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那一刻,宇宙被压缩成流淌在身边的大片光影。他们从脚下的深蓝星球开始,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太阳走去,金红色的巨大恒星正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比火焰更加灿烂灼眼无数倍的日珥正不断喷发出来。
大量带电粒子流奔向宇宙,在地球的极地两端碰撞出无比美丽的极光。木星飞快转动着从身旁划过,表面的大红斑像是巨兽睁开的眼睛在专注凝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更远的地方,无数色彩斑斓的星云正在沉睡,百花齐放般点缀在宇宙这片黑暗空间里。
“真漂亮。”贝尔纳黛特赞叹着试图用手去触摸土星周围的星环,指尖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电子屏,“可惜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其实也没有多远。”彼得将目光从星海深处收回来,只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你本身也是这些星星。”
贝尔纳黛特愣一下,淡淡笑起来:“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
“不,我说的是事实。”
彼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继续用一种专业且愉快的科普语气回答:“因为人类的一切其实都来自于星星。比如DNA里的氮元素,形成骨骼的钙元素,流淌在血管里的铁元素,作为食物消化吸收的碳元素等等。宇宙从爆炸开始诞生,无数颗星星死掉后成为人类最初的生命形态。”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好像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传说里都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守护星了。可惜我选修课学得不够认真,没学会怎么找这个。”
说完,她拉着彼得的手继续朝前走。
青瓷色的巨型天王星缓慢滑行到他们中间,映照出两人十指相扣的剪影。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去找。”彼得的声音落在星空走廊里,带来一阵低低的回响,像是流星跌落进星云深处迸开的轻柔碎鸣。
“什么?”
她回头,听到他继续说:“也许你的那颗星星会主动来找你。”
贝尔纳黛特眨眨眼,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却仍旧维持着一开始的平静表情,只用了点力气去捏他的手:“你是指这样?”
她边说边假装微微叹口气,:“那你可太亏了。本来是来我身边做好事的,结果还赔给我了。”
彼得笑着将她拉到怀里,单手搂住腰,低头吻在她嘴唇上,星河在身边温柔静谧地流淌而过。
她伸手环绕着他的脖颈,主动接受这个吻,耳边逐渐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那是有流星群从头顶连接不断地垂落,将来自数亿年前的旧光散射到他们的皮肤上,不规则的天体形状在旋转中形成斑驳杂影。
察觉到那抹柔软的湿热舌尖开始不满足于只在她的唇瓣上轻轻舔.舐,转而开始缠着她试图继续深入,贝尔纳黛特勉强别开头结束这个吻。
彼得抿下嘴唇,舌尖将残留的温度卷回口中,喉结轻微滚动一下,表情看上去有种快到兴头上被突然打断的郁闷,湿润的棕眼睛格外可怜。
“一会儿会有人进来。”她这么说。
两人继续踩着遍地星辰朝前走。有那么一刻,贝尔纳黛特是真的希望时间能就此定格在这里,不要再向前了。
可很快她又抛却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必须想办法回到现实世界。
走出流动星空走廊,时间距离下午两点只剩最后几分钟。
贝尔纳黛特看着对面那家人满为患的星球冰淇淋店,深吸口气后,忽然转头朝彼得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想尝尝看那个冰淇淋,要不你帮我去买一个吧?正好我也去趟洗手间,你在这里等我。”
彼得没有任何怀疑地点点头:“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柚子青柠味。”
“那你快点回来。”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角,松开手朝洗手间的房间走去。
直到确认彼得已经走进人群,暂时不会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后,贝尔纳黛特又改变方向朝天文馆的电梯走去。
康纳斯和她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第五层。
她跟着人群走进电梯,最后在国家航天发展历史区找到了对方。
他没再穿实验室里那件看惯了的白大褂,而是一身深色西装,浅紫色衬衫,将他彬彬有礼的学者气质展露无疑。
见到贝尔纳黛特来,康纳斯朝她态度温和地笑了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非常准时。”
“您也和以前一样,习惯早到。”其实在现实世界里,贝尔纳黛特并不认识对方。但从幻境里这几年的记忆来看,康纳斯确实总是习惯早到等待对方。
“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将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他说,“因为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可惜总是不得空。”
“完全不会。”
她说,白净脸孔在暗淡灯光中呈现出一种格外沉着的冷静:“所以,您想说什么还是直接说吧。”
“我能问问,你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吗?”
是否单独前来并不是他们在邮件里事先商量好的硬性要求。
于是贝尔纳黛特非常坦诚地摇头:“他陪着我。”
康纳斯哦一声,似乎对于这个结果毫不惊讶:“你是怎么说服他让你独自来见我的?我以为他不会让你离开他视线半步。”
她叹口气:“我让他在一楼等我。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和你见面。”
“原来如此。”
旁边是排列整齐的许多航天模型,他们一起走在观赏区里。
“如果你看过我发给你的那份报告,那么你应该知道,与我们之前对081的最初实验预估比较来看,他现在的基因融合情况已经有些失控了。”康纳斯说。
“是这样。”
“那么我想你其实应该也能感觉到,他和之前很不一样了?毕竟我们一开始就已经考虑到,越是高融合状态,实验体就会越受到蜘蛛基因的影响。”
康纳斯的话让她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在幻境里变化许多的性格,以及刚才出门前,彼得莫名其妙送她的那朵永生玫瑰。
这些都是因为蜘蛛基因,或者说夺心魔的影响吗?
“是有那么一些。”她克制地回答。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变化不会仅仅只是一些而已。”康纳斯看着她。天文馆灯光冷冰冰的照亮他镜片上,折射出一种格外怪异的青灰。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放任蜘蛛基因对他的影响,那么很难说将来到底是什么在控制他的行为。他自己,或者是那只死在他实验成功那天的样本蜘蛛?”
就像彼得和夺心魔之间的战争,其实说到底就是他的自我意志与蜘蛛本能的矛盾。
同时兼具人性和冷血动物的兽性,浓重的分裂感在他身上是那么明显。
贝尔纳黛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所以您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要提醒我注意,同时关心一下他的心理健康?”
“不。”康纳斯停下来,态度严肃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来提醒你,这种基因浸染的严重后果。发生在081身上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最初的设想,这是不可控也几乎不可逆的。”
“我明白对你而言,081非常重要。但你真的能分得清现在被你所信任着的,到底是你最开始见到的那个男孩,还是那只藏进人类躯壳里的蜘蛛吗?”
她愕然地望着对方,浑身上下都因为这句过于熟悉且恐怖的话而冒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冰绿色的眼睛中央,黑色瞳孔轻微放大。
“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人,还真的是你看着长大的081吗?”
“你什么意思?”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瑞恩。就像我刚刚说的,他的基因融合程度已经失控了。你所珍爱并重视的那个人,正在被那只蜘蛛一口一口啃吃干净。很快,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两年,留在你身边的就会成为一具完全被蜘蛛基因所左右的人类躯壳。”
“他再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081了。”
说着,他将手里公文包中的一份文件递过去。
贝尔纳黛特接过来看了看,意识到虽然对方说的似乎只是和融合实验有关,但考虑到整个幻境都是夺心魔创造的,康纳斯的话听上去更像一种预示——再这样长时间地被困在幻境里,彼得自身的人类意志将会逐渐被侵占甚至取代。
而这种迹象发展到现在,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她又想起那朵永生玫瑰。
也许这就是夺心魔逼她做出选择的时候。
她合上手里的资料,轻吸一口气:“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面前的康纳斯,倒不如说是在问隐藏在整个幻境背后操控一切的夺心魔。
“我们得蜘蛛基因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康纳斯回答,“否则他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可控。而到那时候,我很担心最先受伤的很可能会是你。”
“剥离?”贝尔纳黛特轻声重复着这个过于惊悚的字眼。
她看到康纳斯朝一旁抬手示意,伪装成天文馆安保人员的两名特工立刻带着保险箱朝他们走过来。
康纳斯将密码锁打开,露出里面一支已经填充完毕的特制注射器:“这是我们研发出的血清。在决定开展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就和奥斯本先生商量过,必须要有一道保险机制,也就是这种针对特定样本生物的血清。”
“它研发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实验体。我也曾经希望这支血清永远不会派上用场,毕竟这就像是亲手将自己所有的心血都付之一炬那样。不过,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提前准备保险机制是正确的。”
贝尔纳黛特看着那支注射器,冰冷的光芒闪动在它的双层金属外壳上,只有显示剂量的狭窄部位是透明的,露出里面少量的绿色液体,像是融化的翡翠。
“你们想给他注射血清?”
“是这样。”
“那会发生什么?我没有理解‘剥离’这个词的意思。”
“意思就是,会让他恢复到接受融合实验之前的状态,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这样就能让他摆脱蜘蛛基因对他的影响。”
“是吗?”贝尔纳黛特不信任地看着对方,“这听上去好像太轻易了博士。”
“难道你不想让他恢复正常吗?”康纳斯反问。
这句话基本就是在问,难道你不想让这场游戏结束吗?
她愣在原地。
按理说,血清当然不可能真的把彼得变回被蜘蛛咬伤之前的状态。因为这只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血清当然也是假的。
尤其作为蜘蛛本能具象化的夺心魔,注射血清就像是将他彻底抹杀掉,他当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因此,血清的作用应该不是如康纳斯所说的那样。
它更像是一种选择,一种在游戏最后关头必须面对的关卡,一种代表了她在彼得和夺心魔之间态度的宣告。
如果她选择血清,那么就代表在彼得和夺心魔之间,她想要的是彼得的平安。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
甚至某种程度上,她都希望这种血清是真的。通过消除蜘蛛基因和超能力恢复成以前的普通人,也许彼得就不用再去承担那么多沉重到痛苦的责任,也不会再遇到这种事。
他可以只做彼得·帕克,只做他自己,也可以像其他普通的高中生一样过正常的生活,有最平凡的快乐和烦恼。
但同时,贝尔纳黛特更明白,除了彼得自己,没有人可以替他做这个决定。
可是紧接着,她又本能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因为夺心魔不可能不知道她会选什么,却仍旧给出了血清这个看似能将他清除的选项,到底是为什么?
她看上去那种愚蠢到会在恢复记忆以后,还相信康纳斯的话的人吗?这支血清当然是有问题的,她能轻易猜到,也不相信夺心魔会算计不到这点。
那让她选择的意义,或者说夺心魔的目的在哪里?
一时间贝尔纳黛特感到非常困惑。
她能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陷阱边缘,可却看不到危险究竟在哪里,以及该如何选择才能避开那种可怕后果。
于是她选择继续询问:“既然血清已经有了,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康纳斯的回答同样简单:“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触发他蜘蛛感应的人。”
“什么?”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换句话说,他爱你。”
“这种感情充满不设防的盲目,也会让蜘蛛感应默认你的一切行为都是无害且可以被接受的,包括杀死他。”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指尖忍不住颤抖。
她想,她大概明白夺心魔的意图了。
血清的确是一种选择,但不是在彼得和他之间。
而是当彼得终有一天也即将被蜘蛛基因彻底侵染,并一步步不可逆地陷落到变得和夺心魔一样时,她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
毕竟他们本就是同源一体的。
只要彼得一天没有将蜘蛛基因彻底剥离,那么他就随时都有被彻底同化的风险。
夺心魔想看看,她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做,会不会也像厌恶他一样厌恶彼得。
如果她想要用逃避来解决问题,那么夺心魔就会将他们继续困在幻境里,让她亲眼看着彼得的人类意志是怎么慢慢瓦解崩塌的。她如果不想见证这一切的发生,那就必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