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冲天的温度,灼得她像要被人硬生生撕裂开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再度失去意识。
水火相斗,蓝熹微只觉得有什么梗在心肺,不知怎么化开,直到嘴里渐渐有了血腥味,她下意识就想呕吐,然而一张口,便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
假使她醒着,情况或许会好点,可除了一个劲儿地咳,她压根睁不开眼,因此,她也看不到她咳了什么出来。
是血,伴着愈演愈烈的反应,源源不断咳出来的血。
魏无羡与蓝忘机见状,当即变了脸色,一人抬手就渡起了灵力,另一人也不管能不能扛住冰床,径直坐在床沿,抱着人靠在自己怀里。
“蓝泱!”
蓝熹微没回应,仍是在他怀里猛咳,月白衣襟、他的身上,蓝忘机的衣袖上,都有成片成片的血渍晕开,甚至那张惨白小脸的一侧,也沾了血红,显得格外的妖冶。
蓝忘机完全是耗着自身的修为,在给她输送灵力,可谓是玄门百家中数一数二的精湛灵力,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没一点起色。
怎么会?
撤了灵力,蓝忘机指尖轻动,在她眉心注了一道蓝光,即道:“魏婴,我去找长老与叔父,你在这……”
“不…….”魏无羡打断了他,声音有些隐忍的哽咽,“我没有灵力,我去找长老。”
蓝忘机缓和了神色:“你若知道她寒气发作时求什么,便不会如此说了。”
“我留了灵力在她身上,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说完这句话,蓝忘机深深地看了蓝熹微一眼,转身便离开了寒潭洞。
魏无羡不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抿了抿唇,一遍一遍地给蓝熹微顺气。
或是灵力起了作用,蓝熹微终于没再继续呕血,连带着咳嗽也慢慢停了下来。
轻拍着她背脊的手顿了顿,魏无羡伸手替她将鬓角散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明明也是怕痛,会哭的姑娘,这么多年,一个人熬着,累不累啊蓝泱?”
“我食言了这么久,对不起。”
忽然,怀中人长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魏无羡心口跟着一紧,还来不及放下的手蓦地覆上一抹冰冷细腻。
眼皮上像压着千钧重的石块,蓝熹微眼前漆黑,只能听得到一个好熟悉的声音。
一个十六年里都很少在梦里响起的声音。
思念猖狂地滋长,催着她去看清说话之人,遵从强烈的心愿,她缓缓而又吃力地睁眸。
映入眼帘的,有大片的猩红,氤氲的白雾,还有……
一张俊美熟悉的脸庞,神情却是悲恸至极的,仿佛比不夜天的时候,还要难过。
掌心温热触感似乎是在告诉她,不是梦,可那人向来磊落坦荡,决计不会做夺舍这等事,怎么会不是梦?
“阿羡……”她努力想去够他的眉眼,说出的话也是气若游丝,“没保住…温情他们,对不起啊。”
魏无羡的眼眶瞬时红了,眼泪就这样沿着下颌滑进了蓝熹微的青丝之中。
虚虚地笑了笑,蓝熹微贴着他脸的手陡然一松,浑身发冷,一边阖眼,一边喃喃低语着什么。
瞳孔紧缩,他俯过身去听。
“在梦里,你就选择我一回,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与你天天在一起。”
支离破碎的声音,一点一点没在了她唇齿间。
在这一刹,魏无羡觉得十六年前也好,十六年后也罢,他所有受过的伤、痛,远不及蓝熹微这几句梦呓带给他的痛来得凶。
他至始至终,都只爱着她,可也正是他,自以为是地为她好,自以为是地让她在自责、不自信、哀恸中,度过了十几年。
迟来的感同身受和铺天盖地的悸痛,兜头兜脑地砸了过来。
他突然想,如果那一年他死都不放手,始终坚定牵着蓝熹微的手,后来的岁月还会这么苍凉吗?
眼泪无声地迸发,灼伤了谁的爱。
蓝忘机领着长老和蓝启仁赶到时,看到的,便是抱着蓝熹微长眸通红的魏无羡。
“这位公子是……”长老不认识魏无羡,但这公子与三小姐的关系必然匪浅,否则他旁边的两人不可能放任这样的动作继续。
蓝启仁没答,话锋一转:“有劳长老看看熹微究竟是怎么了。”
长老是个知趣的,依言走到冰床前,假装没看见魏无羡,云淡风轻的表情在看到蓝熹微满身是血后,登时变得严肃起来。
不敢再耽搁,他立马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认真查看起蓝熹微的伤势。
半晌。
长老思忖了好一会儿,道:“二公子,三小姐是否很久都未曾来冷泉调息过?”
“离上回来冷泉,尚还不足一月。”
长老皱眉:“可…这怕已经是五日内第二回 寒气发作了,对吗?”
蓝忘机颔首:“是,这两次发作皆在一日。”
心底最坏的猜测被证实,长老沉沉叹了口气:“蓝先生,二公子,老夫当年是真的束手无策,才选择以三小姐体内寒气为引,去疗愈她经脉的断损,虽有奇效,但…三小姐终归是伤了根本。”
“若十六年前,三小姐不曾受那样重的伤,一身精纯灵力修炼至今,不仅能使寒气安然存于体内,还能与之相辅相成,可现在,她体内寒气太过霸道,早已侵入了她的五脏六腑,如今唯有一个法子。”
长老说及此,看向蓝忘机:“以至亲至阳的淳厚灵力,逼出她体内的寒气,或许可以救她,但此法子有损自身修为,而且一旦失败,便会两败俱伤。”
蓝忘机不假思索地应下:“我可以。”
“我来。”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
蓝启仁看着毫无生气躺在魏无羡怀里的人,重复着道:“我来。”
至阳淳厚灵力不难求,难求的,是蓝熹微的至亲。
红尘世间,只他有这个身份。
望舒啊,我负了你,来世我心甘情愿任你处置。
但请你保佑我们的女儿。
要活下来。
第118章 无字坟碑 外头白日灿烂,风和日丽的景……
十一月的姑苏难得天晴,温暖的阳光明媚充沛,一道一道的耀眼光线透过微敞窗棂,照在随风微晃的卷云床帐上,很是好看。
艰难地睁开眼,蓝熹微试图慢慢起身,可每动一下,不仅需极大的气力,右肩也有些细细麻麻的刺痛。
她轻捶着昏沉的脑袋,门外蓦然传来声响。
“老夫还真是误打误撞第一人啊。”长老走了进来,笑得眼尾皱纹都没能藏住,“丫头,你终于醒了。”
翕了翕唇想答他,喉咙登时好似要冒烟了般难受,蓝熹微只能作罢,一言不发地看着长老端了杯温茶到她跟前来。
“你睡了近半月,再不醒来,蓝先生怕是也顶不住忘机的来信了。”瞧她满脸的疑惑,长老将温茶放她手里,“先喝口水,有什么想问的,慢慢来。”
接过茶盏,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须臾便见了底,清了清嗓子,蓝熹微问道:“长老,我体内的寒气,为何淡了许多?”
在金麟台霍然呕出血时,她感受到了体内肆虐不止的寒气。
其实,自不夜天一战,她因祸得福凭借寒气恢复,之后那么多年里,她知道终有一日,那样难以控制的气息一旦疯狂乱窜,不死也会去了半条命。
本来这十六年,就是她侥幸赢得的。
只可惜……
还挺想知道,魏无羡如果知道这回抛下她,是死别,他会不会犹豫呢?
不过,想到阖眼的前一秒,挡在她与蓝忘机身前的颀长身影,她就有了答案。
一如她拼了命只愿他能活着,他的愿望,一样的执拗,明明清楚重归于世的身子灵力有多低微,还是固执地拔出了随便。
当真是个…傻的。
敛了心神,蓝熹微久久未听长老说话,又问了一遍:“长老?您……”
这回不等她的话说完,长老白了脸,“砰”地直直跪在了床边,年迈的身躯打着颤,拱手朝蓝熹微弯了身。
“长老!”
蓝熹微当即懵了。
这长老十六年前救了自己,而今大抵也是他救了自己,救命之恩她尚且没寻着法子报,怎得忽然朝她行起了大礼?
顾不得右肩上的伤还没好全,她当即掀了锦被,下床去扶,可长老硬是对她深深拜了一拜,而后直起身子,但仍跪着。
“丫头,我实在是对不住你,我不知道你是沈姑娘的孩子,若是知道,我定然不会让启仁耗费半生修为,就是废了我这条老命也会将你救回来。”
好不容易舒服点的喉咙,又堵得慌,蓝熹微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姑娘的孩子……
他也认识沈望舒?
她能活下来,是蓝启仁耗费半生修为?
长老叹了口气:“当年我知道沈姑娘修为不低,便想着就算是关在寒潭洞思过,她的一身灵力,也护得住她,我没想到当时她已经有你了,更没想到她会为了保护你而香消玉殒。”
“对不住啊丫头,我以为你与沈姑娘都折在寒潭洞了,只想着青蘅君的女儿能与沈姑娘有几分像,也算圆了启仁的心愿,至少他可以有个念想,却不知到头来,你还活着,若早知你还……”
“早知我还活着的话。”蓝熹微打断他,星眸飞起了万年冰雪,“又能改变什么呢?”
沈望舒当年能在蓝启仁眼皮子底下被囚于寒潭洞,就是这些长老联手所致,不然以蓝启仁的性子,哪怕与沈望舒不再往来,也决不会置她们母女于不顾。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害死她娘亲的人,费尽心思救了她两回,间接害死她娘亲的人,耗尽半生修为化解了危害她性命的寒气。
想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蓝熹微没再去管长老,只跌坐在床边,圈住了双膝,低声笑了笑。
“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喃喃道,慢慢把头埋在了臂弯中,半晌都没抬头。
“丫头,你若是要恨,就恨我,不要恨启仁。”长老虽然之前不知她真正的身世,但这十六年,他是看着她熬过来的。
想过她堪堪二八年华,为什么身上会有那样浓郁的寒气,完全没想到,她是因为胎中受了寒气侵蚀。
蓝启仁当年对沈望舒的情意,从他得知真相后,想都没想拔剑便要对他们这些长老动手就能看出。
然而,这么多年来,蓝启仁与蓝熹微的相处方式,他们都心知肚明,也都没敢往这方面去想。
沈望舒是蓝启仁不容人提及的年少,而那个沦为牺牲品的孩子,是蓝启仁心中的障。
“恨谁重要吗?我娘亲至死,都不曾恨过他。”
蓝熹微抬起头来,星眸有些红肿,但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按了按眉心,又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长老,您爱过人吗?”
长老犹豫开口:“我这一生钻研医术,很少见过姑娘家。”
“我爱过一个人,方知一份情若得不到,日后的岁月蹉跎中兴许能圆满,可若是得到又失去,这一辈子,便是死局之势,不能善终。”
“娘亲...在寒潭洞最绝望的......”
蓝熹微重新把头埋进臂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只是以为…他不爱她。”
他不爱她。
这,就是沈望舒以命换命的决心。
“丫头,你……”长老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眶酸得厉害。
“一派胡言。”
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沧桑又低沉,潺潺流动着的记忆长河,跟着这四个字浮现在眼前。
蓝启仁向来挺直的背脊,像骤然失去了什么支撑,再也没了那股子傲气,一步一步,走到床前,蹲了下来。
“我这辈子所有的欢愉,都葬在了寒潭洞里。”他心里疼得很,但当着蓝熹微的面,怕刺激到她,都不敢流露半分。
“对不起,孩子,我知道很多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翻篇的,可真的…对不起,没有给你和她一个交代。”
“这么多年,我有悔。”
外头白日灿烂,风和日丽的景致,屋内光影错落,蓝熹微抬眼望向蓝启仁的眼睛,眼尾的细纹,鬓角的银丝。
年岁的痕迹,在这一瞬分外的明显。
看着看着,星眸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掉出来,砸到月白中衣的衣袖上晕成了浅蓝色,砸得蓝启仁慌了手脚,胡乱地擦着蓝熹微脸上的泪。
“既有悔,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那么多年?既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现在才来心疼我?”
蓝熹微泪眼朦胧地想,如果娘亲再坚持熬一段时间,熬到蓝启仁来,他们是不是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至少,不会无望而决绝的离开这世间。
“对不起孩子,你才醒过来,快别哭了好不好?”蓝启仁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别哭了好不好?”
这是蓝熹微第一次见到蓝启仁这般模样,丢掉了平日里的威严与淡然,仿佛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极不自信地在祈求着什么。
“别哭了,我这就和长老出去......”说罢,蓝启仁刚准备站起来,被人一把拽住了手。
“带我去看看娘亲。”蓝熹微也不知自己如何能笃定蓝启仁会答应她,可她需要见一面有关沈望舒的事物。
“好不好...爹爹?”
也需要一个原谅蓝启仁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