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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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来知道他不识字,才知道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这麽含笑收下,没一丝抗拒。
  当把最後一只珠钗插进他发後,看到他还在看铜中模糊的人影,不由问:“看什麽?”
  话出口才察觉多余,镜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没曾想,他仿佛恍惚间的一笑过後,却这般说道:“在看这样的我,今天过後,就不会再出现了。”
  不应该存在的,出现了,这个虚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後看一眼,最後一眼吧,这不是他,又是他。
  歆兰愣了一般立於他身後,半晌後喃喃地一句:“真的要走了吗?”
  他仍看著镜中的女子:“一定要走。”
  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
  歆兰不再说话,垂首後退两步。
  那一日,和前几日并无不同,穿戴完毕,身後跟著一个歆兰,宁家的少夫人杜薇默默走向公公婆婆所居住的景泰院,例行每日的请安。
  在院里各忙各的下人们,会在她路过时,偷偷地、偷偷地看一眼这位在外面早不知传成什麽样的神秘女子。
  宁家的生意,各行各业都有涉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算是主业之一,为宁家工作的工匠师傅手艺之精湛连见过顶级宝物的皇孙贵族都叹为观止,当年御贡的一只金玉龙凤让当朝皇帝直接提笔写下“地上绝无、天上仅有”这样的话送来。
  而绸缎名气虽不及安阳三大家族的华家,但每年重金从西北高地运过来春收细绒棉经过独门的工艺手段加工之後,便制成了独一无二的宁氏棉布,成品之薄,如纸,但细腻坚韧,不用工具徒手撕开需要合四个成人之力,色泽简单,舒适,透气,多用来做贴身衣裤,市面上买得起这种布的人极少,但宁家的主子,个个穿的都是这种一尺布一锭金的棉布。
  连朝廷都礼让三分的三大家族之一的宁家,吃穿用度堪比皇室,再看这位踏著稳实的步伐出现又走过的,他们的少夫人,金簪玉钗,精美的步摇随行轻盈摇摆,狐裘雪衣,披肩处一朵木槿花不娇不豔点缀,眉眼隐笑,淡淡移过来的那麽一望,看的人也许只有那麽一眨眼,心底便留下一句词,雍容华贵。
  她不美,可再精致华贵的首饰衣服也掩藏不了她浅浅一笑留下的震憾。
  她就这麽走过,留下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真的就和平日没什麽两样,歆兰跟在後头,紧接著他的脚步走进景泰院,她的少爷早迫不及待跑出来,双眼紧紧落在他的身上,一句薇儿半天才冒出来,就像在心里重复了数万遍,临到眼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歆兰的视线落在少爷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上,他的皮肤比少爷黑些,手掌有几块薄茧,尽管少爷找过不少药膏来抹上,却没见消过,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证明他从前经历过的艰苦生活。
  这样的手握在一起,应该会觉得有些扎人,尤其是少爷那双从未做过粗活柔嫩白皙的双手,但她每次见到时,自家少爷都是不由分说紧紧握住。
  拥有这样温暖目光的人,这双手一定也是温暖让人眷恋的吧。
  景年,你怎麽又在外头等了,天气冷,著凉了怎麽办?
  我想见你。
  你啊……
  夫人病後,少爷亲自照顾,每日他前来时,都是这样的对话开场。
  一个担忧无奈,一个佯装著平静,眼底却透露著期待。
  娘今天身体怎样?
  好多了,再过一天,应该就能全好了。
  那就好。
  他们肩并肩,相携进屋,歆兰停留在外,静静目前他们二人。
  不知何时,她的少爷已经和他一般高了,紧密的依偎,若是不知道真相,一定会为眼前的温馨会一笑,而如今,此景在眼前,看著看著,心底不由发酸。
  镜花水月。
  渐渐有些明白他一定要走的原因。
  在还清楚这只是虚幻的时候离开,惆怅只是暂时,若真陷进这个梦里,到时候分不出真实,退不出走不进,何其痛苦?
  那一天,吃过早饭,少爷宁景年被老爷支出府外办事,那一天,老爷的屋内,老爷夫人和他,谈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一天,少爷回来时,他已经回到景年轩。
  那一天,景年回府後先见了父母,然後急冲冲地奔回自己景年轩,找到程跃,拽住他的手劈头就问:“薇儿,我听爹娘说,明日你要城外的寺庙去祭拜?”
  “是啊。”
  景年几乎是跑著过来,头发有些散乱,程跃细心地抽出一只手为他打理好。
  “这麽如此突然?”景年蹙著眉,几缕不愿,“这几日娘病著,工作虽然有人帮忙打理,但必须我亲自处理的事情压了一堆,今天出府就是有件事拖不得了……薇儿,改日等娘病好了再去,到时候我一定抽出时间陪你去。”
  程跃笑著轻轻摇头:“你不用陪我没关系,而且,我明天一定要去的。”
  “为什麽?”
  程跃顿了下,才道:“那是我们那边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若是离家太远不方便回去探望亲人,到了祭拜祖宗的日子时便去庙里祈福,保佑家人。”
  听他这麽说,景年有些急措:“可是、可是……娘的病没全好,就算我能再压一天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打理……”
  “景年,你就在家里,我一个人去就好。”
  “不行!”景年斩钉截铁地道,“来安阳这麽久,你头一回出门,我一定要陪在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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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游》29

  29
  程跃只是一笑,景年的言行他们早已预料到,对策一箩筐,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等著。他坚持要走,宁老爷夫妇也觉得他不能再多留,所以明日之行,是绝不容拖缓了的。
  看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景年还以为他是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於是更为认真坚定地道:“薇儿,若你明日非去不可,那我务必要陪你一同前去。休养了这几日,娘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了,我少一天不在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下人吗?而且这几日我笨手笨脚,其实也没把娘照顾得多好,时不时添乱……再说,我明日陪你一块去,爹娘也不会说什麽。”
  程跃轻轻地摇摇,淡笑著道:“你忘了你照顾娘的真正原因了?爹娘含辛茹苦养育照顾你长大,身为儿子,你罔顾他们的意愿,还让他们为你的事情操劳哀愁已是不孝。现下娘感染风寒,你照顾她是在将功折罪,就真是照顾得差强人意,看著你在为二老辛劳的份上,他们也会欣慰於心。若娘病还没全好,你就甩手不干,这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吗?”
  这麽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也够压得景年不知该如何回话:“薇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来日方长,不是吗?”程跃温暖的目光落在景年脸上,“娘还病著,明日我也没心思游山玩水,上庙里祭拜,也顺道为娘祈福,你放心,祭拜完我就回来,绝不耽误。虽然我不爱出门,但等家里没什麽事了,我答应你,到时候就和你一同去街上逛逛,还不成吗?”
  “薇儿……”
  听他这麽说,心里也不由软上几分,可终究还是有些不愿,伸手抚上她的脸,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有任何想躲开的念头,反而把目光迎上来,深湛的双眼里暖意融融,让景年心底也不由逐渐温暖。
  “好吗,景年?”
  景年沈默不语,最後长吁一口气,双手一伸把她揽进怀里。
  “你同意了的,等下次,一定会和我出去。”
  程跃的脸枕在他的肩膀上,垂在两侧的双手慢慢放上他的背後。
  “好。”
  “而且,要陪我一整天。”
  程跃不由笑,才认真不到一会儿,又开始孩子气。
  “好。”
  “还有,我带你去哪儿,你都陪去。”
  “好。”
  若有那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鼻息间,是景年身上的味道,不禁闭上双眼,静静感受,只放纵一会儿,享受此刻的平静,贪恋他此刻的温柔。
  感受怀中的人头一次的柔顺,景年说著说著,嘴角不由漾开一抹满足的笑,可惜怀里的人看不见,这一抹得尽天下之一切般,倾国倾城的笑。
  若是看见又如何,不过是再一次情不自禁的沦陷,再艰难痛苦万分的抽身离开罢了。
  第二日清晨,程跃走出宁府,景年和宁老爷相送,宁夫人抱病不能前来。
  就好比程跃要出远门没个三年五载不回来似地,景年拽紧他的手,怎麽也不舍得松开,叮嘱的话来来去去就那麽几句,可反反复复总觉得说不完,留恋的目光看著看著,看多少遍都这麽炙热。
  眼见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初冬懒懒的太阳也渐渐揭开了云被,柔和的光芒照在屋顶上,始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宁老爷终於开口:“景年,你让他走吧。”
  听到父亲的话,景年脸上闪过一抹紧张,手上的劲更大。
  “景年……”程跃试著抽手,却一点儿也松不开。
  “我……”景年看看一身外出打扮的他,再看一眼守候已久的马车,犹豫道,“我……我看我还是……”
  “景年。”
  程跃在紧要关头打断他的话,并示意他,自己的父亲就在身後,会伤父母的心的话,最好不要说。
  “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嗯?最慢也就两三个时辰,你不要担心。”
  程跃一边安慰,一边坚守地抽出自己的双手,最後深深看他一眼,毅然走上马车。
  “薇儿!”
  景年想跟上,被宁老爷一把扯住。
  “闹什麽,又不是生死离别,不象话!”
  景年也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可就是放心不下。殊不知在马车上的程跃听得这句话,内心一紧,揭开帘子,静静看著站在车下的景年。
  真的是生死离别啊……
  这一眼,真的就是最後一眼了。
  “薇儿……”
  “回去吧。”
  对著万分不舍的景年说道,想了想,又露出一抹笑,似乎,景年喜欢看他笑。
  然而程跃永远都不知道,他的这抹微笑,在景年心底留下多麽重的伤。
  乍见时,这抹笑如清泉,缓缓流过涤荡心灵,也让原本有些忧虑不安的景年最终渐渐安定,可在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杜薇最後留下的一抹笑後,尔後每日想起,都如一把刀割裂心口,痛不堪言。
  马车开始前进,景年情不自禁地跟随,要不是爹叫人把他拉回来,马车到哪,或许他会跟到哪。
  应该只是暂别,为何他总会有些不安,当马车眼看就要消失在街头,他不由大声喊一声,薇儿。
  应该是离太远了,马车里的人没有动静,就这麽消失在景年眼前。
  这一声呼唤,程跃听到了,却没了再看一眼的勇气,当看到宁老爷叫人放在马车里的他的那把剑,恍然如梦。
  扮演另一个人太久,差点没了程跃的感觉,手抚上木制的剑匣,不甚精美的图案透露它的平庸,右手突然紧紧握住,就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宣泄,程跃,出了安阳城,便不再有杜薇,只有程跃。
  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再睁开眼,眼角隐约看见一点晶莹。
  马车渐行渐远,程跃木然地摘下头上的所有首饰,解下身上的女装,然後换上他包袱里的男装,用一根布绳把散乱的发束在脑後,做完这一切,松了一口气却紧了一颗心。
  换下的东西,被他认真地一点一点收拾好,放进包袱里。
  马车在车!辘声中前进,车夫一声安阳河到了,程跃才揭开帘子看著车外的景致。
  安阳城便因此河而得名,安阳城也因这条河而繁荣,这条大河远近闻名,大小船只几乎排满整个港口,一日复一日的忙忙碌碌,迎接运送各地的货物和游人,其中,最大的几艘货船上,宁家标志的旗帜迎风招展。
  程跃第一次看见这条宽广的大河,也第一次这样亲眼目睹宁家的繁荣。
  身处其中时不自知,站在外面看见,才深刻发觉,待了两个多月的那座华府,曾经就是他们这些芸芸众生只能仰望羡慕富贾人家。
  如今这般隔著远远去看,才真实察觉他与景年的天渊之别。
  是了,是了,不该在一起,不该有任何痴心妄想,今日之後,不会再相见。
  放下车帘收手回来,脑海浮现昨日宁老爷的一番话。
  明日少侠出行到安阳河与汾阳大运河的交界处,再乘船北上,这一去,便不用再回来。老朽已安排好人手,会有人在黄昏时分赶回装成悲恸模样,说你乘船去往对岸寺庙祭拜的中途,船底渗水抢救不及,你随船上众人一同沈江,找人赶去搜救时,你早溺水不见踪影。再然後,过个几日,老朽会安排人找一具和你身形相貌差不多的女尸,换上你的衣裳,弄花面目丢进河里,证明杜薇确实死亡。
  程跃疑问一开始宁老爷不是打算他去探亲途中被盗匪抢劫,逃走时不幸掉崖身亡吗?宁老爷长叹之後答道,老朽了解景年那孩子脾气,他现在这麽在意你,你若要远行,他不跟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这一计策只能放弃。
  今日分别之时,程跃才深知宁老爷对自己孩子的了解,明知道不是远行,景年都一副千万般不舍,恨不能一同前去的模样,若真是远行,怕是无论如何也要跟著的。
  想到此,不由苦笑一声,心底涌上千愁万绪。
  马车渐渐离港口远了,向前方继续驶去,还要几百丈就到运河与安阳河交界处的时候,程跃突然听闻外头传来嘈杂嘶厉的呼救声。
  明明安排好的是黄昏,可是人才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急切地回来通报消息,那时景年也在屋里,虽然陪著父母,却一脸的怅然若失,问什麽都回答得敷衍,明显心思不知道飞哪一边去了。
  现在听到消息传回,眼见时辰不对,宁老爷才和夫人交换一个困惑的眼睛,景年以为是妻子回来,早乐不可支地奔出去了。
  待宁老爷走出外头时,只见景年一脸刹白,通报的下人哭丧的脸,真实得让宁老爷心中闪过疑虑。
  下人一见他出来,几乎是哭著跪到了面前,断断续续地说:“老爷……少、少夫人,溺水了。”
  “这、这是……”明明是早安排好的发展,可宁老爷心中却抖然觉得不安。
  “老爷,这是真的,是真的!少夫人为了救人,跳进河里,最後却被一个大浪冲走,找不著了!”
  景年还在那呆呆地站著,宁老爷腿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下人赶紧上来把他扶住。
  谁也说不通,为何向来风平浪静的安阳河那天会突然暴涨,坐在几条小船上游玩的人避之不及,大浪袭来,船翻人倒,大人小孩子,会水的救不会水的,但将近百人,怎麽救得及。
  路过的程跃扑通一声跃进大河之中,熟练地在水里浮沈,几个来回,便把几个人救回岸上,当最後一次朝河中游去时,大浪再次袭来,那个在冰冷的河里泡了许久疲惫不堪的人,不见了。
  那日场面混乱,死了不少人,谁也没注意,就算注意了也不清楚谁是宁家少夫人,毕竟谁也没见过她,当知道她也溺水不见时,不由得议论纷纷。
  那几日,好几具被水泡胀的尸体一一在不同河段被打捞上来,唯独不见那个人。
  有人说,宁家打捞尸首的人没止歇过,宁少爷疯了一般天天坐船搜寻,时不时,听他在河面上嘶声的呼喊,薇儿──
  有人说,宁家少夫人来得蹊跷,身份神秘,去得离奇,或许她并不是凡人,她是宁老爷请仙人送来的神女,完成她让宁少爷身体安康的使命後,就走了。
  有人说,尸首在第十天终於找到了,唉,死得真惨,面容叫鱼啃得辨认不出来,若不是那身衣物,肯定不知道是谁。
  还有人说,自那以後,宁少爷整个人变了,变成什麽样了?变成了不会笑的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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