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闭上眼睛仰起头,喉结微动:“人死,如灯灭。死后虚名都不如活着的人重要。”
听听,多狼心狗肺的话。人家徒弟都知道卧薪尝胆为师父报仇,你爹娘白养你这个白眼狼!楚恒甚至觉得下一刻老天就会降下一道天雷直接劈死他。
周清衍没想到最后,是自己成了复仇的拖累。
楚恒一点点把周清衍的手扳开——他的手纤白修长,却冰凉得过分:“就算你不去江南东路,我也能告诉你崔应不过是个傀儡。”
“天底下能悄无声息除去那么多大臣,名正言顺发动禁军的人,统共也就那么一个,对不对?”楚恒把那双微颤的手握在掌心。
冰凉的皮肤触及炽热的胸膛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楚恒不知不觉间逼近了周清衍,一条腿半跪在床上,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甚至能感受到呼吸出的热气。
周清衍浑身上下包括发尾流露出来的淡香无不牵扯着楚恒心脏,让这个男人像个瘾君子——不自主地渴求着更多。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属于我,这个人是我在人世漂泊中唯一的归宿。
“你想去江南东路不必急于现在。等海棠花开,你身体好转。我们就走,不必再受任何桎梏。”楚恒轻声道。
好半晌,周清衍闭上眼丧气地垂下头颅。
“我,一定走这一趟。”良久,周清衍方才艰难开口。楚恒对于周清衍而言,也是无法克制的迷药,但他不甘心,他一定要知道当年的一切。
幕后黑手和原因。
楚恒呼吸滞住。
但下一刻周清衍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带上方伯,我不会死在半途的。”
楚恒没料到他会把这个字明目张胆地挂在嘴边:“说什么糊涂话!”
随之他听见了周清衍清朗的低笑声:“你绕了一大圈不就为了这个?”
“放心吧,我还要送该下地狱的下地狱,亲眼见到四海升平,万国来朝。不会轻易合眼。”
屋子里剑扈拔张的气氛早已消失不见,两人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彼此对视。
直到周清衍眨一眨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手从楚恒的脖子上放下来,落在楚恒的肩膀上,上身一点点凑近男人。
周清衍突然弯唇一笑,凑上前去,在楚恒的唇上酌一杯浅酒。
男人猛地一咬牙。
帷幕不知是何时落下的,分明是正午,云雾却撒欢似地飘进了房间,床上,桌上,甚至于花瓶中都充斥着深浓而柔软的雾气。那云雾就将整个房间笼罩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
纯白的海棠花悄无声息地舒展开柔软的花瓣,引来了采香的蝴蝶,蝴蝶只是轻轻地落在花蕊上,再离开时震动双翼就带出了旖旎的芬芳······
让周清衍远去江南东路调查昭和一事说来说去还得让嘉兴帝点头。周清衍要借着国师的身份才能让崔应毫无戒备地与他见面。
但此事由谁来提,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其实原国延续至今几百年,每种类型的事件都有专门的人来管辖,三丞相专管决策审议与执行,命令下发到六部,也都有具体的分工。
此事下发到最后,应是传给大理寺。但嘉兴帝早已经不信任这满朝文武。他如今只要看到不是由自己一手栽培的官员,心里都会忍不住怀疑他是三位丞相中哪一位的人。
嘉兴帝恨不得废了丞相,亲自躬身处理全天下的事务。但很可惜,年轻的嘉兴帝还有这样的能力的精力,但如今的嘉兴帝早就只剩一身空壳。
这也是为什么他如此忌惮三相却一直没有动过丞相——但凡动了三相,嘉兴帝一个人根本管不了全国。他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和矛盾之中,一方面不想丞相来分管皇权,一方面自己又没有能力。
无奈之下,只能每年玩弄些雕虫小技,用后宫,宦官来挟制三相——三相中只有赵相没有子嗣,这也是嘉兴帝最忌惮赵相的原因。
这三年,嘉兴帝一手培养的官员一只手都能数的清:他之前信任的王负恩和鲁艺——被周清衍一竿子打翻了。之后养了钱封和钱尚书。
这次昭和一事,不能不查,他能信任的官员只有钱封和钱尚书。
没曾想钱尚书的正妻一日后突然病逝,钱封作为独子只能留下来处理后事。嘉兴帝本想直接下旨让钱封远走江南东路,旨意还没下发,钱云儿就提前得了消息日日在殿前啼哭。
嘉兴帝又不能不顾钱云儿的想法——他还得留着钱云儿挟制皇后。
嘉兴帝这几年用了无数张网来维持皇权岌岌可危的平衡,到了如今却是作茧自缚把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间分不清楚谁知织网人,谁知网中的猎物。
无奈之下,嘉兴帝只能启用周清衍。如今,已经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周清衍只在家中老老实实针灸喝药。
江南东路与京城相隔千里,他当日大言不惭,好不容易说服了楚恒,临到头却被方伯骂得狗血淋头。
方伯整张老脸气得绯红,在院中来回踱步:“国师当真好大的官威,说走就想走。也不看看自己这副身子,没了我的药能不能走出这扇门?”
柳衾得了消息也是连连叹气,他离了景王府癔症便渐渐好了起来,得知周清衍身体状况,恨不得把他当个瓷娃娃一样供起来。
偏生楚恒还不帮他,双臂环胸在旁冷笑。
周清衍被骂得一缩脖子:“我这不是找您商量嘛。”
“商量!”方伯的嗓音猛地一提,“这是能商量的事?你如今就该好好待在房里,最好床都不下,只每日用膳喝药,隔日泡药浴针灸。”
“如今三月京城还算暖和,越是临近江南东路就越是天寒。你腰伤心伤,哪个受得住天寒?”
柳衾:“阿衍,此事当真不能再商量吗?”
周清衍对柳衾是半点脾气都没有,只得轻轻咬住下唇,一时不语。柳衾自知劝不动,深深叹了口气。
周清衍又转头对着方伯:“方伯,若是每日药浴针灸,可否前往?”
方伯闻言一愣。
周清衍身上大病小病不少,腰伤心伤是最为重要的。心伤每日由三味药养着,只要药汤不断即可。出门在外大可做成丸剂,也不是什么大事。
药浴与针灸都是缓解腰伤的。周清衍的腰伤是将近十年的老伤,只是最近三年劳心劳力太过才突然眼严重起来。
他如今的腰就像冬日里冻僵的老树枝——不动弹便能少疼,但长此以往武艺便逐渐荒废了。
药浴与针灸都是舒筋活络化血化瘀,尽量让那截老树枝在一定程度上暖和起来——不被活生生冻断。
只要暖和起来,不可避免的就是钻心的剧痛。
隔日药浴针灸也是方伯甚至此痛非常人能忍,让周清衍能缓上一日。
方伯愣了许久方才慢慢道:“你若能忍,那自然无不可。”
楚恒的手刹那间握紧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明明定时凌晨一点发,我一觉醒来为什么它还在存稿箱!啊啊啊啊啊,抓狂,不带这么玩的。
第48章 启程
嘉兴帝培养起钱封就已经是明摆着要架空无影阁, 不过这位皇帝仍旧想着无影阁臭名昭著,除了依附于他再无其他办法,如今没人可用, 启用周清衍也勉强是个法子。
周清衍不久前才上了天师台, 如今哪愿随意听他摆布。嘉兴帝身边的人来时,阿蔷只推脱说公子腰伤复发疼痛难忍下不床, 硬是把人堵了回去。
一朝天子, 下令无人愿听,派遣无人可用,不可谓不是一种悲哀。
后宫探子传出消息,嘉兴帝在书房里摔坏了好几套茶具。如今连钱贵妃都不见,只留苏青在旁伺候。
阿蔷有些担心:“阁主,您如此不给皇上面子, 他会不会不让咱们去江南东路?”
周清衍冷笑:“不会。我越是不给他面子, 他便越是非我不可。”
钱封不走大可算作孝道, 他可是什么台阶都没给嘉兴帝。堂堂天子,使唤不动小小国师, 日后统御朝野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想起嘉兴帝那张老脸, 周清衍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楚恒见状立刻为他披上了外套:“事犹不及。”
周清衍浑身被楚恒身上的暖气包裹住, 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顺道就着楚恒的手喝汤,喝完还非得小猫似的咂咂嘴:“鸡汤好鲜。”
喝完了小半碗汤, 周清衍方才抬头一笑:“放心,我有分寸。”事情把握好度, 让嘉兴帝觉得自己没有二心, 如今举动不过是气不过当日天师台一千九百九十级台阶。
阿蔷一脸的恍然大悟:“这招就叫欲擒故纵!”
周清衍脸上冷笑的表情一僵。
说是欲情故纵倒也合适, 只是听多了话本, 总忘记这是兵法里的招式,一听到这个词就情不自禁想起破庙里狐狸精和文弱书生,再不济就是千金小姐与书生。
欲情故纵,他也配?周清衍心里嗤笑一声,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在楚恒身上,只有子渊有资格让他用上这招了。
楚恒一见他眼睛提溜转的小模样就知道这混蛋玩意儿背地里都在想些什么,险些没气笑了:“你到真是一招鲜吃遍天。”随便勾勾手指自己就投降了。
周清衍哈哈大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周清衍所谓的“有分寸”果然不是大言不惭,一日后嘉兴帝就派人来传旨,查出昭和中蛊的真相,国师便可告老还乡。
周清衍等了六日,总算等来了想要的东西。当夜便是最后一次在京城的药浴。
药浴途中的周清衍仍旧是不让任何人近身,屋内热气蒸腾,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药草味。热气隐匿住屋内的身影,只留下朦胧的轮廓。
坐在凳子上的轮廓高俊挺拔,不细看都让人不由得沉醉。
哗啦。
周清衍突然从药浴中冒出一个头。他整个人被热水泡得红彤彤的——有些像成日跟着父兄做农活的乡下女孩子,脸颊上一团绯红,配上微张的唇和迷离的眸子。
看得楚恒好笑之余眼睛又忍不住始终黏在他身上。
楚恒一笑周清衍便跟着笑。他半点也不嫌楚恒宛如登徒子,反倒跃跃欲试地撑起身子跪在水中,好让楚恒看清楚些。
这人如今好不容易美人在怀前景光明,依稀又仿佛回到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疯玩起来能闹得整个周府鸡犬不宁。
这时候楚恒才回忆起自己曾经无数次有把这家伙按住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
楚恒眼瞅着他要从水里站起来,连忙把他按下去,直到热水浸没青年整个肩膀:“药效过了?”
周清衍摇摇头,又不甘寂寞地伸出脖子:“还没起效呢。”
方伯配的药浴方子,要泡上一会儿才会起效。
起了效,腰腹宛如刀割针刺,细密的疼一上来,周清衍顿时没了玩闹的兴致,手紧紧抓着浴桶边沿,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这疼是无法熬的,只有偶尔药效过猛受不住,周清衍才会含一口安神汤,等到冷汗落满了惨白的脸,换过三次药汤之后,疼痛才会慢慢消减,暖意自尾椎骨逐渐升起。
但此时,人也是昏死之态。
楚恒会轻轻将他捞出来擦干,厚实的毯子把人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放回床上。如此反复六日。
翌日清晨,周清衍起身时神采奕奕:“方伯的药浴果然有用。我如今使起银月来都轻松了不少。”
此去一为公二为私,周楚二人都只此去兵临城下之前都不会再回到京城。周府中的下人小厮都还了自由身,这几日按批出了府。
无影阁众人,周恭垣以及一众死士如今被钱封盯得很死不能离开,只能暂且待在京城等着周清衍的指令。
楚恒当初来京城时所带的人并不多。白刃楼中只留下几个探子打探消息,薛文瑧和陆强会直接绕过大队人马率先回到江南东路。杜如异则始终跟在楚恒身边。
这些事务,都在六日之前逐渐解决。
楚恒转头看他:“别扭来扭去,当心闪着腰。此去一路若非特殊状况不许动手。”身子看着好了不少,还是得仔细养着。
周清衍好笑地一挑眉:“你会让我遇见特殊状况?”
“不会。”青天白日,楚恒显出正经严肃来,“所以把银月收好。”
楚恒这副严肃的模样不知为何触动了周清衍,这人不禁莞尔,随即笑得难以自持,从穿了鞋从床边直接倒进楚恒怀里。
太可爱了,好像当年一戳脸就不高兴的小子渊。
笑得男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阿蔷适时地敲门进来:“公子,都收拾好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周清衍闻言才止了笑,眸光一闪:“我还要在去见一个人。”
楚恒疑惑地望着他。周清衍将他带去了整个京城最大的听书馆,两人都带着纱帽,一路有小二引着上了二层。
楚恒见到这熟悉的场景有些恍惚。重逢后他第一次被周清衍逼得丢盔弃甲就是在此。几个月过去,这里仍旧茶香袅袅人声鼎沸。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适时地停下——由自己的徒弟作揖陪笑収赏钱。与之前别无二致。
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不愿离开京城,这处地儿,有书听,有曲儿听,有美人汀上跳舞,有人千金买醉,有人豪掷一场,事事都如意,谁愿意走?
小二弓着腰穿过二层长廊推开最里面那扇门,笑着道:“爷,您说的人我们时时刻刻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