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贝尔纳黛特紧张到不停吞咽,花了好一会儿才将涌到嘴边的“你这年龄放法律上是联邦重罪”给克制住。
这种理由没有用。
他根本没有任何正常的法律意识,自然也不能理解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选择换一个方式:“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关系?”他似乎真的被这句话触动到,重新望向她的眼睛里也随之浮现出一丝迷茫,“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从小在实验室长大,对于正常人际关系应该是怎样的,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什么叫长辈,老师,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伙伴,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人或者家人,更不明白这些角色之间的巨大区别。
但他知道应该朝谁索取。
所有这些本该分散开的不同情感需求,被他在实验室的童年经历给人为扭曲并全部聚集到了贝尔纳黛特一个人身上,最终造成了如今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
贝尔纳黛特被他这个问题反过来问得哑口无言。
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复杂了。
然而这种沉默落在彼得眼里却成为了无声的拒绝,像是一根尖锐的针,直接击中在他最摇摇欲坠的仅存理智。
他低头看着面前似乎是在盯着自己发呆的贝尔纳黛特,手指温柔抚摸过她的脸孔,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这样是行不通的,贝妮。”
他边说边拿起旁边茶几果篮里的银亮水果刀,指尖捏着刀柄转了半圈,递到她的手上,然后握紧她的手。
“你做什么……?”贝尔纳黛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拼命想要收回手却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握着那把刀抵上他的胸口。
刀尖微微扎进衣服里,只差最后半毫米就能刺入他的皮肤,挑出一片鲜红滚烫的花。
“你要拒绝,就得像这样拿起武器,用更强硬和残忍的态度警告我才行。”
彼得认真注视着她,明明语气和平时一样柔和无害,说出的话却让贝尔纳黛特感到格外不寒而栗:“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动,也不会反抗。你可以就这么把它刺进去来拒绝我。当然,我不会立刻就死掉,但是会很痛,还会流很多血。”
他的气息和亲吻一起落在她眼睛上,吻掉她满是惊恐的视线:“你是参与创造我的人,应该也知道该怎么销毁我。如果这样不行的话,也许你可以试试用火,或者任何其他你能想到的方式,什么都可以,我都会无条件接受。到时候我就没有力气来拦着你了。你可以把我丢在任何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并且再也不管我。”
“这样一来,你就完全自由了。”
如此轻快柔和的语气,他把自己的死亡诉说得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邀请。
贝尔纳黛特彻底怔愣在原地,冰绿色的眼睛不自觉睁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开始忍不住颤抖,因为她根本无法想象彼得死去的模样。
这种可怕的假设和他此刻仍旧鲜活的气息交织着,化作一种幻觉般的疼痛牢牢压迫住她。
“别说这种话。”贝尔纳黛特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颤抖。
她再次试着想将自己的手和水果刀抽回来却还是无法成功,僵硬的手指被迫和他的黏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分开。
“这听起来很可怕吗?”彼得将额头贴上她的,像是在安抚对方别害怕,语气放得更加柔软无害,“但至少这样的话,我们当中会一个人能得到彻底的解脱。而如果非要做选择,那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所以……”
“我接受你的一切决定。”
这是真话。
可同时彼得也是在赌,疯狂到用自己的一切去赌她的一念之差,去试探她心底里的真实想法。
他亲手把刀连同裁夺自己生命的权利交给对方,也用所有纯真体贴的态度,和毫无保留的坦诚化做自己的武器来牵制对方。
而现在,他只需要等待一个结果。
或许是爱,或许是死亡。
这么想着,彼得有些满足地笑起来。刀尖抵上胸口带来的轻微异痒感就像是被玫瑰尖刺碰到。
他闭上眼睛,再次吻上贝尔纳黛特的唇瓣,却在下一刻尝到了咸涩的眼泪。
彼得微微松开对方,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正在哭,悄无声息的崩溃。
“贝妮?”他用指背抹掉她脸上的眼泪,“别哭。如果你不想自己动手的话,我也可以……”
“不要……”贝尔纳黛特哑着声音打断他,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来,滚散在她同样凌乱的黑色长发上,“不要这样……”
她被一种深厚到突兀的悲哀情绪完全笼罩住,甚至都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反常,只知道这种情绪正在膨胀着挤满她的每一寸心脏空间,挤压出无比强烈的疼痛感。
与此同时,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从她脑海中闪过——
是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一起在房间里看电影的时候,一起在回家路上分享耳机里的同一支歌曲的时候。
还有她站在遍地狼藉的街道上,看着那个火焰般鲜艳的红蓝色身影逐渐远去,眨眼间便消失在灿烂阳光里的时候。
以及他们停在落满大雪的街头,在人来人往的阴影背后,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的时候。
她被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记忆,和随之而来的汹涌情感弄得快要喘不过气,连哭都哭得断断续续,却还是笨拙地试图去亲吻对方。
“不要说那些……不要说,不要受伤……”贝尔纳黛特含糊地念叨着,趁彼得因为愣神而微微松懈的间隙,用尽全力抽回自己的手,将那把刀丢开在一旁,转而伸手绕上他的脖颈。
“贝妮?”
“我没有拒绝。”
说着,贝尔纳黛特有点神情恍惚地又补充一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拒绝你。”
从她在融合试验前夕,问他有没有想过离开实验室开始。
从她默许彼得称呼她为贝妮,并放任他每一次的得寸进尺开始;
从很早很早,遥远到她都已经想不来的那些时刻开始。
大雨从纽约城的天空不断落下。她隐约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雨天,她对外婆说自己不想搬家,也不想从学校转学。
“为什么?”外婆问。
“因为我觉得这样很累。”贝尔纳黛特这么回答。
但其实在那一刻,她心里真正想的是,她不要离开彼得。
滴在手上和衣服上眼泪变得越来越多,彼得感觉自己的胸口都快被这种滚烫而无力的水滴压碎。而贝尔纳黛特却在这时候忽然抬起头,伸手摸着他的脸,微凉潮湿的指尖抬起他的下颌。
“吻我。”她语调僵涩地说,对这样过于主动的情绪表达感到非常不熟练,声音因为羞怯而轻到几乎听不见。
彼得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是对于她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喉结滑动明显。她冰绿色的眼睛像是要融化在那些透明的泪水里,滴落成一片翡翠色的海朝他淹没。
“去房间。”她听到自己这么说,这是她在彻底失去对自己情绪和感官的控制权前所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最后一句是:“还有,要轻点。”
毕竟考虑到两人之间的绝对体质差异,要是一个没控制好,她很可能就会被对方直接捏碎在手里。
简直可怕。
她感觉自己完全就是在死神手里祈求愉悦,稍有差池都会折掉自己作为代价。也许她该提前拨打急救电话,旁边不停辆救护车随时准备抢救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然而很快她就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多余的东西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贝尔纳黛特意识到自己被抱起来,整个人像是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彼得身上朝楼梯口走去。
她双手环绕着对方的脖颈,用嘴唇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尖,感受到彼得瞬间僵硬的身体,肌肉紧绷明显。
于是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彻底崩坏到无法控制。
彼得停下朝房间走的脚步,转而将她的背脊抵到客厅的气泡墙上。清晰的冰冷让贝尔纳黛特微微瑟缩一下。
隔着层透明玻璃,被底灯映染成幽蓝色的无数泡泡正从水里窜浮上来,如坠深海。
漫长的吻让贝尔纳黛特逐渐感到呼吸困难,连抗议都被咬碎在嘴里。分离时,有带着两人体温的银色丝线彼此牵连又很快断开。她攀住彼得的肩膀,手指穿过他微乱的茶褐色短发,在他低哑的央求中主动仰起脖颈,将不设防的弱点朝掠食者尽数展露。
脚尖传来被柔软织物轻轻滑过的奇妙微痒感,却又始终悬晃着无法够到实处。同时传来温柔触碰的还有发顶,紧接着便是足以将她淹没进海底的浪潮。
一层一层,一遍一遍,永无止境的漫长,连时间都被放逐到意识无法触及的荒野里。
不知何时,客厅的蓝光.气泡墙已经变成了她熟悉的卧室,上楼的那段路不算长,却格外难熬到令人快发疯,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哭着哀求过对方多少次。
再次睁开被眼泪泡得酸涩的眼睛,她视线模糊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房间里满是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昏暗,充满压抑,窗外雨声滴答清脆,像是已经接近尾声。
春末初夏的阳光正浅浅沉睡在她的窗台上。
感受到再次接触到背部皮肤的是那层软和薄被,贝尔纳黛特松了口气,艰难挪动着想要转过身,彼得的气息已经再次覆上来。那个熟悉到让她刚一接触就忍不住开始颤抖的温度,正一点点游过她的脚踝、膝盖、腰、肩膀,最终来到她已经不剩任何力气的手上,和她掌心紧贴,十指紧扣。
借着房间里灰蒙蒙的光线,贝尔纳黛特看到他似乎是在格外痛苦地控制着什么,爱惜与放肆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正在撕扯着他。比起用来控制住她不让躲的那点力气,他几乎是全部用在了收敛自己这件事上。
向内压抑的结果就是将整个过程不断拉长。逐渐由轻微的苦涩感从这场甜蜜到过头的盛宴中泛出来,熬人而丰盛。
彼得抬起手按在床头的实木柜子上,苍白手臂绷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随之传来的是柜子被弄坏的声音,夹杂着他克制不住的急促抽气声,像是在哭。
这是什么从未设想过的反应?
贝尔纳黛特浑浑噩噩地望着他,很想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想哭的,明明现在该哭又没力气哭的人是她才对。
哪有把别人折腾得要死要活,又顺手弄坏她的东西,结果自己还哭成这样的?
她完全理解不能,身体因为承受了过多刺激而已经开始出现痉挛。可他偏偏还边哭边吻上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地祈求:“抱着我……就像之前一样,求你了。”
那你倒是拿出点求人的态度来,比如先按个暂停什么的。
贝尔纳黛特被他又软又哑的嗓音弄得没了脾气,努力找回基本快和自己失联的酸疼手臂,勉强抬起来抱着对方,手指摸过他胡乱支棱着的微卷短发。
“贝妮。”他还在哭,气息激烈。
“我在这儿……”贝尔纳黛特学着他的样子回答。一开口,连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就算让她拿着扩音器去和董事会相互咆哮一整天也不会嘶哑成这样。
得到回应的彼得似乎觉得安慰些许,于是抬头蹭蹭她的脸,又再度沉下.身体,贴在她耳边继续说了些什么,贝尔纳黛特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意识正在被这些过量到无法消化的感受给冲击到逐渐崩塌,融化,连带着周围的所有一切都在离她而去。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黑色的影子会对她说话,白色裙摆随着舞步的变化而飘逸在舞台上,轻盈美丽如一个幽灵。
贝尔纳黛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贝妮。”
是自己的外婆,玛德琳。
她正将一叠旧照片和舞衣放在一起,并朝她挥手招呼:“你该去收拾你的东西了,贝妮。”
“我们要搬去哪儿,外婆?”
印象里,她们总是在搬家,居无定所,也不曾有其他亲人与他们联系过。有时候贝尔纳黛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会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亲人朋友,可自己一个也没有。
等下……这是哪里来的记忆?她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纽约皇后区。”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新的地方。”
“那里有影子吗?”
“当然。”外婆笑着回答,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每个地方都会有影子的,贝妮。即使是人们的心里也不例外。而且要是到时候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也许能在那儿待久一点,说不定你还会有许多除了影子以外的真实朋友。”
朋友。
贝尔纳黛特坐在车厢里,和外婆紧挨着靠在一起,心里却久久回不过神地琢磨着这个词,直到车辆停在一片暮光艳烈中。
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从她面前的街道上走过。
他的影子擦过贝尔纳黛特的脚踝,带来一阵奇异的温热感受。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别人影子的温度。
眼看着小男孩就要走进旁边的屋子消失不见,她忽然似有所感地喊了对方一声:“彼得?”
男孩诧异地回过头,暖棕色的眸子隔着透明镜片和她直直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