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说真正一窍不通的,只有蓝熹微本人。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正想揶揄几句蓝思追来纾解心情,忽地被人扯着晃了晃。
“阿羡,我们走吧?”蓝熹微的手虚虚搭在他胳膊上,绝艳眉眼笼着皎洁月色,美得不可方物,仿佛真的是从那皓月归来的仙子。
说实话,她其实是察觉到魏无羡看着蓝思追的眼神太不对劲,怕他记起什么,想哄着他先进去,再找机会跟他说,谁料——
面前这张俊脸刷地就红了,长眸直勾勾地回望着她,无措又直白。
心口莫名陷下去一隅,欺霜胜雪的容色顿时飞起了栖霞。
然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魏无羡腕间一动,修长有力的大手便溜进了广袖中,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微凉柔荑。
月明星稀。
蓝熹微的脑袋里轰地有烟花炸开。
像是瞬时回到了那年的夷陵,他也是这样紧紧拉着她,他们在喧嚣长街的巷子尽头,在初雪降至的时候拥吻。
她蓦然想到一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一起见过大雪了。
此时,有君在侧,又何须淋雪作白头?
这个少年是她岁月里永远不会消失的烟火。
眉眼俊美,信念赤忱,千帆历经也拥有最坦荡的一颗心。
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男人。
是她漫漫人生唯一的归宿。
第121章 丹心何须言 魏无羡从回来就知道,总有……
时临亥时,一轮皓月高悬于漆黑夜幕。
魏无羡站在莲花坞大门前,长眸里墨色翻涌,从进入云梦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到底是在亲眼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崩断了。
这里对他来说,是年少时最温暖的存在与慰藉,也是成为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之后,可念不可说的旧梦。
他压根没想过有一日,还能回到这片土地,碧潭、故人,带给他的潋滟错觉,仿佛他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梦大师兄。
可他比谁都清楚,不是了。
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早就被留在了那年暮秋,再也无法骄傲坦荡地去面对云梦水天了。
“阿凌小时候爱来云深不知处寻我,但他年纪小,学的不是蓝氏的规矩,性子又被金氏宠上了天。”
清越的声音蕴着笑,犹如舒缓的清风,一点一点吹开了萦绕他心头的黑雾。
蓝熹微柔声道:“他比你听学的时候,更会惹忘机生气些,有回忘机罚得狠了,他就一个人偷偷摸摸溜回了莲花坞,结果被江澄逮着,又送到了静室。”
屋檐前坠挂着两盏明灯,昏黄光线之下,映着两道人影。
魏无羡转头,一只手熟稔地握住温凉玉手,弯唇对上那双璀璨星眸,艰涩回应:“他这孩子,大小姐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明明...他娘亲重话都不会说的。”
曾经的他,恣意张扬胜过骄阳,比大部分的世家子弟都优秀,赢会笑,失败了也笑,世间最被人害怕的命运,他也不惧。
可现在,就算是极度汹涌的情绪,他也竭力克制,她怕他深陷往昔,他也怕她担心多想。
蓝熹微想说,在她面前,不用这样的,想难过可以抱她,不想提的事就不要去提。
但又觉得,他...不应该这样的。
十六年前的不夜天,十六年前的穷奇道。
不管是江厌离,还是金子轩,或是那么多无辜葬命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他一人造成的。
穷奇道截杀,要杀的是他,不夜天誓师大会,要被围剿的也是他,彼时吹响陈情,是魏无羡理应做出的抉择。
不能因为他修为强,就理所应当接受弱者给予的伤害。
更何况,若不是那两声陌生的笛音,无论如何境况都定然不会是那样的惨状。
那些结局,从来不是他一人所致。
他应该是能破开任何险境困阻,在黑暗之中屹立不倒的赤忱少年。
是她的光啊。
蓝熹微用力回握着他,望着那双通红的长眸,认真地道:“傻阿羡,不要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在江氏祠堂对着江姐姐的灵位发过誓,一定会查清不夜天和穷奇道的真相,也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魏无羡怔住了,看着眼前的姑娘,只觉得那段被自己死死压在心底不肯去回想的往事,冻得太久,骤然浇下温水,暖意猛然席卷而来。
那些痛,那些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尖,以前离了蓝熹微,无人在乎也就不觉得难受,眼下一旦她在身侧了,好像在这一瞬,他感觉到疼了,也受不住疼了。
好疼。
喉间哽了哽,魏无羡翕了翕唇,说不出一句话。
最见不得他红眼。
蓝熹微忽然后悔适才开了口,想了片刻,温声道:“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魏无羡其实已调整好情绪,但他听着女子格外担心的话,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都不懂,为什么每每他情绪有些难以控制,蓝熹微就好像会想尽办法来.....哄他。
这回他没错过她盯着自己眼尾许久后,神色的转变。
原来如此。
他有时一激动,眼尾处甚至是整个眼睛就会不自觉地泛红,并不全是因着心情不好,譬如此时,他更多的是欢愉。
能被人这样地爱着,如何不喜?
这一个意外发现,也成为了而后他“有求”蓝熹微之时,百试百灵的妙招。
只是现下,他想听她说。
不动声色地敛眉,魏无羡垂眸不语。
见状,蓝熹微说出了本不打算提的一件事:“金光瑶的事,爹爹插手了,而且我也已经托故人去查探金光瑶究竟在何处,不过五日,定会有消息传来。”
爹爹?故人?
魏无羡怔瞬间抬眸望去,一时忘了自个还在演戏,剑眉一蹙:“爹爹?是同蓝先生和好了?什么故人还与金家有关系啊?”
看着清凌凌的长眸,蓝熹微当即甩开了他的手,咬牙道:“魏无羡!”
半点没有小伎俩被识破的尴尬,魏无羡笑嘻嘻地再次牵住蓝熹微,带着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哄她:“我不思进取,我得寸进尺,好蓝泱,我就是想听你多说说话嘛!”
终归是没挣开,蓝熹微没好气地道:“说什么说?”
魏无羡接得从善如流:“自然是说我好喜欢你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用膳一起夜猎一起睡觉数星星啊。”
“......”
反应过来的蓝熹微默了几秒,红着脸瞋道:“魏婴!”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魏无羡侧身停了步子,俊美的眉眼温柔胜春水,一眨不眨地看着满脸恼意的美人儿。
声音含笑,但很是认真:“蓝泱,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我承认,师姐...师姐的死,与金子轩的死我无法放下。”
“其实有的时候,世人只不过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或者说一个靶子,一个人人喊打的靶子,有了我,他们就能同仇敌忾,就可以自命不凡。”
“我想通了,就算没有金光瑶,没有...那声笛音,可能也会有其他的人,其他偶然,说不清楚。”
蓝熹微一愣,感知到了他眼中不再掩饰的痛意与悲伤,恍然开口:“不是的,我相信你......”
“我知道。”魏无羡答得十分肯定,捏了捏她的手,“所以为了你,为了我们的以后,我不会再陷在十六年前。”
“我们一起查清穷奇道和不夜天的事,不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都一起面对。”
蓝熹微凝眸看着他,深深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指腹滑过有些发红的星眸,魏无羡一字一句道:“老天或许对我是不公平,可是蓝泱,这世间,你要只爱我一人。”
只公平地,偏爱我一人。
......
话说来莲花坞的次数若要算起来,蓝熹微是算不清的。
年少她同江厌离私交好,来得勤快,后来即便不夜天重创养了好几年,但身子差不多好了后,自金凌见过她一面,来这里便又多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身侧的魏无羡熟悉这里。
莲花坞的正厅必然是江澄他们在谈论金光瑶的事,魏无羡听蓝熹微将线索顺了个大概,想来议事的下场,与他当年应当挺像的。
于是,刻意没带蓝熹微去。
一路上和蓝熹微有理有据地猜测分析,魏无羡再一抬头,顿时僵住了。
蓝熹微察觉到异样,睨向不远处,蓦然也失了神。
座落于莲花坞最寂静之地的黑色八角殿,是江氏的祠堂所在地。
“进去看看吗?”蓝熹微喃喃问道。
魏无羡没应下她,也没拒绝,定定地看了半晌,深吸了一大口气,勾着蓝熹微的手紧了几分。
黑白分明的两色衣裾掠过门槛,供奉木台上的烛火随人进来晃了晃。
魏无羡与蓝熹微并肩跪在蒲团上,分别取了三支线香,点燃后插在了铜鼎里,对着一排一排的灵位拜了三拜。
“江叔叔,虞夫人,师姐。”魏无羡淡声喊道,“是我,我又来打扰你们清净了。”
曳曳烛火,让人无比的安静,也捻着人最柔软脆弱的一隅,反复揉搓。
“我以前啊,可是这里的常客,虞夫人三天两头就罚我。”说起陈年往事,魏无羡语气轻松了许多。
蓝熹微神色也有些怔松:“我不曾见过虞夫人,但就你惹忘机生气那么多回,想来虞夫人罚的也不冤。”
挑了挑眉,魏无羡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还别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这样脾气那么暴躁,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赶到祠堂来罚跪......”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没再说了,干笑两声,不等蓝熹微说话,就双手合十闭眼道:“罪过罪过罪过。”
说罢,又俯首拜了两拜。
第一拜。
他心中默念:江叔叔,虞夫人,我身边的这个人,我真的很想带给你们看看,她那么好,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第二拜。
他睁了眼。
师姐,我终于带她回来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松开她的手,你一定要保佑她千岁无忧,我才能同她岁岁长相见呐。
看他拜祭完,蓝熹微倏忽问道:“阿羡,这些事你会告诉江澄吗?”
“不知道。”魏无羡瓮声回答她,“至少现在不会吧。”
“阿凌满月宴拟名单前,我同江澄有过一个约定,我们会一起等着你来。”蓝熹微顿了顿,低下了头,“不管满月宴发生什么事,我们也都至始至终相信你,送你回乱葬岗。”
“你们说到底,还是兄弟。”
魏无羡眸光黯了黯:“我和江澄之间的隔阂渊源已久,没有那么容易解开,何况,这阴虎符毕竟是我创的,不管有没有金光瑶,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一道隐忍又愠怒的声音打断了他:“魏无羡?”
魏无羡与蓝熹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
来人一身戾气逼人,紫衣袍裾处有大朵大朵的九瓣莲盛开。
江澄厉声道:“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可还记得这里是谁家?主人是谁?”
“我并没有带蓝泱去莲花坞的其他机密之地,我只是带她过来上几炷香而已,祭拜一下江叔叔和虞夫人,我们现在就走。”
魏无羡一解释完,牵着蓝熹微就要往祠堂外走。
江澄蓦地出声讽刺道:“你确实应该好好跪跪他们,平白地到他们面前污他们的眼睛,辱没他们的清净。”
此话一出,蓝熹微脚步一滞,旋身看去,劝道:“江澄,只是来上个香,你何必如此?”
“我何必如此?”江澄哂笑道,“我看是某人何必如此吧?早就被我们家扫地出门的人,有什么脸面进来面对我的父母,面对我姐?”
气不打一处来,蓝熹微也冷了脸色:“江宗主......”
魏无羡扯了扯她的手,仍是没回头去看,小声地道:“蓝泱,我们走吧。”
他不愿与江澄起什么口角,更遑论是在江氏祠堂,谁知他想走,江澄倒开始不依不挠起来了。
“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
分不清是蓝熹微这句生疏至极的“江宗主”,还是魏无羡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触到了自己那根线,江澄脱口而出道:“别再让我看到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出现在我的亡亲面前!”
这下,魏无羡终是转过身来了,把蓝熹微拉到身后,长眸直直迎上江澄,抿唇道:“江澄,你要骂就骂我,不要带上别人。”
若是平日,江澄对着蓝熹微定是不会如此,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那交叠的广袖与玄衣,怒火顷刻爆发。
“魏无羡,你忘形是真的大啊,那我就来提醒提醒你吧。”
“当初就是因为你逞英雄,救了蓝氏中人,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这样还不够,连温氏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陪葬,你真是好伟大啊。”
江澄故意不去看蓝熹微,愈发提高了声音:“更伟大的是,你还如此宽宏大量,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让你的鬼将军在我们家门前徘徊,存心给我、给他们找不痛快。”
魏无羡从回来就知道,总有一日,江澄会跟他算这笔帐,莲花坞覆灭一事,穷奇道保下温氏族人一事,金子轩江厌离相继惨死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