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快累死了,还能给口热乎的,已经够给面子了。
于是,当晚,无论厨子还是飞鹰军,没人不打从心底埋怨。但贺将军绝不是好拿捏的谢潜,其威严谁也不敢侵犯,总之,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还得照做。训练,在所有人备受折磨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进行了下去。
深入秦岭,越过骊山,进入南象夹道,相邻驿站之间,距离越发遥远。有时队伍在山林间行走两三天,也见不到半点人烟。可与稀少的人迹相对,草木却越发茂密了。道路最狭窄处,需要有人持镰刀开路,才能勉强通行马车。在这样的路况之下,讨论行路的效率,似乎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历经了几十天的折磨,厨子们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负重训练,厨艺水准重新支棱了起来。每日二餐不仅恢复了最初的水平,面食类隐隐更进一步了,更劲道了。究其原因,或许与诸位御厨的体能变强有些微的关系。
作为陪练的飞鹰军卒,旁观着厨子、匠人们在辛苦训练之余,还要为大伙儿服务,不少人自觉自愿趁空前来帮忙。再后来,经过王校尉的牵头,兵卒们自发排出了帮厨日程表,帮厨一事彻底形成了惯例。
直到这时,历经了磕磕绊绊,车队与飞鹰军终于得以互相融合,成为了一个整体。距离长安开拔,也已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第14章 惊喜不?
这天难得沿途稍稍平缓,午间休憩时分,谢潜便召来十八名将作监的匠人们,开例会。类似的例会已经开了好几次,除了头一回是同一天召开,之后每隔七天,先开厨子们的,再过一天开匠人们的。有了以往的经验,匠人们分别找地方坐下,也不再像开始那么惶恐了,由技术最精湛的秦师傅最先开始发言。
秦师傅道:“启禀谢郡王,此次例会,要说的事项共三件。其一,车马轮轴改进,其二,野外炊具改进,其三,帐篷改进。”
“我们甲组负责的车马轮轴改进方案,如今已试制成了两版。一种是用弧形弓体抵消冲击力,减少颠簸的同时使之更适应山路;另一种则是借用了鲁氏六代大师的法子,以弯曲的细铁线做成机簧,在两个轮轴处各自安装,从而达到同样的效果。”
秦师傅拿出两种结构完全不同的机关,在说明的同时展示给谢潜观看。
谢潜点点头,道:“既已经试制成功,事不宜迟,便立即将孤的车驾、备用副驾装上,以便于比对。”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几位甲组的匠人已经惊得站了起来,更有人失声叫道:“郡王不可!”
“嗯?”谢潜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盘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单手托腮,歪着头,十分好奇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秦师傅已经吓得跪下了,道:“万万不可啊郡王。您不熟悉将作监的规矩,可我们这些小的却不能不熟悉。任何制品,至少需经过十次以上的反复测试,再经过工部管事的亲自点验,才可以实际成品,再由内务的公公们用一段时间,确保安全性之后,最终才能给主子们使用。而您贵为皇族,怎么能……怎么能直接……”
秦师傅急得一头汗,可谢潜截然相反,全然没当回事,反问:“秦师傅,真经过你所说的诸多测试,需要多少时间?你又打算怎样通知工部、内务府呢?”
秦师傅:“据以往的经历,一个新造的机关,至少需要半年至一年,至于通知工部和内务,可以在抵达下一个驿站时,经由公文——……”
“公文?”谢潜抬起眼皮,笑嘻嘻道,“你们如今已是本王的私人工匠,不再供职于将作监。不经过孤,你们想发什么公文呢?”
秦师傅一惊,脸色苍白地抬头看谢潜。
谢潜笑容一点也没有变,慢吞吞道:“将作监的那些规矩,诸位,以后就请都忘了吧,只需记住两件事:第一,此地,是去往黍郡的车队。第二,孤需要的是立刻能用,而非完全稳妥之物。”他站起身,来到秦师傅面前,亲手拿起一件机簧翻看,一边道,“距离到达黍郡,大约还需要一个月的路程。在那之前,倘若无法用上,那你们一边赶路,一边耽误着休息时间,用以研制的改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连串的询问,虽然谢潜并没有责备之意,语气也相当和缓,可对于秦师傅来说,已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惊。他吓得当场跪了下来,道:“郡王饶命,郡王三思啊!!”
谢潜:“多谢你为孤的安全考虑,但事急从权,更何况这两个机簧,都是按着标准四匹马的车架打制,而车队之中,数量最多的却是简易两匹的马车,唯有孤的两架车才能用,那就只能由孤来测试。”
秦师傅并不是善于辩解的人,如今五体投地,抖如筛糠,甲组的成员们也纷纷为做的蠢事而面露愧色。其他的工匠纷纷低头不敢吱声,却也有人若有所思。
但谢潜却不以为忤,亲自把秦师傅扶了起来,道:“孤并非要训斥你,反而要称赞你和甲组的每一个人。诸位跟随孤的时日尚短,可能还不清楚规矩。这么说吧,在荒山野岭之中,改造条件极端简陋,改造的过程也更加艰辛。”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需要诸位舍弃不必要的顾虑,大胆地、勇敢地抓住关键、就地取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你们算计孤,让孤成为助力,帮助你们试验,是最大限度利用资源的一种方式。所以,值得褒奖。小袖,发赏银!”
秦师傅目瞪口呆,甲组的成员更是不可置信。有人恍然大悟,也有人窃窃私语,更夸张的则是有人干脆在角落直接修改起现有成果来——这位师傅姓赵,在所有人里年龄最小,出师最晚,技术比较一般,心思却比其他人都活络。他敲敲打打,很快引来了谢潜的注意力。
谢潜笑骂道:“孤递个梯子,怎就有人就蹬鼻子上脸了?这个小子,嘿!干什么呢?!”
小赵师傅打了个抖,抓着一片树叶站起来,有点紧张地道:“报报、报告郡王,我、小的听了郡王这一番话,忽、忽然记起,昨天见到一种十分坚韧的落叶,当时只是有了一些想法。如今听郡王提到就地取材,那么,若落叶能用上,岂不是不会发愁材料了吗。”
谢潜笑着摇头,指指他,经过几次例会,工匠们对谢潜的平易近人已经有了一些体会,果然不出所料,谢潜不仅没有追究,反而道:“既然如此,就罚你在完成组内工作之余,再加上考虑落叶之用途这一项,你可认罚?”
“认罚!”小赵师傅喜滋滋地一抱拳,为了加强可信度,又转过身,对他所属的丙组组长叶师傅道,“就请叶组长代郡王爷监督小的了!”
叶师傅嗤道:“你是指望我监督,还是无偿给你帮忙呢!”
众人哄堂大笑,谢潜也忍俊不禁。例会便在这和谐的气氛之下顺利进行了下去。结果正如谢潜所希望的那样,他的座驾与副驾,将作为改进轮轴的试验品,三天后评估结果,再尽快推广到其他车辆。
除了甲组这一研究目标之外,乙组的“野外炊具改进”,和丙组的“帐篷改进”也都分别有了不错的进展。于是,会议之后,谢潜带上丙组的负责人叶师傅,施施然前往飞鹰军,堂而皇之地去找贺飞云议事去也。
经过温泉偶遇,贺飞云对谢潜的态度略微和缓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其程度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好在无论如何,商量正事之时,贺飞云尽量公私分明,不代入任何私人感情——前提是谢潜的行为也不能太出格。
一路走来,沿途正遇上飞鹰军安营扎寨。他们扎帐篷非常熟练,叶师傅正研究相关课题,自然少不得停下来旁观过程。谢潜好脾气地一点也不催促他,两人走走停停,等走到主将营帐时,中军帐早就搭造好了,而贺飞云正拍掉手上的土,从帐篷里钻出来。
谢潜眼睛一亮,当即抛下叶师傅小跑过来,袖子挥舞得好似蝴蝶振翅,明明相距还有很远,便大声喊道:“将军——孤又来找你啦——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贺飞云木着脸,只当没听见,继续对跟在他身后的校尉吩咐事情。那校尉也是熟人,正是不久之前,温泉池偶遇的那位不太注意个人卫生的陈莽、陈校尉。
贺飞云稳如泰山,甚至交代事情的语调也不带变的,可陈校尉却出乎意料地紧绷起来,绷了一会,像火燎屁股一样站不住了。他不停用余光瞥越来越近的谢潜,急慌慌道:“将军吩咐完了吗我这就立刻去办,我告辞了。”
贺飞云:“还有一点——……”
陈校尉嗷地一声跳将起来,不管贺飞云后半句的吩咐,迅速说一句:“是遵命这就去!!!”,便如一匹脱缰的野狗,逃之夭夭了。
贺飞云:“……”
目送下属越跑越远,贺飞云十分无奈,转眼又看到已经扑至眼前,却不敢真的扑上来的谢潜,轻轻一叹,道:“你又有何事?”
负责正事的叶师傅还在围观别人扎营呢,既然如此,谢潜果断把“正事”先扔在一边,道:“无事难道不能来找贺将军了吗?一日不见,孤好想念。”
贺飞云:“我并不想念郡王。”
谢潜“哈”道:“无妨无妨,思念的辛苦,孤一力承担就好,知将军快乐,孤心满意足。”
“……”和着接不接话,正反都能聊下去?贺飞云意识到不能再由着谢潜天马行空,道:“既然无事,郡王不如向我解答一下,为何你一出现,我的部下就被你吓跑了?”
这……怎么解释?谢潜一肚子事先编排好的情话,眨巴眨巴眼睛,到底只能咽了下去。陈莽跑了……他能怎么说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也管不了旁人心里想什么啊。天知道陈莽脑袋里装了什么,温泉那天又喊又跑的,说出来的话如今谢潜回想起来,都尴尬到恨不得用脚趾抠出一幢常宁宫。左思右想,他强压着内心的抗拒,尽量委婉地道:“可能……大概,陈校尉对孤的……喜好,有那么一点……反感吧。比起这个,贺将军的军帐今天真好看啊,不请孤进去坐坐吗?”
军帐?
贺飞云瞥一眼和往日没任何区别的帐篷,挡在门前,既不让开,也不接茬,打量一番穿戴一新,像只公孔雀的谢潜,道:“郡王,恕我冒犯。以贺某看来,郡王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
“啊?”谢潜茫然地看看帐篷,又绕回来细看贺飞云的脸。神色看不出喜怒,该不会……等一下,贺飞云难不成以为他对陈莽做了什么?!他没有啊!!他真的没有!!天地良心!!
可直接反驳绝对是死亡选项,谢潜顿时警觉起来,眨眼之间,选出了最能保命的方案:“孤的品味不好?可孤的品味,一直是贺将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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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潜:两猫儿追来捉去,问哪个挠了孤心里?
贺飞云脚步一顿,浑当没听见,牵着神骏径直走过。
谢潜嬉笑:马儿牵起行大路,当是牵马郎来踏足。
贺飞云:……
第15章 消遣谁呢
谢潜:“孤的品味……一直是贺将军啊?”
贺飞云有所预料,赞同地点点头,道:“正因如此,郡王的眼光才更加不怎么样。贺某之与婚姻大事,从未将男子列入考虑之内。”
“啊?”谢潜眨眨眼,揣起袖子,与贺飞云并肩而立,俨然忘记了刚才提出进帐篷的人是谁,道,“贺将军欣赏女子,顺应天理,这是好事啊。越是优良的血脉,越应当家庭美满,多子多福。反而孤这样的,才叫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应当存在与世上。”
贺飞云眉头蹙起:“那你为何……”
谢潜:“所以呀,贺将军,孤从未否认你与孤的不同,也绝无让将军心中有孤,更没有立场强求将军的回应。”——也没有能力强求,谢潜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只要孤出自真心待将军,便足以问心无愧。”
他意识到贺飞云的视线不住地落在他的身上。相似的、带着好奇的眼神,谢潜见识过无数次,有些不止好奇,否定的意味更强烈,还有一些是露骨和不怀好意。与诸多不愉快的经历比起来,贺飞云这样不悲不喜,仅仅带着探究的目光,已勉强算能与温柔沾边了。
谢潜犹豫了一会,到底没忍住,实话说出了最介意的部分:“所以,那个……贺将军啊,以后,你能不能……嗯,那个……”他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微末的恳求,自下而上地望向贺飞云,像一只无害小动物对大型猛禽摇尾示弱。
这样的角度……未免过于合适了。虽然只瞥去一眼,贺飞云的眉峰不仅没有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他心头一动,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吞咽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掉谢潜那水嫩诱人,又微微张开的唇瓣,也能驱逐所有荒唐的念头。
他等了又等,谢潜才说出了后半句:“……就别再拿陈校尉消遣孤了吧。”
贺飞云:“……”
气氛一时僵持。好在僵持了没多久,“正事”叶师傅已经结束了扎帐篷的见学,拎着改进后的零件走向这边。
谢潜趁机语调一转,迅速道:“不过,如果贺将军有心亲自出马消遣孤的话,那孤倍感荣幸,热烈欢迎。”
贺飞云凤眼微眯,可惜说话的时机转瞬即逝,再想弥补也太迟了。谢潜已经连蹦带跳远离了犯案现场,冲过去拉住叶师傅,若无其事地走回来,一本正经道:“将军,我们将作坊的匠人得了一样好东西,据说能让帐篷的收放更快、更简便,不知将军可愿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