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光笼罩着青翠葱绿的山岱,丛丛玉兰扫过绣有卷云纹饰的衣裾袍摆,馥郁清香夹杂着中草药味,好生安谧恬静。
蓝熹微跟在蓝启仁后面,走得慢,也走得恍然。
她自诩对云深不知处的后山十分熟悉,竟也不知寒潭洞的后方有这样一片玉兰树林,更不知,绕过玉兰树林会看见什么。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已经太晚,她浑身冷得几乎要结冰。”
蓝启仁望着落满了玉兰花瓣的无字坟碑上,自顾自地轻声道:“我别无它法,只能依照她绝笔信中所言,将她葬在玉兰花开得最繁盛之处。”
蓝熹微垂下眼,静了片刻,道:“为何...无字?”
“无字......”蓝启仁伸手触了触光滑的碑面,轻轻摇了摇头,“无字,方能无牵无挂,便是无牵挂,我才不会被困在这里啊。”
沈望舒这三个字,一旦刻于碑上,他就再也走不出这片玉兰林了。
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懂得情爱是何、真切爱过的人,最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简简单单的字句拼在一起说出来,心酸得不能再心酸了。
蓝熹微只觉得将将平复下来的情绪,好似又在崩溃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想到了什么:“您是看过娘亲绝笔信的?”
蓝启仁颔首,不明所以地反问:“怎么了?”
“我是在不夜天的密室里看到娘亲的信,她是还写了一封一样的吗?”
隐约觉察出了事有蹊跷,蓝启仁正色解释道:“年少时温若寒救过她的命,交情也算深,是以她的绝笔信也写了一封给温若寒,你看到的或许是......不对。”
“确实不对。”蓝熹微颦起黛眉,眸光微闪,“我看到的那封应当是娘亲写于您的那封。”
“那封信我一直放在书房,整个蓝氏知道这封信的人,没有几个。”
“但若是有人先看了温若寒的那封,再暗中命人偷了您的这封与那副画像出来,弄两份一模一样的,然后给闯入不夜天密室的我看,我不识娘亲的字迹,他甚至都不用考虑字迹对不对得上。”
电光火石间,蓝熹微顿时明白了,那人当年设下这个局的手段。
能在不夜天发现温若寒那封信的人很多,可能紧跟着在蓝氏发现蓝启仁这封信与画像的人,
需要有很强的记忆力,几乎是要过目不忘。
只有一个人。
一个和温若寒、蓝曦臣,和两家之主都来往密切的,可以擅自进出云深不知处的人。
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不夜天密室的咄咄逼人,穷奇道截杀与不夜天誓师大会的那一声笛音,金麟台上的密信,秦愫猝不及防地自尽,芳菲殿密室中消失的聂明玦头颅。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突然就可以串得起说得通了。
金光瑶。
想到这个名字,广袖中的玉手攥成了拳头。
“忘机与大哥在哪?”
“忘机与魏...与他下山有几日了,曦臣去金麟台议事了。”蓝启仁瞧她在听完后半句话,神色霎时变了,不解道,“有何不妥?”
岂止是不妥!
金光瑶在这种时候请蓝曦臣去金麟台,能安什么好心?
“大哥何时去的?”
“两日前。”
已经到金麟台了。
蓝熹微倏地闭了闭眼。
好在还没有坏消息。
金光瑶灵力修为虽然都不及蓝曦臣,可他那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往往杀人于无形,蓝忘机怎么会不拦着......
猛地睁眼,蓝熹微问道:“忘机他们去哪儿了?”
闻言,蓝启仁不自然地别开头,轻嗤了一声:“他跟你这个妹妹一样,跟着魏婴一声不响地下了山,也没说去哪了。”
“......我没跟他走啊。”眼观鼻鼻观心,蓝熹微飞快睨了蓝启仁一眼,话锋一转,“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有人设下的圈套。”
“您可能不信,十六年前,不论是穷奇道截杀,还是不夜天誓师大会上,都是有人暗中用一段很奇怪的旋律,纂改了魏婴陈情的指令,温宁才会失控动手。”
“而且,我现在越来越能肯定那人是谁。”
说完这番话,蓝熹微侧眼望去,恰好撞上蓝启仁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禁一愣。
想了想,她又耐心地解释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
“你还是很喜欢他?”
蓝熹微怔住,接着弯了弯唇角,语气有些无奈:“您懂的,有时候一辈子注定只会对一人动心,无论是什么年纪,什么时刻,都只为一人,乱了心神。”
“旁人再好,也替代不了。”
她原以为,蓝启仁这句发问已经够让她应接不暇了,没想到——
“那我也信他一回,我蓝启仁的女儿,看上之人,该是赤忱如斯的少年。”
暖意从心尖蔓延至全身。
蓝熹微灿然笑开,左手轻轻一动,银光乍现,许久未曾见的昭阳赫然现于掌心。
她摩挲着泛起凉意的剑柄,俯身将这柄伴了她十几年的软剑放在了坟冢旁,笑着说:“有昭阳陪着娘亲,您不用怕走不出去了。”
“我会陪着您走出去,爹爹。”她转过身,认真地道,“您也帮帮我,我想把阿羡,从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地拽出来。”
“我要他,坦坦荡荡的活着。”
第119章 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
说实话,脚下踩着的,是有生之年都没想过会再来的地方。
蓝熹微望着人声鼎沸的小镇,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各有各的事在忙,忙着摆摊挣钱,忙着穿行于人海。
果然,世间的烟火气最能使人平心,仿佛所有人都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没有所谓正邪善恶之分。
“姑娘,我们店正好有新菜色,您进来尝尝吗?”小二直直盯着酒楼门外这位天仙般的女子,笑吟吟地介绍,“我们店今年正好开店十七年了,掌柜的说了,碰上有缘人,饭钱减半。”
收回落在牌匾上的视线,蓝熹微低声道:“开了十七年了?”
“正是正是,姑娘可要进店?”
笑着摇了摇头,蓝熹微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十七年。
原来那年想来这家酒楼的时候,竟是将将开张。
一晃,这么多年。
夷陵小镇还是这个热热闹闹的夷陵小镇,座落于群山深处的乱葬岗,也仍是这一带人避之若浼的乱葬岗。
是以蓝熹微越往那个方向走,人烟就越稀少。
走到山下时,她忽地停下了步子。
怎么会有傀儡的气息?
冷风席卷,携着浓郁铁锈味扑鼻而来,枯枝败叶簌簌作响,依旧盖不住匆忙繁杂的......
脚步声。
山道上虽黑沉迷雾厚重,但好在最前面的来人身着的衣裳纹饰都很熟悉,她登时就认了出来。
“归月仙子!”
扶着蓝启仁最先撤离伏魔洞的蓝景仪眼尖,朗声喊道:“归月仙子,您来了!”
紧跟其后的,是不下十人的附和惊呼声。
“归月仙子来了!”
“她没听苏涉的曲子,灵力定然还在!”
“那咱们还怕什么傀儡,来一个杀一个怕什么!”
“......”
蓝熹微眉心跳了跳。
她这次化解寒气,不仅废了蓝启仁半生灵力,自个灵力也损了大半,又将昭阳留在了沈望舒的坟冢,更何况也用不了剑,来夷陵都花了好些时间。
指望她来了,就敢和傀儡叫嚣?
还是怕着点好。
“可有不适?”蓝启仁满面疲惫之色,但声音很是耐心。
上前一步,蓝熹微扫了眼众人情况,发现江澄、金凌都在,换句话说,云梦江氏、兰陵金氏、清河聂氏,平阳姚氏,大大小小好几位家主都在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
甫一,蓝启仁收到蓝氏弟子的传信求救,她也收到了江澄发信告知金凌被掳,便想着一同下山,她先找到金凌,再去与蓝启仁会合。
但她到底堪堪恢复几成,蓝启仁先她一步行动。
岂知一路上无论是蓝启仁,还是江澄,给她传的信中,皆是通向乱葬岗,而她还没上山,这些人就都从乱葬岗上下来了,一个个嘴里说的她都听不太懂。
敛了敛神,她温声道:“您放心,我没事,发生什么了?”
蓝启仁皱眉,一时没有说话。
人多嘴就会杂,再者好不容易看到个能保住他们小命的人,更加的没了把控。
“归月仙子就先别问这么多了,依姚某所见,我们先找一个安全之所,待我们灵力恢复了,再跟你解释也不迟。”
说这话的是姚宗主。
蓝熹微对这人没什么好感,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当年每每各世家议事之时,这人总能找各种说辞挤兑和他无冤无仇的魏无羡,无理得很。
“姚宗主。”江澄蓦然问道,“就这样走了吗?”
“不走?还待在这?万一那些傀儡攻下山来,真等着归月仙子一个人扛啊?”
一旁的蓝景仪听了这话,忙道:“他们还没回来呢!”
他们?
蓝熹微心里倏地一紧,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是不会回来了!”
“就是!”
“胡说什么!”金凌提声呵斥,顿了顿,急急走到了蓝熹微跟前,“小姨,舅舅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被那苏涉骗了,暂时失去了灵力,但乱葬岗上来了好多傀儡,一波接着一波,他还在上面!”
寥寥几句,可蓝熹微瞬时就懂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也懂了金凌最后一句未言其名的“他”,指的是谁。
左手幻出落霞,想也没想,她只匆匆对蓝启仁说了声“去去就回”,便拨开众人往山上赶去。
“小姨!”
“熹微!”
“归月仙子!快回来啊!”
耳边嗡嗡响个不休,蓝熹微半句劝都听不进去。
魏无羡重归于世,一者无陈情傍身,二者从十六年前开始就不曾用过随便,能把他困住无法抽身的傀儡,必然多得厉害。
她如何能不管他回去?
然而,她才刚跑了几步,依稀看见山道上又下来三人。
细细辨认一番,蓝熹微愣了愣。
那三人,一个是只穿了件布满了血色符咒中衣的魏无羡,一个是搀着他的蓝忘机,剩下的一个,是发现了她后,久违的、一动不动的温宁。
“蓝泱,你怎么来了啊?”魏无羡虚虚地开口,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蓝湛,我是出现幻觉了吗?她...怎么......”
以自身为靶,画符咒召傀儡去血池,这些事对从前的魏无羡来说,不算什么,可而今他的这具身子,已是强弩之弓。
他艰难地睁眼瞧了瞧,骤然间失了力气,搭在蓝忘机肩上的手臂无力滑下,单膝跪在了碎石山道上。
蓝熹微下意识就冲过去接住了他,抬手要给他输送灵力,手背忽然一热。
“是有温度的...蓝泱。”嗅到了久违的幽香,带了些许药草味,魏无羡十分安心,喃喃絮语,“寒潭洞你吓死我了,如果早知道...我死都都要和你在一起。”
“现在,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别再...在我身上浪费灵力了。”
蓝熹微怔了片刻,便知道魏无羡在说什么,差些落了泪,回想起那日金麟台毅然决然护着她与蓝忘机离去的背影,她反手握住他。
捏了捏他修长的手指,她声音酸涩:“不算浪费。”
心跳声隔着锦缎衣料荡在耳边,魏无羡神智渐渐混沌,动了动唇,嘟囔了一句,就毫无知觉地倒进了蓝熹微怀里。
“魏婴!”
“魏前辈!”
分不清是谁在喊怀中的人,喉咙里梗着的东西压得蓝熹微近乎窒息,她搂紧了沉沉昏睡过去的魏无羡,低下了头,说不出一句话。
......
暮秋的夕阳笼着层云,瑰丽晚霞半遮半掩的藏在云雾中,煞是好看。
魏无羡是在一阵悠扬笛音中醒过来的。
摇摇晃晃的感觉,让他有几分迷茫,向左边睨了睨,脱口而出道:“在船上?”
笛音戛然而止。
蓝熹微望向已然清醒的人,长舒一口气:“可还有不适?”
闻言,魏无羡回身看了过去,借着眨眼环顾了一圈船篷,咧嘴露出一个笑:“蓝湛不在啊?”
猝不及防看见他这表情,蓝熹微一僵,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我在。”蓝忘机的声音从遮住船篷的卷帘外传来,打破了一抹绯色继续往玉颈蔓延的走势。
颇为狼狈地别开头,蓝熹微小声道:“乱葬岗的事我听忘机说了,苏涉既然已经败露,肯定会与他主子通信,金光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盯着女子微微泛红的如玉耳根,魏无羡顿时觉着周身通畅,双手垫在脑后,靠着船板笑得分外欢愉:“放心,他不会动泽芜君的。”
“更何况我们之前和泽芜君说了那么多,他不信我,不信蓝湛,也总是信你的。”
话虽如此,但蓝曦臣许久不曾回信,说不担心是假的。
蓝熹微抬眼正欲说话,径直撞进了晃得她心尖发烫的笑容里,仿佛是屋檐水滴落在静如明镜的水潭之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紊乱复杂的思绪在这一瞬,化作了一条溪水,痛痛快快地汇了进去。
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