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衍:“有劳。”转而又拉过楚恒的袖子,低下头轻声道:“这处有水,当心摔了。”
楚恒依言避开水洼,与周清衍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小二十分识趣地把门关上了。
楚恒到这儿才看见房间里究竟坐着何方神圣。不神圣,是个老书生。
老书生一身绿长衫,年近花甲,头发花白胡须长长,一张方脸,五官都按着寻常人的长法安在脸上,眼睛略小,鼻子略塌,左耳上有一块大红的胎记。
周清衍取下帽毡拱手作揖:“文泉先生。”
楚恒立刻回想起来。当初听书馆里,说一出将军美人词本的,便是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文泉先生。
当初周清衍说自己在钓鱼,钓到最后那鱼没有咬钩。
文泉先生眯起眼看了周清衍两眼:“周公子。”
“我向皇上辞官去江南东路。还望先生谨记我们的约定。”这是周清衍在京城埋下的最后一招。
谣言用得好会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文泉先生摆摆手:“我与你没什么约定,不过是结草衔环,报楚将军救命之恩。”
周清衍没有与之争辩,说完便拉着楚恒离开了。
直至两人进了马车,慢慢出了城门,楚恒才问道:“他是谁?知晓我爹。”
周清衍一到车上就忍不住犯困,闻言往楚恒怀里又钻了钻。男人下意识把他抱得更紧。
半晌才听见周清衍模糊的声音:“文泉先生做说书人之前是个赶考的举人。曾经有人说他的文章只在薛文瑧之下。”
“当真?”楚恒惊讶地问道。
“有些夸大。”周清衍打了个哈欠,“但其文采的确不俗。当年成了贡生第七,可惜殿试时嘉兴帝不喜他其貌不扬,耳上有红斑还穿一身绿服,落了榜。”
“文泉先生穿绿衫是因其亡妻喜欢他穿。皇帝一言断了他所有的念想,当时他家中妻儿都已亡故,盘缠用尽。悲愤之余就想一头跳下护城河。”周清衍道,“幸得楚将军救了他一命。”
话到此处楚恒便知道自己为何对文泉先生没有印象。他爹下了战场就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
楚越不过是秉着良心随手一救,让文泉去说书勉强糊口。楚越死后三年,文泉依旧记着这份随手的善念,结草衔环相报。
这世上有人无端报以怨恨,也有人舍身报德。
孔子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天底下总该有个规矩,让那些畜生都滚回地狱去!
马车悠悠地走了半日,已经看不见京城半点模样。
楚恒小心扶着周清衍下了马车:“日头烈,正好休整生火做饭。”
周清衍长长舒了口气:“外面就是比京城那鸟笼子好。就是热了些,我去洗把脸。”
楚恒连忙跟上,蹲在河边从怀中掏出一方柔软的丝帕。
周清衍抱胸站在一旁坏笑:“哟,这是哪家贤惠的小媳妇,还随身带丝帕。”
楚恒面上毫无尴尬之色,还没来得及起身给丝帕沾水拧干,身旁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紧接着就是一股力道从侧方传来。
“子渊!”
楚恒还没倒下,那残影又是咻的一下溜进草丛消失了。
这事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连周清衍都没能看出黑影是什么生物。周清衍没去追黑影,蹲下来扶住楚恒,眼神急切:“可有受伤?”
楚恒摇摇头:“那东西只想要丝帕,不欲伤人。”
要丝帕?要丝帕作甚?
楚恒重新恢复平衡用手捧水让周清衍先擦一擦:“今夜得让侍卫巡夜认真些。我怕那东西再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凌晨本来设好了时间更新,结果睡了一觉发现还新章没发出去!希望这章能十二点准时发出去。
第49章 希望
是夜, 月明星稀。淡淡的寒霜凝结在周遭的树叶上,但很快又被无声地震落了下来。
纤细的黑影从土地上咻地一下滑了过去,紧接着是清浅的脚步声——脚的主人不是轻功卓然遖鳯獨傢就是身量纤细。
周清衍和楚恒的帐篷在众人的正中央, 杜如异居左, 阿蔷阿莲两女居右。守夜的金戈十卫将篝火烧得很旺。
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一双绿眸子中倒映着炽热的火焰。
“嘶嘶嘶。”小黑蛇撑起了身体, 蛇信在少女的手臂上一扫而过, 紧接着大半个身体都攀在了少女白皙的手臂上。
蛇皮滑腻腻的,寻常人在寒夜里非得吓得一激灵。
这帮人是从京城出来的,又是这么大阵仗,肯定富得流油。到时候把钱抢了,够用好一段时间呢。
少女看也没看小黑蛇:“小声点,你太吵了。把人吵醒咱们可就没钱赚了。”
小黑蛇明显不满主人把锅都推到它身上, 蛇信抖动得非常剧烈, 不过到底乖乖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少女开心地露出两排大白牙, 笑得愈发天真轻快,喃喃自语:“这次肯定能大赚一笔。”
“你把蛇留下, 我保准你赚得更多。”
背后有人!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少女脸上笑意刹那间收敛, 头皮乍紧的瞬间猛地窜上了树, 紧接着几根细针从树上射了下来。
“啧!”周清衍双手抱胸,微微一侧身避开毒针,“怎么价格不满意?无妨, 本公子有的是钱,你把蛇给我价钱随你说。”
借着金戈十卫的火光, 周清衍看清了来者的尊荣——是个姑娘。
周大爷一挑眉峰:“这夜里不够亮, 方才竟没看出尊下是位小美人。失敬失敬。”
小美人轻功应在上乘, 只是估计打斗武功平平——不然方才就不是窜上树而是回身反打了。
“我向来怜香惜玉, 从不轻薄女子。”周清衍像招宠物似地往树上招手,“你且下来,咱们好好把酒言欢。”
良久,少女当真从树上跳了下来。她没有半点尴尬之色,整理衣裙秀发,黑蛇被不动声色地拢在袖子里,抬起一张秀气的脸庞。
紧接着,这闺女没有半分犹豫当场跪下,声泪俱下:“这位大侠,求您救救小女!”
楚恒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走出,默默站在了周清衍身边。
周清衍余光看了眼他,心里“啧”的一声。
听声音这少女年岁尚轻,但演技着实难得。分明是楚恒把她打下来的,她竟也能调整得宛如是自己主动跳下,还一下来就演这么一场大戏。
周清衍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邃,语气愈发柔和:“你且说,你有何许冤屈,我自当为你做主。”
少女哭泣着垂下头,瑟瑟地道:“离此地两里之外的骆家庄,庄主杀了我父兄,玷污了我,知我天生能与蛇交谈,逼我抓住过路之人索要钱财,要不到钱,就,就要杀了我阿娘!”
一番言语毫无停顿,说的真情实感,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周清衍几乎想给少女丢几块碎银——京城许多说书人都没她嘴皮子利索。
少女见两人面露怀疑,连忙道:“我,我有证据!”
“庄主素日□□我。我身上还有痕迹呢!我这就给二位大侠看看!”少女说着一把拉开了衣襟。
楚恒眉峰猛地皱起,抬起袖子遮住了两人的脸。
周清衍也没料到少女能演戏逼真到这种地步,但不过转瞬就反应过来:“不对,她想跑!”
“嘻嘻!”少女银铃般的小声回荡在黑夜中,人却已经消失不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此女轻功果然了得。
一个时辰后,绿眸的少女肩上盘着一条黑蛇,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小菜,这些应该够用不少日子了。”少女颠颠钱袋,阳春三月总有些富家公子出来夜游,打劫起来易如反掌。
小黑蛇知道有了钱就能有肉吃,嘶嘶嘶地叫了两声。
“哎呀,还是富人的钱好赚!”少女边走边感叹,“那个大诗人怎么说来着,念此自私愧,一日忘不掉。我这是在帮他们减轻负担呢!”
“就是今天遇见的那人,油嘴滑舌不说还冷血得很!”少女嘀咕着,“本小姐说的那么可怜,也没见他们掉眼泪。”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个木屋,少女立即推门走进去:“师父,我回来了!”
门一打开,少女当即愣在原地。
被唤做师傅的男人转过头来:“玲儿,这二位等你许久。”
正襟危坐细细品茶地不正是周清衍和楚恒。
“小美人,我那可不是油嘴滑舌,那叫怜香惜玉。”周清衍放下茶杯,“侧脸对着少女道,还有,方才那句诗原句是‘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不过你大概用不上这句诗。”
这句诗是说一位官员非常愧疚自己不是农桑也能岁晏有余粮,而百姓日日劳作尚且填不饱肚子,大概是在怨恨天公不作美和当时的皇帝昏庸无道。
白玲脸色一变:“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周清衍耸耸肩:“跟着你来的。小美人轻功还欠些火候,对不对子渊?”他看见白玲胸口衣襟果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口子里面是深黑色的夜行衣。
周清衍当即便笑了。
周清衍的轻功当年第一,不过如今受这副身子的拖累使不出十之一二,不过楚恒可是全盛状态,抓一个白玲绰绰有余。
楚恒淡淡应了一声。
她引以为傲的轻功在这两个人嘴里如此不堪一击。白玲肺都快气炸了:“你们两个究竟想干什么!”
“你袖中黑蛇颇通人性,我见着喜欢,想与你买它。”周清衍笑道。
白玲气得脸通红:“不可能。小菜是我的弟弟,我不可能把弟弟交给两个恶霸!”
“恶霸?”周清衍闻言好笑,指着她手上的钱袋,“我二人与你素不相识,你欲抢我的钱财。如今没得手又去抢了别人的钱,也能说的出口叫别人是恶霸?”
白玲完全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我那是劫富济贫!”
楚恒看向白玲师父,后者为他二人添上茶水,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方道:“玲儿不劫穷人,不劫赶考之人,不劫救命之财。只劫纨绔膏粱的腰包。”
楚恒:“纨绔家中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世上有不义之财不假,但你们怎知你们劫的人定是贪污腐败之人?若不是呢?
白玲师父语气极为平静:“的确不是。但那与我何关?”
争论到此戛然而止。不是不想辩,而是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楚恒哑然失笑。
白玲师父敬他一杯茶,但笑不语。
这两人仿佛一言一语中对上了某种讯号,到弄得其余二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周清衍眼睛一瞅白玲师父,凑到楚恒耳边:“做什么呢?也不帮我说一说。”
“没做什么。只是觉得他活得挺潇洒。”楚恒笑笑,手从周清衍的背上开始摸,擦过纤薄的衣裳,最后落在腰上。
这是楚恒这几日来的习惯,不管周清衍有没有喊疼,每日时不时地为他按揉一下后腰,晚上让他喝了药再睡。
周清衍怕痒,稍稍动了动。他就像把肚皮露出来的猫,出生后的本性中就有一项是下意识地挣扎。
白玲师父看了看两人,喝了一口茶:“小菜是只无毒蛇,虽说从小教养能听懂人语,但对这位公子的病情没有任何用处。”
“我所言句句属实,二位倒不必执着于那条蠢蛇。”白玲师父道。
两人当即顿在了原地。
周清衍手猛地握紧,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波澜:“先生如此说,是看出我重病缠身还有得治?”
第50章 打开看看
白玲绿眸子瞅瞅自家师父, 又瞅瞅周清衍——虽说相貌的确俊秀过人,但眼尖的也能看出眼角下的青黑与面色的苍白无力。
他身边那个男人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想来也是因为久病之人手脚冰凉。
分明要死了的是周清衍,楚恒看起来却比他还紧张。
白玲师父淡淡道:“我不是阎王爷, 没那通天的本事。”
周清衍握紧拳头的手骤然间一松。
“我见你应是内腑受损, 如今吃着药熬这几年的命数。”白玲师父又道,“既然从外药理无用, 何不打开看看?”
此言一出, 不光是周楚二人,连白玲都瞠目结舌。
打开看看。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得很,真要做起来那不就是要人命了吗?
白玲师父显然习惯了这样的表情,又喝了口热茶:“听着可怖,其实不然。寻常士兵在战场上受了箭头,箭头卡在胸腹处取不出, 最后关头也得拿刀割开肚子才能保住性命。”
听起来仿佛有几分道理。
“我医术平平, 不过萍水相逢胡诌几句。你们愿听便听一听, 不愿听也不必拆我的台子。”白玲师父总算放下茶杯,“二位, 请吧。”
楚恒坐在原地沉默良久, 站起朝白玲师父稍稍一抱拳, 低声道:“阿衍,我们走吧。”
话说的清清楚楚有理有据,但楚恒依旧不敢冒如此大的风险——那些个不得已割开肚子取箭头的士兵, 就算取出了箭头也有十之八九死于伤风感染。
楚恒不得不承认,他当真害怕, 害怕得腿都有些发抖。
周清衍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和楚恒并肩走出了木屋。
白玲因那句“打开看看”在原地愣了许久, 突然回过神来往外面跑去。白玲师父看了她几眼, 只轻声说道:“记得回来吃饭。”
可惜人已经跑远了,也不知听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