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枫心领神会,连忙点头道:“嗯,我只是确认一下……呵呵,总是害怕他又突然停止呼吸。”
路遥只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伸手招呼晓枫过来帮他换洗冰过的手帕。
两个人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谁也没戳破这层窗户纸。晓枫是不敢戳破,路遥是不屑戳破。他看得出,这一层纸已经足够微薄,就算没有人去戳,迟早也会自己破掉的,他等着看就好。
“天晚了,你毕竟和我们不一样,身体还没复原,不能过度劳累,先回去休息吧。”路遥帮晓枫一起给欧阳换好额头上的帕子,试了试欧阳手心的温度,细心地对晓枫叮嘱道。
外伤后高烧不止,这是定理。的确,及时隔着凉丝丝的锦被,晓枫刚才贴近欧阳的时候都好似要被欧阳皮肤的温度灼伤了一样。只不过路遥和太医都说这是好现象,发烧说明欧阳正在顽强地和病魔打仗,而且就快要赢了。
既然如此,晓枫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祈祷欧阳真的能一天一天很快地好起来。
“我没事,你叫灵儿把晚饭送到这里吧,今天我不回去了。”晓枫将换下的帕子按进凉水中,片刻又拿出,稍等一会,再按进去……如此几次后才终于捞出水淋淋的帕子,用力拧干,放在玻璃盏中备用。
“府里有规矩的,未经主子传召,奴才不得擅自留在其他房间逗留,更不可夜不归宿。”路遥煞有其事道,直直地盯着晓枫,目光深邃。如此玩笑戏谑的一句话,路遥却是做得到不露声色,甚至义正言辞。
“你……”晓枫气红了脸,嗔怪地一拍路遥,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穆阳今天和山贼们打的时候肩上被划了一剑,回来后又输了不少真气给少爷,现在怕是也不太舒服。你不去穆府看看,在这里多管闲事!”
路遥好像被人点了死穴一样,顿时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坏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说着便拾掇拾掇药箱,将剩下的帕子一股脑塞进晓枫的怀里,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晓枫板着脸看路遥跑远,忍不住扑哧一笑。回过身去无奈地帮欧阳掩了掩被角,侧面再次贴上欧阳的胸口。这一次,可当真是为了听清欧阳的心跳。晓枫是真的害怕,只怕一个转身,床上的人又不见了。
陷入情网中的人啊,一个比一个紧张呢。
那一夜,北京城依旧繁华无双,有钱人家的夜生活依旧那么热闹非凡,一片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然而又有两个最安静的地方里,发生着最安静又最不消停的事。
欧阳府,其实现在应该叫襄王府,但是叫什么都无所谓。值得注意的是,晓枫果然没有回房,只是保持着一个姿势,拄着脑袋看着昏睡的欧阳。同时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睡过去。
哎,自己昏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辛苦的吗?
而另一边,穆阳府里却是一片鸡飞狗跳。路遥忙活了一个下午,浪费了无数新鲜的蔬菜和鸡蛋,终于做出一份像样的晚餐,用来安慰受伤的穆阳。
可是显然,穆阳不想接受那个黑乎乎的安慰。
“姓穆的你躲个什么?不是你说的你最爱吃鸡蛋灌饼加上脆生菜的吗?”
“你不是说你厨艺很好吗?这是人吃的吗?”
“是很好啊,但是我和主子享了几年福早就忘了怎么做饭了!你敢说我辛苦了一个下午做的这不是给人吃的?你别跑,给我站住!”
“你……你不要过来!你要是再这样,别怪我揍你!我看你是皮痒了,居然拿这种东西要毒害我。”
“你就知道欺负人!不吃就不吃,动不动就要打人,以前在锦衣卫狱你就打人,你打吧打吧,早点被你打死了我也省得闹心!”路遥把手里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摔,气呼呼地坐下来,居然抹上了眼泪。
“哎,你别哭啊……遥遥?”穆阳彻底战败,连忙讨好地跑过来,几乎就要把地上的灌饼捡起来塞进嘴里,“我错了还不行吗……”
与此同时,襄王府最后一个没有睡着的小人儿,终于抵不住困倦,倒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两个人睡成一片,只有红红的蜡烛仍然不眠不休。
四十四、 蜉蝣之安
欧阳醒来的时候才刚刚是辰时初时,红日像一炉沸腾的薄荷红糖,喷薄而出,晨曦金光耀眼撩眉。
胸口的疼痛已不复初时那般火灼火燎,额上一片冰凉,沁人心脾,倒是十分舒适。欧阳伸手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半响才适应了屋内窗前门脚间明暗悬殊的光线。
路遥看见欧阳醒了,倒是没有奇怪,只是放下手中琳琅满目的药瓶,淡淡地招呼一句,便从桌边端起一碗黑稠的汤药来递给欧阳。
欧阳疑惑地接过,将又苦又涩的怪味汤药饮尽,皱眉。
“我没死吗?”
路遥瞥了欧阳一眼,自顾自将药碗收拾好,“我知道你着急殉情呢,可惜了,没死成。不过没关系,等你好了之后我再捅你一刀,效果一样。”
欧阳撇撇嘴,只是讪讪地转过头去。路遥从来不会在嘴上饶欧阳,这一点大家似乎都司空见惯了,连欧阳自己都不以为辱了。
伸手打开床前的窗子,凉风一下子闯了进来,刚好浇灭欧阳的燥热。冷气与屋内的空气冲撞,逐渐占了上风,往来翕乎。
“做什么?睡了一天了,带着伤呢刚醒来就急着吹冷风,真想死啊?”路遥瞪了欧阳一眼,走过来将窗子重新关好,空气顿时不再流动,肌肤上冰凉的触觉也逐渐消失殆尽,又恢复了室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摇头苦笑,终于决定问点什么。
“枫儿呢?”
“好着呢。在房间里睡大觉,用不着你担心了,他没受半点伤。”大概也是知道欧阳喜欢整洁,路遥倒是很自觉地把欧阳的房间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手脚迅速,转眼间已经收拾好了凌乱的桌面。
“唔。”欧阳支吾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心中略安心些,却或多或少有些失落,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滴,极快渲染,只片刻便已苦涩居上。欧阳蓦地有些后悔,昨天傻傻地以为自己真要死掉,居然说了那么多露骨的话。却不知,听话的人有没有留心呢?
路遥立在桌边,偏头看着欧阳暗自神伤,一会苦笑,一会微怔,终于软下心来。想他欧阳也不容易,虽然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可是短短半月,却也尽露真情。利剑断臂的果断,寻摘紫参的艰苦,还有听穆阳叙述来为晓枫打偏剑头的那一瞬——这一切都出自本能,瞬息万千的局势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犹豫思考的时间。那一个瞬间,断凭欧阳自小练武的敏锐,若要说他不知道会误伤自己,有谁会信?但凡天下能被路遥真心敬佩的人,痴情勇敢的晓枫居上,欧阳大凡也可算一个。
“好吧好吧,我就满足你一回。”
路遥妥协道,走到床边的小凳旁,却不急着坐下,只是将欧阳的手抓起,手心轻轻抵在凳上,一片未散的温热。
“嗯?”欧阳不解,迷茫地看着路遥,眼底数不尽的犹豫如终年不散的大雾一样,映衬着解开衣领的脖颈,金光打闪在其上,这冰肌玉骨的气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哎……”路遥叹了一口气,坐下,“昨天有人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谁劝也不肯走,直到刚刚我说你快要醒了才回房去休息。你也不该有什么什么不满足的。”
“有人……是……枫儿吗?”欧阳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欣喜,急忙追问道。
“我看你是发烧烧傻了。”路遥白欧阳一眼道,“除了他,谁能那么紧张你啊?”说完贼兮兮地朝欧阳一笑,“昨天好像听见他偷偷喊你羽呢……中一剑,换得心上人的无限关爱和体贴,这回你可稳赚了。”
欧阳居然罕见地红了脸,低下头去玩弄着雪白的锦被。犹记得晓枫还因为这锦被的颜色嗔怪过他,大概举世只有欧阳一人喜爱白色到如斯地步,连丝锦面料的被褥也要极尽从属白色。环顾房间四周,月牙白,奶白,纯白,珍珠白……似乎都是白色,难怪晓枫第一次踏进来的时候要瞪欧阳一眼,嗔道:“像是给死人预备的屋子!”
欧阳恍然想起晓枫自杀那一晚写给他的绝笔——“你总穿着白色的衣服不嫌麻烦吗?居然都穿到锦衣卫狱的刑讯房去了……你到底是有洁癖还是根本就不怕脏!”不禁扑哧一笑,突然决定要换一床被褥,换成枫儿最喜欢的青蓝色……欧阳咂咂嘴,决定等自己能下床了第一件就要办这件事。
“对了,今天几号呢?”欧阳突然想起什么,问路遥。
“二十了。”路遥不明所以地看着欧阳。
“六月二十,就是七月十号了……”欧阳重复着,距离晓枫的生日只有九天了。突然好像决定什么一样,追问道:“我什么时候能下床?”
“好好调理的话,一两日便可。你挺走运的,剑虽深,却未伤及要害分毫。”路遥诧怪地打量着欧阳,“你问这个,想干什么?”
欧阳兀自摇摇头,不再言语。
午时时分。
晓枫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踱思,心中急迫得很。这个旁园距离欧阳的房间不过几十步,从这里偏偏头便可看见翠竹掩映的屋顶,想起屋檐下尚病未愈的欧阳,晓枫心中焦急如火。
早上路遥让自己先回去休息,特意强调了欧阳肯定要醒来,自己只好回避。果然,自己回房不过一刻钟左右时间,灵儿就来通报欧阳已经清醒,情况尚好。晓枫心中却甚是牵挂,想要去探望,却找不到好的借口。
“府里有规矩的,未经主子传召,奴才不得擅自留在其他房间逗留,更不可夜不归宿。”
晓枫突然想到路遥昨日开玩笑的话,哑然失笑。自己百般强调维持主从的关系,现在却给自己去看他铺上了叠叠重障。
一枚落叶突然掉下,打断了晓枫纷乱的思绪。晓枫下意识抬手去接,握在掌心。这枚落叶来的蹊跷,不是自上而下飘落,倒似是被人用内力一推而来的。
晓枫抬眼去瞧,一抹亮色映入眼帘。
“晓枫哥哥!”追儿从花丛里探出娇躯,声音动听。
四十五、 繁花似锦
晓枫拨开掩映的花丛,见是追儿来了,诧异中参杂了一抹紧张,连忙正色站直,略一颔首:“公主殿下。”
今日便衣出游,特意脱去蜡染旗袍,追儿换上一身蒙古女儿的马装。上披豹色紧致丝衫,一肩露于外,下着白裙,倒是颇具西北风情。本打算和晓枫嬉闹几句,却被一句“公主殿下”全给顶了回去,好生无趣,只是哀怨地看了晓枫一眼,“听说欧阳哥哥醒了,研寒今天内阁有事,所以我来看看,他还好吗?”
晓枫点点头,又摇摇头。
“奴才不知。府里有规,未经主子传召,奴才不得擅自在主子房间逗留。所以奴才还未曾得知少爷的情况如何,不过听路遥说已经没有大碍了,现在正在休息,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晓枫自己心中好笑,路遥这一句话到底是何方圣语?昨日讽了他,今日挡了他,现在又帮了他。
追儿点点头,向四处环顾一下,又看看紧张恭谨的晓枫,突然冒出一念头。
“既然欧阳哥哥休息了,我就不去打扰。欧阳府里景色奇异堪绝,倒是胜过燕王府了,早先我祝在府里数日,也没有赏尽府中的花石草木,实在是可惜。研寒今天可能要晚回了,不如晓枫哥哥陪我一起走走可好?”
晓枫不好驳了追儿的意愿,便点头应了。心中却不免涌出一丝不便为人知的不悦之感,玉儿昨日的话犹在耳畔,原来这缃湘公主当真留宿于府中。再看追儿往来确是无须领路,倒是走在了自己身前约两步,果然熟门熟路得很,可见在府里至少待过十数日了。晓枫垂在身畔的手指无意间向袖内缩了缩,悄无声息地撇了撇嘴。对方一口一个欧阳哥哥,欧阳哥哥……非亲非故的,干嘛叫得那么亲?
“这梅真美,盛夏居然开出白色的小花,素雅又不失娇媚,芳香宜人。不知欧阳哥哥在哪里找到的宝贝,竟这般神奇!”追儿轻轻捧起一枝白梅,回过神笑着对晓枫说。
晓枫正想心事,被追儿突然一问,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终归是紧张居多,晓枫看了一眼追儿手中的梅花,连忙答道:“是从岭南一山上移过来的,少爷喜爱白色,对这白梅也是喜爱得很。”
“怪不得研寒总说欧阳府从上到下都是宝贝,原来这简简单单一束梅也是有渊源的。”追儿放下花枝,装作没有看见晓枫刚才的失态,只是接着向前走。晓枫和欧阳的故事她早就听说,对晓枫又是敬佩又是亲近。听路遥说,晓枫和欧阳现在最是敏感,正是将好将坏之际。路遥有心推两人一把,却不敢妄动。今日见得晓枫的反应,追儿也感觉到了压力,别说路遥不敢,自己本打算稍加劝慰,此时也不敢开口了。开玩笑,多一分则毁矣的时候,想以旁观者的角度帮忙,谈何容易?她可不想作了炮灰。
追儿只是这样想着,却不知自己无意间的言谈已经成了两人短兵的导索。
研寒……外戚的公主对内嫡亲王这样称呼,未免过于亲昵。可偏偏晓枫一心猜想着欧阳和追儿的关系,居然遗漏了追儿对德王爷特殊的称谓。
日到当头,府里却只有晓枫一人知道追儿的来访。晓枫无意间看见丫头和下人们三五一群地往后厨的方向去了,恍然想起到了午饭的时间,思量着追儿大概还没有吃过东西,连忙暗自责怪自己的后知后觉。
“公主来时便已午时,不知可曾用过午饭?若没有,不如暂且多留片刻,奴才这就去准备瓜果点心给公主殿下充饥。”晓枫走到前头去轻轻一躬身道。
“嗯……也好。”今日天气虽晴,却闷热得很。追儿听到晓枫的建议才恍若觉得有些口渴,倒是不觉得饿,只是想起欧阳府中有手艺精湛的点心师傅,便欣然应允了。
晓枫淡淡一笑,便欲退去。
“晓枫哥哥!”追儿突然想起对方似乎也一直陪伴自己,连忙叫住晓枫。
“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晓枫回过身来询问道。
“我……”追儿本想邀请晓枫,却又想起自己才是客,晓枫将主从尊卑分得如此清楚,更让她无以开口了。
“公主殿下若是有事,直言便是,奴才自会尽力而为。”晓枫见追儿支支吾吾的样子,以为是对方心有所难,便好心解释。
“没有……”追儿到底还是开不了口,只好摆摆手,随口搪塞道,“只是想到欧阳哥哥既然已经清醒,想必也虚弱得很。记得欧阳哥哥尤爱吃杏仁饼和南瓜酥,便想劳晓枫哥哥托后厨做一些给欧阳哥哥送去罢了。”
晓枫礼貌地笑了,将追儿领到附近一处别致的小亭坐下休息。
“有劳公主殿下关心,少爷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奴才这就去办。”说着一欠身便离追儿而去,心中却泛开一阵莫名的酸涩和烦乱。
她竟是这般为他着想,竟然连他喜欢吃什么都知晓得清楚!
晓枫心烦意乱,脚下的步伐杂乱慌张。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每略加深里猜测一下欧阳和追儿的关系,他便觉得不安极了,又无处可说,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虚心事一般!
突然回忆起昨日池塘边欧阳对追儿宠溺的一笑,晓枫顿时眼前一炸,只觉头晕目眩,竟踉跄着站不稳了。所幸边上有排排垂柳,晓枫扶着树干休息许久才理顺自己的呼吸,心跳却仍是乱极了。
总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所强所占的感觉,晓枫从自己的心思里嗅到了一丝清浅的醋味,更是羞恼之甚。
怎么可能!自己明明已经对他没有感觉了不是吗?他是欧阳少爷,是权势一方的襄王!他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是一个能和他一起出入朝堂的公主,就像追儿那样高贵不容玷污!而自己只是一个……青楼出身的……贱奴……
贱奴……可以将自尊放在地上任人践踏的……贱奴……
晓枫想起这两个字,自己都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