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有所不知,原先玄羽还在金麟台上时,曾在我这里看过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这份手稿记载的是一种邪术,名为舍身咒,是以自己所有的灵识为代价,修复重伤之人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江澄,道:“这种法术,就是江宗主你再用紫电抽他一百鞭子,也是验证不出来的。”
说到这,金光瑶端起恨生,越过蓝熹微,指向了魏无羡:“夷陵老祖,当年你跳下不夜天悬崖时,你的佩剑就被我兰陵金氏收藏了起来,可没过多久,它便自动封剑了。”
“封剑是什么,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释,此剑有灵,它拒绝让魏无羡以外的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其他人可是绝对拔不出来的呀。”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懂了方才金光瑶为何那样笃定莫玄羽就是魏无羡。
“封剑......”低头看着手中的随便,魏无羡一时百感交集,心酸涩得像个雪球,随着旁人通过只言片语描绘出来的,他不在的这十六年,越滚越大。
蓝熹微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他,蓝忘机当时也是信他的,哪怕他没了金丹,随便仍是因他身死尘封至今。
原来,那个时候的魏无羡,一直都有人站在他身边的啊。
“而这位莫玄羽,当着你们的面,把这把尘封了十六年的剑,拔了出来!”话音刚落,金光瑶立马将恨生往前一送。
蓝熹微没犹豫,持着落霞利落地抵开了他,黛眉极短地蹙了一下。
恨生看上去要伤的是魏无羡,可蓄满灵力的剑锋迎面直指着她,在这一瞬,她霎时明白了什么。
彼时的秦愫,看似要伤她,实则是自尽,就譬如眼下金光瑶看似要伤魏无羡,其实是想要趁混乱对她下手。
所以,秦愫收到的密信、她的猜测,是真的。
只是现今这个场面,由不得她继续去深想些什么,剑芒接二连三的朝他们这边袭来。
魏无羡眼疾手快,伸手扣住蓝熹微的皓腕,将人身子一转护在了身后,与此同时,指尖跃出一张符咒,震开了好几人。
见状,蓝熹微小声道:“忘机。”
蓝忘机会意,以避尘挑开再度汇集的剑锋后,领着他们往金麟台下跑去。
芳菲殿外围了许多弟子,刀剑碰撞出清脆的铿锵声,打斗声持续不断地萦绕在耳畔。
按理来说,三人都身经百战,就算魏无羡重归于世没有陈情,但有蓝忘机与蓝熹微在,应付里三层外三层的弟子不难。
可他们刚到长阶,魏无羡就察觉到了蓝熹微的不对劲。
握着落霞的指尖冰凉,止不住地打颤,蓝熹微几乎要冷到不能呼吸,梗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脸色白得有些不真实。
“蓝泱,你怎么了?”魏无羡急声道,长眸下意识看向她右肩尚未处理的伤口。
不可能是外伤。
即使右肩胛有严重的旧伤,也断不至于如此虚弱。
想不通其中的缘由,魏无羡正想去探她脉息,就见蓝熹微身形一顿,捂着胸口“哗”地吐出一大口血,月白衣襟顷刻染了红。
“蓝泱!”抬手接过摇摇欲坠的人,怀中纤弱轻柔的重量,让魏无羡心疼得不能自已,“你怎么了?哪里疼啊?”
蓝熹微想回答他,但四肢百骸火烧般的灼热感,烫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偏偏她又能清晰感知到浑身温度在慢慢降低。
比任何一次寒气发作都要猛烈的冰火交织,生不如死。
蓝忘机听到魏无羡焦急喊蓝熹微之时,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索性金氏弟子还没追到这里来,当即收了避尘。
一转身,他就看到了被魏无羡揽在怀里,星眸涣散的蓝熹微。
这么多年,蓝熹微受了很多疼,除了极少数会需要抓着他的手熬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忍着,默不作声地捱着。
此时,这样痛苦至极的蓝熹微,他也是头一遭见到。
“熹微!”不敢多耽搁,蓝忘机连忙去拉她的手,寒凛刺骨的肌肤,仿佛是将将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人,双颊却隐隐泛红。
“为什么身上这么冷?”魏无羡也发现了蓝熹微的异样,旋即想到什么,“蓝湛,是寒气对不对?”
她体内的寒气救了她,也随时会发作。
蓝忘机倒宁愿是魏无羡说的这样,单纯的寒气发作他还能用灵力暂时疗愈,可自从来到金麟台,寒气肆虐已是第二回 ,且这一回的程度,前所未有的凶险。
“魏婴,你还能御剑吗?”
魏无羡愣住:“什么?”
蓝忘机扯下腰间的蓝氏玉佩,放在他手中:“用最快的方法带她回云深不知处,把她放在冷泉,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去寒潭洞。”
“不,你带她回去。”魏无羡摇头,“御剑回姑苏最快,我御不了剑,更何况,我不知道怎么做。”
“带她走,蓝湛,这里的金氏弟子交给......”
“你敢......”
昏昏沉沉的疼痛中,蓝熹微听着魏无羡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强压无比紊乱的气息,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你要是敢,我这辈子......”她咬牙道,“我们这辈子,便真的再无瓜葛。”
苍白的,笨拙的,哽咽的一句威胁,她知道他懂。
蓝熹微眼角滑过清泪。
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鼓足勇气想要留住他,可她真的讲不出太多的话了,于是只能用执拗的方法,耗尽所有的力气。
魏无羡确实懂。
穷奇道带着温氏族人去到乱葬岗的雨夜,为了保护她而在伏魔洞结束两人感情的春日,不夜天万念俱灰跳崖的破晓。
他都丢下她了。
是因为不喜欢亦或是没那么喜欢吗?
不是的啊,我亲爱的姑娘,如果你只能想到这种地步,如果你再也不愿信我,如果我们真的缘浅至此。
那我就祝你这辈子,百事从欢,再无风霜。
魏无羡用下颌蹭了下她发顶,温热指腹抚过她的眼泪,长眸渐渐湿润,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什么都不要了。”
话毕,他偏过头,有些逾矩却又十分虔诚地吻了吻她鬓角,倾过身子把人交给蓝忘机,腕间轻动,手中握着的随便凛凛泛光。
“金光瑶对她大抵也起了疑心,蓝湛,带她走,只要我在这里,金光瑶就暂时不会祸及她。”
只要她活着,他就会拼命活下来,然后披荆斩棘也会找到她,再好好跟她说一声:“我爱你。”
现在,他但求她平安。
“魏婴......”蓝忘机稳妥接过蓝熹微,恍然像是回到了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为了蓝熹微的伤,为了不连累他们,魏无羡也是以一己之力,在踽踽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火。
他突然想通了蓝熹微心尖再装不下任何人的因果。
心中爱着一个人,魏无羡便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最柔软处,默默惦念着、守护着,得不到也罢,那人好,他就怎样都好。
他鲜衣怒马年少时,最难赢的便偏要赢,而今最难爱的情,他偏爱到抵死。
这是魏无羡亲手种于蓝熹微心上的因。
饶是蓝忘机再不想承认,在这份双向奔赴的感情里,他也只会输。
“你们怎么还在这!”
蓦然响起的熟悉声音,打破了三人之间沉寂气氛。
金凌拎着岁华大步跑过来,看到自己小姨无力地躺在蓝忘机怀里哭,脚下一软就要跌倒,幸而魏无羡扶了他一把。
“小姨!小姨,你怎么了啊?”金凌去够蓝熹微的手,冰冷如寒霜的触感激得他红了眼,“含光君,小姨她怎么了啊?”
蓝忘机拧着眉道:“寒气发作。”
一听前两个字,金凌就知道大事不妙,忙道:“那你们怎么还在这,快走啊!”
“是啊,你们快走啊。”魏无羡垂眸附和着金凌,他压根不敢看那双水凌凌的星眸。
“你不走?”金凌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还真等着我舅舅来打断你的腿啊?”
魏无羡登时怔住,猛地抬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凌没好气地答道:“废话,刚才你...不是都被揭穿了吗?还不走,等我小叔叔他差人来,你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别说魏无羡,就连蓝忘机与蓝熹微也被金凌这个态度整懵了。
在他们三人的认知之中,金凌知道魏无羡的身份后,怎么都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犹豫片刻,魏无羡终是开口道:“金凌啊,我......”
“不用说这么多。”金凌打断了他的话,眸光微微闪烁,“我并非相信你,我是...相信小姨。”
所以这些事情,他想等以后,终归是要跟魏无羡讨个说法,他要魏无羡慢慢讲给他听,此情此景,权当他丢了理智,让自己对蓝熹微的信任以及她这么多年仍坚持的信任,占了上风。
“你们走吧,小叔叔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金凌说罢,见他们还没动,又道,“我会说你们往西南走了,别担心了,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的,走啊。”
西南是与姑苏、云梦截然相反的方向。
闻言,魏无羡只觉得喉咙发紧,偏头一看,蓝忘机怀里的人愈发苍白虚弱,他深吸一口气,摘下了面具,笑着捏了捏金凌的肩膀:“谢谢你啊,如兰。”
如兰。
金如兰的...如兰。
他也唤他如兰。
直到金氏弟子匆匆赶到,金凌才缓过神,愣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口倏地热了起来。
天大地大的红尘世间,他金凌金如兰,是不是又多了一个亲人?
第117章 梦里 一个十六年里都很少在梦里响起的……
白雾渐笼,魏无羡微微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听学。
聚众喝酒被蓝启仁逮了个正着,和蓝忘机一起足足挨了三百下戒尺,疼得他呲牙咧嘴的,还是……江厌离半扶着他在往精舍走。
路上碰到了蓝曦臣,给他指了冷泉疗伤,好不容易找着冷泉,又碰到了蓝忘机,说来也奇怪,他和蓝忘机两人但凡待一块就挺招事,泡个冷泉都能误打误撞掉进寒潭洞。
当时蓝熹微比他们先摔入寒潭洞,被湍流冲晕了,小腹也受了伤,仿佛是一只无故被卷入澎湃海浪之中的船,浮不起来,也游不起来。
而今,冰床上躺着的女子,旁侧虽点了烛火,但照在她脸上,至美绝伦的容色依旧瓷白得透明,秀丽黛眉时不时蹙在一起,很是痛苦的模样。
没什么血色可言的小脸连接着记忆,亦是在剜着谁人的心。
垂放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魏无羡哑声道:“蓝湛,她…这十六年,经常会这样吗?”
蓝忘机默了片刻,艰涩答他:“不全是,当年长老以她体内寒气救她时便说过,能不能活下来,能活多久,都看天意。”
“你们当时有几分的把握?”
摇了摇头,蓝忘机敛眸:“经脉全断,灵力溃散,谈不上有什么把握,有新的法子就会试。”
魏无羡越听,越觉得呼吸困难,心里像缺了一部分,举步维艰地在胸膛跳动,沉重而钝痛。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勉强控制住情绪,轻声问:“现在,她体内的寒气也只能靠冰床缓解吗?”
“不是,长老用寒气为引,花了三年治好她,之后寒气虽然会发作,但都没有这次这么猛烈,所以只需每隔一段时间,在冷泉调息一个时辰即可。”
稍稍一顿,蓝忘机又道:“而且这次很奇怪,其实已经是我们去清谈会,第二回 发作了,在与江澄他们碰面时,已经发作过一次,那时灵力尚能疏解。”
清谈会。
魏无羡旋即想到什么,长眸涌现出浓郁的戾气,低声道:“蓝湛,在共情的时候,我看到薛洋和金光瑶在一起,他们提到了不夜天的密室,还提到了…蓝泱。”
彼时不知是何年,薛洋和金光瑶一同待在芳菲殿的密室里,手中拿着半块阴虎符,控制不住聂明玦,接着随口说起了蓝熹微。
“不夜天你要是让我追出去,抓了蓝熹微回来,有这样聪明的大美人儿在,还怕炼不出另外半块?”
金光瑶笑了笑:“她若知道了你我手中有半块阴虎符,你以为她不会杀了我们给魏无羡陪葬吗?更何况,太聪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不然如何在重伤下,还能从你手中逃走?”
薛洋戏谑道:“浑身是伤都那样好看的美人,不能为我所用,怪可惜的。”
不夜天密室果然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而每每回想到薛洋这句话的语气,魏无羡只恨在义城让他死得太过轻松。
那夜蓝熹微的伤,令她至今再拿不了昭阳,不向生的念头也是真的带她在鬼门关走过一圈,这都是发生过,都是在蓝熹微身上留下烙印的事情。
便是将薛洋杀个千百次,也无法抹掉任何痕迹。
听完转述,蓝忘机周身气息骤然凛冽,他相信魏无羡不会说谎,也相信魏无羡不会漏掉有关蓝熹微的细枝末节。
“我不会放过金光瑶。”俊脸上浮现出腾腾杀气,魏无羡勾唇,笑意不达眼底,“蓝湛,就算泽芜君信他,我也不会放过他。”
难得蓝忘机没有反驳他这样嚣张的言语,默不作声反倒有几分赞同的意味。
“兄长若知前因,不会放过金光瑶的。”
话音刚落,冰床上的人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咳嗽。
一番混沌不清之中,蓝熹微隐隐听见了潺潺的水流声,又能感知到身后似有滚烫的火光包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