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想通过这样的谎言来诱导贝尔纳黛特做出选择,甚至是在幻境里亲手杀死些什么。
意识到这点后,贝尔纳黛特感到一阵后怕的恐慌。刀尖下的草莓滚歪到一边,鲜红的汁液从表面被化开的伤口处流淌出来,晕开在洁白的石料台面上,像是融开的血水。
她盯着那团胭脂色发呆许久,用厨房纸将水渍慢慢擦拭干净,丢进垃圾桶。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想。那么夺心魔此刻只会在一个地方。
“彼得。”贝尔纳黛特叫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她将做好的可丽饼放在桌上,转身来到二楼,看见他正站在书房里对着满墙壁的丰富书籍出神。
“怎么了?”她问。
“你很喜欢这个……”彼得凑近其中一本书,看了看上面的作者名,“博尔赫斯?我看到你收藏了他的全部作品。”
“是这样。”
“为什么?”他好奇地问,从表情到语气都和现实中他第一次询问贝尔纳黛特这个问题时的样子完全相同。
那时候彼得才十三岁,刚上七年级,和他在幻境里第一次来到奥斯本实验室见到她时同岁。
一种奇妙的时光回衔感漫上她心头。
“因为他的文字风格很特别。”贝尔纳黛特给出了曾经说过的回答。
彼得点点头,似乎并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让他熟悉的地方,而是问:“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当然。”
他顺着书页侧面的荧光纸标签翻到其中一页:“你最喜欢哪一篇?”
这个问题他们也曾经讨论过。
“很多。但如果非要说的话,你现在看到的这篇算是其中之一。”贝尔纳黛特看向彼得身后被阳光镌刻得清晰修长的影子,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结果。
她的超能力在这个幻境里同样不起任何作用,无法辨别出夺心魔有没有真的寄生在彼得身上,这让她心里陡然蒙上一层灰冷阴影,充满担忧。
不过彼得并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只仍旧顺着书页朝下看,从标题来到末尾,眼神轻微闪烁一瞬,似乎是被其中一段话所触动到。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他轻声念出上面的话,睫毛阴影堆积在暖棕色的眼睛里,积淀出一层晦暗不清的深浓色彩。
“的确描写得很特别。”他又笑起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连看向贝尔纳黛特的眼神也仍旧清澈见底,“不过我有点好奇,如果是你也会被这些东西打动吗?”
“什么?”
“就像这篇诗的结尾那样。”
“我不知道。”贝尔纳黛特的心思没在这上面。但很快,她又察觉到彼得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不由得问:“怎么忽然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彼得摇摇头,脸上笑容一如既往的柔软。
他将手里的诗集放回去,转而去打量其他书籍,同时语气平静地补充:“就是觉得,你应该是会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
彼得嗯一声,抿住嘴唇似乎是在思考,然后笑着冲她眨眨眼睛:“因为你是实验室里唯一一个看我可怜就会愿意陪我犯规的人。”
虽然这话是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贝尔纳黛特总有种好像被对方算计了的感觉。
她决定不再去深究这个细思极恐的话题:“早餐准备好了。”
吃完早餐后,彼得将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回到书房继续看书。
他在这里找到了有不少自己非常感兴趣的种类,比如理工类和一些科幻文学类,其中一本还是他曾经看过一半的:“我听劳拉博士讲过这个很有意思的实验,缸中之脑。”
“意思是将一个人的大脑从身体里切除,放进装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再将大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一台超级计算机上。由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使大脑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错觉。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会不会意识到它其实只存在于一场幻觉中?”
这个假设听上去很像他们目前的处境。
贝尔纳黛特从电脑前抬起头,看着他好一阵后忽然问:“那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觉得最能唤醒你的是什么?”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彼得一时间有点愣神:“我也不太清楚。”说完,他将书翻开几页,又停顿下来,“也许是疼痛。”
“可是你刚刚说过,这个实验可以模拟出所有类似真实的各种感受,那……”
“不,我说的不是这种单纯的生理性痛觉。”
他摇摇头,深吸口气继续解释,语气却意外地放得很轻:“那些都是能被药物或者时间逐渐平复的外表性创伤,并不能唤醒沉溺于幻觉中的人。我说的疼痛,是指心理上无法被承受的极端伤害,那会改变一个人对周围事物甚至是对整个世界的认识。”
心理上。
贝尔纳黛特若有所思地想着他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依旧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作为在奥斯本实验室里造成过重大事故并逃跑的研究员和实验体,他们本该成为PIB的头号追捕对象,可至今仍然没有任何警察或者特工上门来找过他们。
这足以证明整个幻境世界的不合理性。
然而过于平静温柔的生活就像是一剂成.瘾.药物,会将人的意志力逐渐消磨殆尽,变为只想安溺于现状的傀儡。
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回想起真实的记忆,贝尔纳黛特感觉自己说不定真会就此心满意足地接受这种现状。
不用去考虑任何危险,也不用担心任何未知的未来,甚至也不用去考虑任何需要承担的种种责任,只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和所有其他幸福而普通的恋人一样。
贝尔纳黛特会特意带彼得去他们曾经去过无数次的地方,森林山附近的公园,中城高中,曼哈顿时代广场,图书馆,电影院等等,希望他能想起来有关现实世界的记忆。
可惜效果并不好。
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还可以像之前那样彼此陪伴着。这是目前而言对她的唯一安慰。
只是这种虚假的平静生活注定不会持续太久。
毕竟将他们永远囚禁在幻境里从来不是夺心魔的最终目的,否则他就不会任由贝尔纳黛特恢复她的真实记忆。
他要的是她的选择。
如果她不主动去做,那么夺心魔就一定会逼着她去面对。
到那时候,就是他们能否赌赢这场游戏,共同脱离幻境回到现实世界的唯一机会。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将手里已经喝得差不多的水杯放回桌面上,准备关上电脑起身离开。
一封新邮件却在这时候突然跳出来。
她低头瞥了一眼那封邮件的后缀,注意到这竟然是来自奥斯本实验室的邮件,发件人显示是康纳斯博士。
这让她相当惊讶。
将邮件点开,贝尔纳黛特看到里面是几句简短的话,以及一份附件报告,是关于彼得之前的基因测序结果。
结果显示,他自身的人类基因和样本蜘蛛的基因融合率已经达到了100%,这比之前的预计还要高,甚至已经高到令人不安的危险状态。
“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附件是081的基因测试报告,我们得见面谈谈这个。”
“相信我,这也是出于对你自身安全的考虑。
柯蒂斯·康纳斯。”
她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邮件许久,能敏锐意识到这件事的各种怪异之处。比如明明知道他们在一起,也能通过邮件联系上,却不派其他人来寻找他们,反而是主动将她约出去见面。
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她犹豫着要不要删掉邮件假装没有看到,但很快又想起塞莱斯特曾经给出的预言。
“……必须先主动顺应它走进去,然后才能找到弱点,将整张网一点点撕开。这是个非常危险到接近疯狂的过程,但是我有信心,这一切终将结束。”
她思索良久,最终回复过去:“我会来的。”
第89章
按照最后邮件的约定, 与康纳斯的见面地点就选在曼哈顿区一家大型天文博物馆。
如此具有休闲放松风格的选址,让她感到稍微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多问便直接答应下来。
这个地方在现实世界里也是存在的。贝尔纳黛特还记得自己十一年级上选修课的时候, 负责授课的克洛伊教授还带着班级里的学生一起去参观过。
整个博物馆的占地面积大到快赶上一整个中城高中,内部空间宽阔复杂到连她一个没有路痴症的人都会不小心迷路好几次。
时间约定在下午两点, 正是博物馆内人多的时候。
贝尔纳黛特出门前看了看天气预报, 上面显示气温偏高,空气干燥。
她将头发习惯性扎成标准的芭蕾盘发, 换上一条不太吸热的白色垂纱长裙, 拿起遮阳伞下楼, 看到彼得正好刚开门回来。
“看起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走过去牵起贝尔纳黛特的手,低头在她手心里吻了吻,然后将一个白色的礼品盒袋子递到她手上。
“打开看看。”他说。
里面一个是装有花朵的水晶摆件。鲜红绮丽的玫瑰正肆意开放在透明的玻璃罩里,浓烈的花色几乎要从里面流淌出来。
“永生花?”她有点惊讶, “为什么忽然送我这个?”
“我也说不上来。”彼得像是同样有点困惑,视线有一瞬间变得格外虚无,“就是觉得,这是你很需要的东西,我得为你带来。”说着, 他很快注意到贝尔纳黛特脸上的细微神色变化, 不由得问, “怎么了?是不喜欢它吗?”
“不……没有。它很漂亮。”贝尔纳黛特摇摇头, 指尖隔着玻璃罩轻轻碰过那朵玫瑰,旋即像是被烫到似地缩回手, 脸上表情不变, “只是我有点意外。因为你从来不送我玫瑰。”
她说的是在现实世界里。
比如, 彼得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白色的白木香, 其次也是其他颜色浅淡的种类。因此这样大红热烈的玫瑰花从来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最重要的是,在现实世界里,会送她玫瑰花的只有一个人。
但彼得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是在听到她说并没有不喜欢后便松口气笑了笑:“那就当是第一次吧。”
说着,他接过贝尔纳黛特手里的伞撑开,将阴影基本都倾斜到她的方向:“去天文馆吗?”
“对。”
这种艳阳高照的天气是最让她困扰的,彼得还记得这个,但是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她这么不喜欢阳光。
她挽起彼得的手一起下楼,听到他随口问:“怎么忽然想去天文馆?”而且还是离家挺远的一个。
贝尔纳黛特低头在手机上找着导航路线,语气平静地回答:“就是看到有人推荐所以想去看看。”说完,她又有点犹豫,“要是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可以一个人……”
其实她原本的打算就是独自去找康纳斯。
然而想要说服彼得乖乖留在家等她回来是不可能的。
她试过几次,最后却无一例外全都是以失败而告终,根本拗不过对方,所以也就只能同意和他一起。
如此严密到接近禁锢的保护欲,让贝尔纳黛特在感到有点无奈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外婆玛德琳。
小时候每次因为PIB的不断追捕而被迫搬家,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会被玛德琳严严实实地藏在家里,去哪儿都不允许单独行动。
长此以往下来,她倒也习惯了这种过于沉重的保护方式,也更能理解彼得的想法。因此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为了这种事而闹过矛盾,她更擅长妥协和安抚对方。
这次也不例外。
意料之中的,听到她又提出可以自己去,彼得立刻想都没想就拒绝,眉尖微微皱起:“不要。你答应过我不管去哪儿都会让我和你在一起的。”
“所以我们现在正一起往天文馆去,不是吗?”她安慰性地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这才看到他的脸色勉强放松下来。
真不知道他这么严重的安全感缺失是怎么造成的,也许他们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聊聊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打车来到天文馆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距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半小时,贝尔纳黛特决定和彼得先在这里逛逛看。她有些好奇为什么康纳斯会把地点选在这里。
和印象里的一样,天文馆的内部结构极为复杂,大得惊人。在曼哈顿区市中心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能将一整栋五层建筑全部设置成天文展览中心,实在很少见。
他们跟着人潮来到大厅,迎面而来是那张著名的暗淡蓝点图,以及卡尔·萨根的名言——“在广袤的空间与无尽的时光中,能与你共享一颗行星和一段光阴是我的荣幸”。
馆内光线明亮,大片的玻璃墙设计将自然光很好的利用起来。到处是前来参观的游客,带着标牌的小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跟在老师身后。
沿着走廊来到深处的天文短片放映区,数十排座位呈班环状一圈一圈辐射开,穹窿顶的投影器特意被设计成地球的形状。仰头时,贝尔纳黛特正好看到落基山脉尖耸崎岖如龙类的脊骨,匍匐在北美洲靠近太平洋的那一侧。
走廊边缘有几盏灯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再往前就是她虽然只去过一次,但是却非常喜欢的流动星空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