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宜将淡淡的话语丢给一旁因为承!被擒而面色如土的人。
“走快点!”
燕歌不耐烦地催促著,举起马鞭朝他前方的人质身上鞭落。
但却被对方一把扯住鞭梢,两人僵持起来。
使劲儿想从对方手中夺回鞭子,却竟拉扯不动,燕歌不禁脸涨得通红。
冷冷扫了一眼那个年轻不知事的小夥子,承!松开手,转回脸,仍旧看著怀中半是昏迷的人。
“他好像疼得厉害。”
沈声说著,承!显然一点也不把那个挟持了他的人放在眼中。
原本便和朝廷是宿仇旧怨,此时更被承!羞辱,燕歌不禁怒从中来。
他刚要发作,却被从宜抬手在身前一拦。
“把他给我。”
从宜说著,纵马上前,同承!的马并齐。
但承!却斜眼看了他一下,只是捉起清音的一只手,递了出去。
就算他早在那晚强要了清音的时候便知道,从宜根本就不是他的情敌,但是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狂妄的太医没有好感,这种情绪一直延续至今。
为了清音著想而只能忍气吞声的人只好默默地伸手,按上那瘦弱的手腕。
入手处的脉象有些杂乱而模糊不清,许多种症状杂合在一起,令人难以辨别。但是在花费了一些时间,辨清了那些脉络的时候,从宜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从来都对自己的触觉有著相当自信的人此刻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那种原本只该出现在青壮男子和怀孕妇人身上的脉象却竟在清音的脉息里显现了出来?……
“怎样?”
从宜那越皱越紧的眉头令承!的声音也紧张得有些变了音调。
“……到前面镇上再说吧。”
将暂时无法确定的疑虑隐瞒起来,从宜催马快行。
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承!也加快了速度。
深夜的小镇里,不敢点亮烛火的人无声地坐在堂前的台阶上,等待著约定见面的对象。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就算想帮忙也不愿成为他人的累赘,夜白只好在城外的镇上守候。
当他看到手中抱著不知是谁的承!随同从宜和燕歌一起出现在约定见面的地点,不禁暗暗一惊。
面对久别重复的人还来不及说任何话,从宜令承!把人放到内室的床榻上,放下帷帐,用著有些暧昧不清的声音请夜白入内。
“他腹痛得厉害,劳烦你为他瞧瞧。”
尽管心里一面讶异承!为何会跟随至此,一面也奇怪对方因何不自己为病人诊断,夜白却还是没有询问出来,只是顺从地在榻前坐下,伸指按上帘帐下露出的手腕。
面对夜白无声地诊视,他身後伫立的两人都难以平静。
“我可以查看他的身体麽?只是隔衣。”
收回手指,夜白低声问道。
在承!有些奇怪的目光里,从宜点了点头。
从帘下伸手探入,夜白在确定了对方腹中的小东西的确存在後,才收回手。
“胎儿不稳,有落胎的征兆。身体里也有凝滞的淤血未散。”
夜白说著,看向从宜,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诊视是否正确。毕竟比起从宜,他的医术只是泛泛而已。
“……胎儿?!……”
“这位夫人已有三月有余的身孕了。”
在夜白回应承!那惊异的目光时,从宜掀开帘子。
平躺在榻上,清音腹部的隆起便明显的现露出来。那微弯如月牙般扣在腹部的曲线同一向清臒的他似乎不太协调,可又似乎同那温润的气质有著无法言喻的溶合。
揭开他的衣摆,便只见少量的血迹脏污了里衣。
“胎儿或许留不住。”
从宜的声音里有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冷酷。
怔怔地望著床榻上那张他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注视过的脸,五味翻杂的内心是让承!无法开口的混乱一片。
那日,子襄在探视过清音後所说的那些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竟然真的是能够受孕月祗人……
还没有察觉帘後那人并不是寻常女子,夜白虽然对於从宜对那人所作的亲密举动有些在意,却因为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干预什麽而沈默不语。
“麻烦你了,我现下要替他施针。有劳烧些热水来。”
知道对方是要自己回避的意思,夜白静静地点了点头,但再看一眼从宜身上的伤痕累累,仍是禁不住比平日多嘴了一句。
“你的伤……”
“皮肉伤,不妨事。”
从宜显然全没在意对方,他的全副心思正放在那个被承!抱在怀中的人身上。
黯然转身,夜白脸上不自然的笑容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变成苦笑。
“殿下如今做何打算?”
从宜的口吻近乎於质问。
然而此时的承!却根本无心去同对方计较这些细节。
“送他去香山寺,止清和尚的师弟在那里。”
“然後呢?”
“……”
承!咬著嘴唇却没有回答。然後的事情,他无法开口。
“把他扔在那里自生自灭,你就算是尽了义务,也就对得起自己的心了,是麽?”
冷笑挂在唇角,从宜对於承!却也真的算得上了解非常。
对方的责备听起来刺耳更刺心,这令承!有些不能接受,却也无法反驳。
“那我还能怎麽做?!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把他迎回王府麽?就算我豁出去了,他呢?他肯麽?──”
“他当然不肯!他从来不会让你为难!”
对方好像想把责任推给清音的言辞令从宜顿时勃然大怒。
“就因为他从来都事事以你为先,你就吃定了他!他之所以会有今天,的确是因为我的胁迫没错,可有一半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一心一意念著皇位,他不愿因为他的缘故让你蒙羞,让你失去机会,就算是死,他也不会答应为我掩饰!”
“可我如今已经为他舍弃了皇位,你还要我怎样?!”
“舍弃?哈!你是当真舍弃了麽?罪囚逃脱,被问罪的也是伯瑜,凭著安国公的地位和皇帝对他的宠眷,起复只是迟早的事情!而你,虽然今天是因为你被挟持才让我们逃脱,可以皇帝的宽容仁慈,他只怕除了关怀你是否受伤之外,其他根本不做多想!”
“宽容仁慈?哈!你真以为父皇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麽?靠著宽容仁慈能够从武帝手中接过皇位?你对他了解多少?!”
“就算我不了解他,只要事情不泄露出去,你仍然还有许多机会!如今的皇子之中能够争过你的又有谁?”
“可如果事情泄露出去呢?!”
盯视著承!同样凌厉的眼神,从宜倏地冷笑一声。
“如果事情真的会泄露出去,你也不会这麽做吧?救他,根本就不是出於爱他,只不过是你对他有著太强的占有欲,又对自己太有信心──只是如此而已。”
冷淡而又沈幽的声音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寒感觉。
承!陡然安静下来。
眼神中一闪即逝的光芒似乎带著一丝令人胆寒的杀气。
“被我说中了?”
从宜唇角的冷笑变得苦涩起来。
“再或者,你救他,只是因为知道他有了你的孩子?……”
不知是因为被诟陷而愤怒,还是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恼羞成怒,承!的身体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从宜忽然有些可怜起眼前的人。就算有著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力和地位,那又怎样呢?他一点也不快乐,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扶著床楹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承!在粗重的喘息里反驳著对方。
“你胡说……胡说!我救他是因为爱他!因为我爱他!!……”
扑到那好像是不愿醒来的人身上,承!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使劲地吻著对方干涩而带著血腥味道的嘴唇。
被猛烈地动作抱起,腹中好像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的疼痛於是在骤然间变得剧烈起来。
呻吟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齿间溢出,就像是被承!吻醒一般,颤抖而无力的声音在那令肌肤变得滚烫起来的吻间微弱地响起。
“!……”
好像对方落在脸颊上的温暖能够减轻痛楚,又好像是疼痛令人卸去了伪装,柔弱而依赖的神情随著那攀扯上对方肩头的手在清音的脸上显露出来。
“孩子……!……孩子──嗯……”
还来不及仔细去想对方是如何知道他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情,那痛楚的呻吟便令承!慌张地看向从宜──那几乎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张皇失措或许真的可以说明他爱清音。
“想要那孩子的话就放开他。”
冷眼看著眼前发生的一切,从宜此时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不是真的正确了。
清音的神情在迷乱中带著一丝令人心慌的空洞,这令从宜有些在意,因为神志清醒的人脸上不该是这样子。
可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进一步察看的时候,对方放开承!衣领的手却探向了他,那乞求的眼神竟令人呼吸困难,使得原本想要安慰对方的话却竟无法开口。
手骨被那双原该是细瘦无力的手捏得生疼,从宜心头也像是被紧握似的抽痛起来。
在半昏半醒间他好像听到了很多事情,可此刻却似乎只能记得起那一件──他们说他有了身孕。
原来不是他疯了,是真的……
他完全无心去想在常人眼中怀有身孕的他是怎样奇怪,他只是一心在意著,他和承!的孩子已经切切实实在他的身体里存在三个多月了。当在牢中他以为生无可恋的时候,就已经在陪伴著他了。
但是现在,它要离他而去了麽……
眼前的影像渐渐又变得模糊起来,可是从宜的沈默令他焦急著还不肯放弃意识。这孩子对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他并不十分确定,唯一能够肯定的,只有它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他情愿以命换命。
“求你……”
没有把握而迟疑著不肯轻易许诺,从宜却也无法再承受对方目光里哀求的分量。
咬牙点头。
对於未知的将来,他第一次做出承诺。就算心底不祥的预感那麽分明,也没办法抗拒那人的目光──炙热得如同午後阳光。
看到从宜点头,羸弱的身躯终於力尽地落回榻上。
华灯初上 第六章 生子
第六章
颠簸的马车随著渐渐浓郁起来的雾气向著山上缓缓行进。
车子里,抱著怀中安静得几乎毫无声息的人,承!也像没有思绪的人偶,沈闷无声。
事实上,将清音送到香山寺後,从宜是否会放过他还在两可之间。
他并不十分了解对方,只不过凭著江湖人重然诺的秉性,才猜度以从宜的个性应当不会食言。而他既然向伯瑜承诺过会放他回去,便该遵守才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同子襄约定好,在沿途留下记号,遥遥相随。
只是此刻,他却竟无心按照原先的计划去防备从宜突下杀手。
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对方为什麽会对他情根深种,在他觉察到那人的情意时,只是认为理所当然似的就那麽接受而已,却从没想过去回馈。
一直以来都只是对方在为他付出,为他放弃仕途,放弃成家,如今更将沦为流亡失所的罪人。可他什麽也没有做过。就连这一次决定救他出来,也似乎并不是为了清音本人,而只是不允许他离开自己到另一个世界去──因为在人被救出之後,他仍然只是将他丢在一边罢了。
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自私,而是疑惑这样自私的他有什麽值得那人所爱。曾经也半是戏谑地调问过对方,可对方却只是矜持而脸红地回答不知道,从此便再也没将那原因放在心上。但是此时,却是禁不住自己询问自己,究竟有哪里值得对方去爱。
可是抱著那在施针後渐渐陷入沈睡的人,眼前只是一片黑暗,空荡荡的黑暗。
“!……”
微弱的声音好像从那一片黑色的遥远深处传来,承!迟钝地收回神思,稍稍抱紧了一些对方。
“我在。”
可在他等待对方继续的时候,那人却又没有了声响。
承!只感觉到怀抱中的人似乎贴得他更紧了一些,而那细微的动作却令他的心也揪紧了一分。
“还痛麽?……”
“……不……”
习惯地摇头之後,才想起这样的黑暗里对方根本看不到,清音忙又低声地说。
对方没有再问什麽,他也没有再开口。
只是这样静静地靠在对方怀中,对他来说,便已经是奢求了。他要的一点也不多──承!肯为他放弃尊严任人挟持,便已经足够、足够令他别无所求。真的……
在承!无法看清的黑暗里,那双原本已如死灰般的眸子此刻好像恢复了一些神采,但视线却仿佛被一层细细的纱遮挡了起来,过滤著外界的一切──让他只看得到他愿意看到的,而将不愿接受的事实拒绝在纱障之外……
把人送到寺前,从宜便同夜白一起离开了。这事实上是他并不信任承!的表现,而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愿再同清音有任何纠缠的表现。从今以後,他只是亡命江湖的草寇要犯,倘若继续同清音维持联系,只会连累他更多。
而对於承!来说,他也丝毫不希望从宜继续留在清音身旁。因为那样一来,他就无法按照计划除掉这个影响他承位的人。事实上,他已经安排了人,循著他留下的暗号在他和从宜分道扬镳之後,伺机置他们於死地。
从宜并不完全了解承!的用心,但他也知道,只要有清音在身旁,承!便不敢将他怎样。可他既不想再连累清音,更不想依靠清音的庇护苟活。
所以在夜白提出是否带清音离开的时候,他只是默然地望了一眼那在承!怀中沈睡的人,转身离开。
对他来说,沈清音这三个字,应该什麽也不意味。
在从宜离开之後,承!也没有再多做耽搁。
被挟持的太久,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而难以掌控,而那些他命子襄安排下来暗杀从宜的人,他也必须赶去同他们汇合,避免他们见到清音──知道清音所在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将清音独自留在寺中等待一个单薄的少年来照看,他以自己会尽快为他寻找一处安身之所来安慰自己,因为那样子,他才不会觉得心里有一种堵塞的感觉。
当伯瑜终於看到随著外出寻找的兵士们返回的承!时,已经是次日的傍晚。
阴沈的晓色间,已经有几日不曾散去的浓重雾气旋绕在河面山腰,使得马车行走越发缓慢,原本就心急如焚的人於是更加焦躁起来。
清音不知道什麽时候就会醒来,可他却不得不到镇上买药,尽管离开的并不太久,可以清音如今如此特殊的状况,让人实在不能不时时刻刻都悬著心。
那日,止清和尚说要送他到香山寺暂住,已经无依无靠的他便也顺从下来──既然在哪里都是一样等待清音的消息,他本无所谓,却没想到竟还能看到那个原以为只能相从於地下的人。
乍然见到出现在眼前的人,雨涟竟半晌说不出话。
一点也不了解清音和承!的关系,他对於那抱著清音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有满腔疑问,但承!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却令他不敢开口询问原委。而另一面,清音的昏迷也几乎用去了他的所有注意力,因此一直到承!离开,雨涟都是懵懵懂懂地想不明白两人为什麽会出现在他眼前。而承!离开前留下的话更让他只有震惊的份──清音有了身孕。
“他大概是一千多年前销声匿迹的月祗人後裔。”转述著子襄的话,承!这样告诉雨涟,虽然他自己到此时也都还没能完全地消化这件事情。
这些便是承!临走前留下的一切。直到次日午後,雨涟在镇上采买药材的时候,才听说了城中昨夜发生的事情。
推开房门,看到仍在昏睡中的人,雨涟略微放下心,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