼辣又无赖,见秦玉龙扭扭捏捏的不肯脱,扑上来就扒他衣裳,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又因神志不清胡乱不得章法,摸得秦玉龙喉结痒。
秦玉龙想推开又怕摔到他,不敢用力道,一个不防就被赫连奚拽着按在床上骑着腰。
秦玉龙一惊:“赫连奚——”
赫连奚皱着眉解他扣子:“怎么解不开呢?”
他又去解自己的,很容易就解开了,神情懵懂不解:“明明我的都解得开。”
——废话,那是秦玉龙还小幅度挣扎着。他这辈子想不到自己还会被人骑在身上撒野。
想反制也很简单,翻身将人擒拿的招式他能一气呵成。偏因刚得知赫连奚另一层身份,又听得这么一番剖白,秦玉龙心里怜惜,不觉纵容他为非作歹。
赫连奚解了自己衣扣,衣裳滑落,露出少年白皙的肩膀。秦玉龙下意识别过眼,余光又看到他肩头的伤疤,微微一怔,转回头来盯了良久。
那伤疤……是他曾经刺的那一枪。
一定很深,疤痕才会留到现在。
望着那道伤痕,秦玉龙连挣扎都停止了,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伤痕愈合不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如这道伤口无法弥补。
“看什么看?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赫连奚冷笑,“我早就想过,等你落到我手里,我得把这一枪之仇报回来。”
秦玉龙不再挣扎,赫连奚就很容易解开扣子。他扯开衣襟,四下张望,也找不到可以报仇的利器,干脆俯身,对着秦玉龙的肩膀就狠狠咬下去。
秦玉龙闷哼一声。想到那一□□得只会比牙齿咬得更疼,干脆硬忍。
赫连奚犹不知足,把他衣裳彻底脱了:“疼么?光这一处还不够,你是怎样让我千疮百孔的,我全身都要咬回来。”
–
翌日,赫连奚揉着脑袋起身,宿醉的感觉让他头疼,全身都疼。
他不经意间侧目,吓了一跳。
秦玉龙怎么在他床上?!
还,还没穿衣服……全身都是那种牙齿啃咬的痕迹……
再看自己身上,竟也好不到哪儿去。
赫连奚僵着身子,匆匆穿好衣服下床,坐在镜前一看,一双桃花眸满是震撼。
眉间的朱砂,没了……
那是象征栖凤男子贞洁的朱砂。
他和秦玉龙酒后乱性了?
赫连奚在镜前呆了好一会儿,手忙脚乱地拿起眉笔,沾了胭脂,在眉心处轻轻画上一点。
全天下的女子都爱贴花钿,赫连奚从军时为掩饰男子身份,专门在眉心处画花钿,用以掩饰男子朱砂,点上一颗朱砂不过手到擒来。
他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失贞。
赫连奚自身并不看重贞洁,权当被狗咬了一口,但栖凤很看重,婚前失贞的男子是要浸猪笼的。
他虽已在长黎,且也算婚后……但就是这样问题才更大。
长黎皇帝除了皇后压根不碰任何人,他这朱砂没了不就摆明了是给皇帝戴绿帽?虽说长黎皇帝把一群后宫当下属并不当嫔妃,也成全了柳雁声和沈鹤洲的情意,可他的身份如何能跟他们比较。
他不是为长黎皇帝办事的下属,是异国派来和亲的皇子,长黎皇帝就算要保护栋梁不受夜郎蛊惑才纳入后宫,也轮不到保护他。
他在长黎的身份,只是后妃而已。
长黎皇帝不需要对他手下留情。秽乱宫闱之罪,往重了说完全是栖凤在羞辱长黎,再引起两国交战,父妃和姐姐会彻底遭母皇厌弃的,说不定是死罪。
就算退一万步说,长黎皇帝不计较,甚至成全他和秦玉龙的“好事”,消息传回栖凤,照样是个天大的笑柄。本是送给长黎皇帝和亲的皇子与后妃私通后被赐给后妃,在栖凤眼里,就是他给栖凤蒙羞。母皇最好颜面,定会动怒,父妃和姐姐在宫里依然举步维艰。
姐姐正在争储的紧要关头,他不能再拖任何后腿。
何况他和秦玉龙矛盾重重,怎么肯让人知道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一瞬间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赫连奚考虑了一堆事,对他和秦玉龙有了肌肤之亲这件事本身,却没有太多反感。
赫连奚点好朱砂,只听身后一声复杂男声:“你当初在战场上画花钿,也是这样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