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蓝熹微的身上从那时起,温度低于旁人,不热即是正常,也更容易染风寒。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魏无羡走到了风最大的方位,嘟囔出声:“我不是看那小孩课业扎实,多鼓励鼓励嘛......”
星眸轻闪,蓝熹微没接话,只笑了笑,将竹笛递给他。
魏无羡接过笛子,目光触及女子纤细腰腹时怔了怔,回忆骤然浮现脑海。
她是什么时候不再随身带着昭阳的?
不是十六年后的重逢,从穷奇道截杀开始,就没见过她用昭阳了,为什么?
“昭阳呢?”
话问出来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几个时辰前,在山涧石梯,就是这句话惹得蓝熹微转身要走。
“不是...蓝泱我......”
“用不了了。”
清越平静的四个字,搅得魏无羡心里天翻地覆,他背脊僵了僵,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什么叫...用不了了?”
宽大广袖掩住的玉手慢慢收拢,蓝熹微似无所谓般轻笑着:“就是...用不了了啊。”
魏无羡倏地明白了什么,俊脸豁然一沉。
“是不是江澄......”他不敢回顾那个画面,于是话到嘴边又没了下文。
不夜天万丈悬崖,蓝熹微曾徒手挡过江澄的三毒。
三毒是怎样锋利的上品灵剑,他清楚得很。
而蓝熹微当时,用的就是右手。
“和江澄没有关系,在那之前就用不了昭阳了。”喉咙有些发紧,蓝熹微就这样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尾的那抹红晕。
看着看着,一颗心突然就委屈酸涩,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明明拿不起昭阳的这件事,尘埃落定长达十六年有余,再提起该是不悲不喜,她也不是没说过,偶尔有小辈向她请教剑术,她都答得坦荡。
“我早就用不了剑了。”
为什么面对魏无羡,她还是破了防呢?
过了半晌,蓝熹微听见面前的人哑着嗓子道:“蓝泱,是炎阳殿的密室,对吗?”
魏无羡走近了些,伸手放在她右肩之上,一字一顿地说:“当时,就没有好,对吗?”
蓝熹微愣住,只觉得眼眶染了湿意,没等她平复心绪,随即跌入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
“对不起。”
耳畔的声音在颤抖。
感知着怀中人近乎冰凉的身子,魏无羡咬紧后牙,重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站在寒风口,他抱住她,可无论怎样都暖不了蓝熹微。
难怪。
难怪不夜天城的屋顶上,蓝忘机会那样问他。
难怪她不用昭阳。
蓝熹微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也是玄门百家女修中剑术最精之人,她用的软剑,甚至比寻常弟子使钢剑还要厉害。
生生断了剑道修练的这种感觉,再也无法凭正统登峰造极的这种感觉,没有谁比他更懂。
然而当时,他不仅没有发现这件事,在伏魔洞的时候,他还再度伤了她。
后来悬崖诀别,她又是如何忍住疼痛,一步一步靠近他的?又是怎么敢再去抓三毒的剑身啊?
“我...我......”蓝熹微把脸埋在魏无羡怀里,声音里带着断断续续的哽咽,眼泪簌然决堤。
“昭阳是我娘亲的,是他给我的,也是他起的名字,我...我很喜欢的,但是...但是我再也用不了了。”
蓝熹微很久没这样失态的哭过了,哭到整个人都失了力气。
她真的是被蓝启仁吓得不轻。
丹药施针无效,蓝忘机待这么久还不曾不出来,无一不是在告诉她,蓝启仁这回伤得有多重。
她这一辈子,自出生起就没能留住娘亲,到后来没能留住剑道,没能留住江厌离,没能留住魏无羡。
如果......
如果蓝启仁真的不在了,这世上最后与她血脉相通的人也都不在了。
她还能留住什么?
“咳咳...咳咳......”
听着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魏无羡连忙撤身,将人扶住,一边擦拭蓝熹微满脸的泪,一边给她顺着气。
“蓝泱,不会有事的,蓝湛在里面蓝先生不会有事,而且我们去得早,肯定不会有事的。”
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蓝熹微咳得喘不过气,这几日来发生的事,这几日来情绪的跌宕起伏,终是撕开了她故作安然的表面。
下一秒,竟直接咳出一口血。
“蓝泱!”魏无羡再顾不得任何,一把横抱起摇摇欲坠的她,抬脚便要踢开静室的门,刚刚搭上他脖颈的胳膊,却毫无知觉地滑了下来。
朔风吹来,酸了眼眸。
魏无羡忽然懂了十六年前蓝熹微的感觉。
那是一种没有了这个人,再好再美的无边光景,也是荒芜死地的无望感。
到此时他才明白,魏无羡离了蓝熹微,决计是活不成了。
独活不如同死。
第108章 皎月心折 蓝熹微想,许是那抹火红发带……
秋风卷来,素雅玉兰的枝头飘飘洒洒落了花叶,铺满一地洁白。
蓝熹微悠悠转转醒来时,恰逢天明,照进屋内的光线透亮,晃得她本能地抬手去挡,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给忘机回信吧,让他们带着刀灵回来。”
彻底没意识前,她记得自己哭得很急。
或许也是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抑制到极点,在魏无羡怀里尽数流露,来势汹汹,激得她内息紊乱,呕血后便陷入了黑暗。
昏昏沉沉间,隐约听到好几个声音都在叫她,魏无羡、蓝忘机,还有蓝思追与蓝景仪。
怎么好不容易睁开眼,耳边又只有蓝曦臣与弟子的交谈声了?
“是,宗...归月仙子醒了!”
正想着信中刀灵的事,蓝曦臣闻言即刻回身看去,见床榻上的人也朝他望了过来,清澈星眸微眯着,很是虚弱。
“暂且先不回,去端粥来。”话毕,蓝曦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沿前,扶着人倚在床头,扣住皓腕,默然片刻后,紧蹙的眉宇开始松动。
“脉息终于稳定下来了。”
蓝熹微眨了眨眼,小声地道:“大哥。”
“做你兄长,这颗心每日得悬在空中,保不齐您那日心情不好,就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守了她一整宿,蓝曦臣本想着等人醒来,无论如何都是要好生教训一番的,明知道自个的身子骨是什么样状况,还不知道好好养护着。
蓝忘机遣人来禀“归月仙子高热不退”之时,他正在处理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急得他压根没了心思去管。
直到昨日酉时蓝熹微退了烧,他才抽身去解决了那件事。
但眼下,听到她哑着嗓子喊了声“大哥”,他再想严厉,也严厉不到哪儿去了。
弟子很快提了食盒进来。
叹了口气,蓝曦臣侧身盛出一碗粥,拿瓷勺轻轻搅动须臾,递到苍白如纸的唇边,温声道:“饿不饿?”
蓝熹微摇头,乖乖把粥含在嘴里,慢吞吞咽了好几口,蓝曦臣又舀了一勺,吹了吹,还未有动作,就听她问道。
“大哥,他...蓝先生怎么样了?”
蓝曦臣的手顿了顿,望向她眼里:“已无大碍,昨日我去处理事情,叔父不放心,来守了你半个时辰。”
眸光轻闪,蓝熹微撇开目光,低下了头:“无事便好,那...忘机与莫公子呢?”
知她不想再谈蓝启仁,蓝曦臣也没继续提,柔声答她:“忘机与莫公子推测出了剑灵所来的方向,已循着西北方向去找操控剑灵的那个人了。”
“西北?”似想到了什么,蓝熹微倏然抬头,“忘机他们去了清河?”
“是,他们下山的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河。”看出了异样,蓝曦臣有些不解道,“可是清河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只是我前几日收到阿凌的信,他近日会去清河城外的行路岭,那里据说有个古堡专门吃人,不知道是不是与剑灵有关,忘机可有发信回来?可见着阿凌了吗?”
蓝曦臣瞧她没了喝粥的意思,于是也放下了碗,说起了蓝忘机这几日发回云深不知处的信。
“行路岭上吃人堡的传言是假的,并未有人丧命,消息的传出只是聂家设置的保护屏障,那座古堡其实是聂家的祠堂。”
“如果按照规矩,各家修士是不会去那里夜练,唯独没有想到...金凌闯了进去。”
蓝熹微惊道:“那阿凌他......”
“忘机与那位莫公子将他救了出来。”蓝曦臣安抚道,“你放心,江宗主也在清河,金凌很安全。”
心下稍安,蓝熹微松了口气,又道:“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救出金凌后,按照剑灵的指示去了一处名为‘义城’的地方,遇到了思追他们,以及本该跟江宗主在一起的金凌。”
“在义城,他们还遇到了不少的熟人,然后...然后......”
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蓝熹微颦眉道:“什么熟人?”
“晓星尘与宋岚两位道长,还有......”
“薛洋。”
蓝熹微瞳孔猛地一怔。
“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因为白雪阁被灭,宋岚被薛洋毒瞎了眼,他生气迁怒于晓星尘,赶走了他,谁知晓星尘在走之前,将双眼换给了他。”
“三年之后,宋岚找到了义城之外,遇到了一名孤女名为阿菁,跟着她找到了晓星尘的所在,却在义城同样发现了薛洋的存在。”
“宋岚在薛洋那里得知,薛洋利用眼盲的晓星尘,诱他杀了满城百姓,而后也诱他...杀了宋岚,偏偏在这些事后,薛洋还告诉了晓星尘所有的真相。”
“后来,晓星尘挥剑自刎,薛洋又以阴铁碎片仿造阴虎符,想要修复晓星尘的灵识,炼制傀儡凶尸作恶,直到忘机他们出现,这段恩怨才得以了解。”
蓝熹微愣愣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曾见过一面的两道身影——
长身玉立的晓星尘,清傲孤高的宋岚。
她这十六年还有意找过晓星尘,他师承抱山散人,称沈望舒“师姐”,是她名正言顺的小师叔。
竟被薛洋骗得落了如此下场。
眸里陡然染上了恨意,蓝熹微一字一顿道:“那薛洋呢?魏...忘机他们没有杀了他吗?”
“莫公子杀的薛洋。”
此话一出,蓝熹微喉咙蓦地紧了紧,星眸微微泛红,咬牙道:“薛洋该死。”
“不夜天密室中,他对我的身世了如指掌,我不过问了句他身后的主子是谁,他和他那身后的主子,就没想过让我活着离开。”
“大哥,薛洋当时是用蓝氏传信蝶引我去的密室,他学不会,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身后的人,他的同盟者里面一定有蓝氏的弟子,或是与蓝氏交好。”
“而阴虎符,是在金氏摧毁的,十年前金光善已经死了,给他阴虎符碎片又能瞒天过海的人,屈指可数。”
“他本该伏法于清河的,是不净世有人刻意放走他,才导致后来的玄门百家都以为是魏无羡拿走了阴铁,是魏无羡替薛洋他们这些人背了那么久的黑锅。”
“放走他的这个人,与蓝氏交好、有可能会传信蝶法术的人,还能在十年前的金氏一手遮天的人,若是三个人那还有得查。”
凛冽寒意十足的声音在蓝曦臣耳畔响起,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心底豁然炸开了花。
“但凡不是三人为之。”蓝熹微突然不说了。
可她此刻的静然,无疑是直接宣判了那人的名字。
在这一瞬,蓝曦臣如坠冰窖,凉气顺着脊椎冻得他全身僵硬。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蓝熹微,等着她说出一句“只是我猜的,做不得真”,但是过了半晌,四周鸦雀无声。
到底是不忍心逼自家兄长太紧,蓝熹微软下了声音:“大哥,下个月清谈会,我想同你一起去。”
“好。”蓝曦臣听见自己低声应道。
假使这所有的事都与那人脱不了干系,假使那人做了半分伤害蓝熹微的事。
他绝不姑息。
......
流光璀璨的花灯悬挂在头顶,掩映得整条长街绚烂熠熠,小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玩物,商贩们高声吆喝着,行人三五成群地聊天说地,是远离仙门望族的盛世繁华。
蓝思追站在一处小摊边,盯着木棍上的竹蜻蜓良久,伸手取了虚握在手里,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样的感觉,在蓝熹微醉酒唤他“阿愿”时,也异常澎湃。
仿佛他那段四五岁前,很模糊的记忆里,是有竹蜻蜓、有蓝熹微存在的。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忽然间,腿部被大力撞击了一下,蓝思追整个人往旁边踉跄退去,却不想又撞上了一人。
“对不起,我......”话没说完,他转身便对上了一张绝艳倾城的脸,如画眉眼携着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美得好不真切。
蓝熹微看了眼他手中的东西,莞尔一笑:“手艺确实精巧,老板,蜻蜓我们要了。”
蓝思追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行礼,期期艾艾道:“归月仙子,其实...我...我......”
“喜欢就好,竹蜻蜓...也挺可爱的。”
“其实,我感觉我很小的时候就玩过这个,但记不清了。”蓝思追嘀咕道。
眸中笑意霎时凝了凝,蓝熹微正欲转移话茬,手臂顿时一沉,少年欢喜愉悦的声音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