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洞和路遥一起演戏骗欧阳那一日,还记得他愤怒地指着自己大骂贱人,怒吼声犹在耳畔——
“你就打算当他的这样一条狗?一名娈奴?”
晓枫觉得脚下越发轻飘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强烈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似要将他碾作烟尘一样!
晓枫再也忍不下去,居然使劲抡起胳膊,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力气之大竟将自己差点打坐在地上!
你有什么权利去生气,你有什么资本去喜欢他?易晓枫,你给我清醒一点!
脸上迅速肿起的感觉和火辣辣的刺痛竟真的将晓枫从危险的边缘拽了回来,晓枫登时真的清醒了不少,勉强站稳,略略稳定了一下心神,便三步并作两步向后厨走去。
欧阳在床上躺了半日,什么事也没有做成,早就憋成了闷葫芦,幽怨地瞪着正捧着一副墨竹欣喜把玩的路遥。
要说这墨竹倒真是大有来头了。原来,穆府和欧阳府以及燕王府早就来往甚密。三个府邸的主人——也就是欧阳,穆阳和德王爷从小就是玩在一起的朋友,穆阳又和欧阳一样,父母去世得早。德王爷更不必说,若不是先帝和皇后先后崩殂,也论不到他和研琅称王称帝。三个人亲密胜手足,又各撑起朝中的一片天,交情好得令人嫉妒。这幅墨竹还是欧阳十四岁生辰时穆阳送上的,倾尽了对方整整两年的工夫才画得如此一副宝墨,秀美堪绝。
“我说,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反正那小子现在的心思也全在你那儿。”欧阳不屑地打量着满目欢喜的路遥,暗叹这世道真是疯了,穆阳居然和路遥走到一起去!
哎……早先穆伯父在世的时候就早已为穆阳的婚事操劳,穆夫人身体素来不好,更是急着抱孙子。可是不成想,伯父公务出了事,伯母不久后便跟着去了,二老都没有长活。只留穆阳一颗独苗不说,现在穆阳却喜欢上了路遥,以后何来子孙可言?自己不也正是欧阳家的独子吗?可是偏偏爱上了晓枫,同样不可能有子嗣啊……
记得枫儿最喜欢逗小孩子了……欧阳想起晓枫那时天真快乐的笑容,忍不住也带了笑意。
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去领养一个像枫儿一样可爱的小孩子。
欧阳想到这忍不住有些脸红。枫儿能不能原谅自己还另算呢,自己居然现在就开始打算领养孩子了,真是……
“真的可以送我?”路遥眸中一闪,惊喜道。
“没问题啊……但是你得让我出去走走,我都要憋死了。”欧阳趁机开条件。
路遥尖叫一声,将画卷塞进袖筒,一副生怕欧阳反悔的表情。
“嗯,你身体底子好,这么半天也歇得差不多,我看你是该出去走走了。不送不送啊!”路遥说着竟立刻冲过来将欧阳拽了下来,几乎就要踢出去!
欧阳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下一秒已经站在了屋外。路遥奸笑着贼兮兮地关了门,小心地检查自己刚刚“俘获”的宝贝。
罢了,罢了……由他两个人去吧。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拾阶而下,向庭院深处走去。
四十六、 一魂焦尾
刚刚目眩在路上休息,耽搁了好一会,只怕追儿是要等急了。晓枫强稳心神,匆匆到后厨取了几碟糕点和花茶,便往刚刚追儿等候的那个亭子赶去。
探过碎石小路,白梅遮掩的深处竟然传来琴声!晓枫端着托盘的手一颤,连忙走近去,拨开交错的花枝向亭中望去。
追儿的白裙轻飘,手指轻抚在琴弦之上,旁边坐着伴她一同抚琴的……竟是欧阳也在!两人并无言语,只是默契地一同抚着琴,琴声婉转动听。微风习习,吹起追儿的长发若有若无地拂过欧阳俊秀清亮的脸庞。
那熟悉的焦色底板,一排闪动的银弦……好熟悉的琴!那不正是欧阳的那一把!记得这琴只有晓枫和欧阳自己弹奏过,别人连触摸都是犯了忌!同晓枫那一把一样,平日里的擦拭和清洗的工作都是由晓枫和欧阳两个人自己完成的,连下人都不给碰,此时竟然……欧阳竟将自己这把宝琴那么自然地交放于他人之手……
“枫儿,若非亲故,这琴断不能给别人碰!你的那一把也一样,这是我们的琴……”
记忆中,欧阳如水的笑容却晃疼了晓枫的心。
晓枫黯然伤神时,欧阳和追儿已是一曲毕了。欧阳回过头来,笑眸微眯,轻轻帮追儿捋回被风吹散的头发,笑吟吟道:“想不到追儿竟也如此精通琴艺!今日能与追儿齐奏上一曲,当真是人生快事啊!”
追儿甜中略带羞涩地一笑,“欧阳哥哥这是哪里的话!追儿自小在草原上奏琴习惯了,手下的音符便也懒散得紧,多亏刚才欧阳哥哥补拙,要不然可真要收不住了呢。”
这是十成十的谦虚礼让之言!
尽管只来了片刻,晓枫也已听出追儿琴艺不凡,竟不在欧阳之下!至于追儿口中所谓的“补拙”,只是刚刚有风时心惊所致,手下力道失了分寸,若非高手绝是觉察不出的。只是欧阳十分敏锐,便出手在那根琴弦上轻按了一下,刚好补上追儿缺失的力气。
“以前晓枫弹琴的时候,我也坐在他身旁,也会时不时地和他合奏。晓枫都习惯了我突然出手,倒是不曾慌乱,今日竟忘了坐在身边的是追儿妹妹,吓到你了吧?”欧阳宠溺地笑道,指尖在弦末轻轻一敲,叮地一声清脆。“这琴有那么一股子灵气,平日里只有我和晓枫奏过,从未被旁人触及分毫,怕是也认生得很。”
追儿望着琴尾美丽古朴的焦色,玉手搭于琴板上抚摸过琴的每一个角落,露出欣喜之色道,“话说回来,还真是把美琴,奏起更是让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欧阳哥哥果然有好多宝贝!”
欧阳略略思忖。自己刚送了墨竹给路遥,名为换取出来散心的机会,实为送上对他和穆阳的贺礼。追儿和研寒的婚事已成定局,既如此,不如……
“追儿妹妹,喜欢吗?”欧阳似不经意般地一问。
“当然,这般美琴,谁看了不喜欢?”玉儿悄声答道,手指流连于琴尾焦色最重之处:“这焦尾不仅看着惊心,抚起来更是奇妙,竟如此平滑!”
“喜欢……那就送给你罢……”欧阳狡黠地一笑,轻轻凑到追儿耳畔小声耳语道:“研琅讨弟妹急得很,我看你们离大婚之日也不远了。喜欢的话,就当是我送给你和研寒的贺礼,大婚之日奉上一琴焦尾,如何?”
不及追儿错愕,晓枫闻言惊得猛地往后退几步,再也站立不住,颓然倒在地上!
哗啦啦!手中的碗碟全数散落在碎石路上,摔得粉碎!糕点滚得到处都是。
刚刚欧阳最后一句耳语晓枫当然听不见,却听清楚了那随便而不似玩笑的一句“那就送给你罢”,怎能让晓枫不震惊?他没有心情去猜测欧阳和追儿究竟耳语了什么,心中翻江倒海,两人竟已亲密到如此地步!唯有他却还被蒙在鼓里……
“谁在那里?出来!”欧阳和追儿当然听见了瓷片破碎的声音,追儿经昨日一事受惊吓不浅,竟无意间靠到了欧阳的怀中。欧阳却不甚紧张,只是一手安抚着追儿,一手向花丛中推出一章,冲开重重花枝。
晓枫慌乱狼狈的样子再也逃不过两人的眼睛,心中羞恼,脸红得发烫,连忙蹲下去捡着地上的碎瓷片。
“枫儿,是你?”欧阳错愕地收回掌力,想起刚刚追儿似乎提到过晓枫去取些点心,是自己疏忽了,便连忙走上前来拦住晓枫的手。
“枫儿,不要捡了,割伤手指怎么办呢?”欧阳说着已经将瓷片从晓枫手中小心地夺下,扔在一边,拿起晓枫的手小心地检查,尤其是指尖,检查得尤为细致。两只手都无碍,只是左手食指的指尖不小心被划破,渗出一滴血珠,还好不是很严重。
“等一会让下人们收拾就好,你做这些干什么!昨天刚刚受了惊吓,不好好休息又出来瞎跑,这回又逞能地捡起瓷片……看看你的手,路遥好不容易将你那次被钱鼎刺破的指尖修复,现在又受伤了!”欧阳看着晓枫出血的指尖,心疼得紧,语到最后竟然带上了叱责的意味,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晓枫被欧阳许久不见的怒色吓到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欧阳,突然心如刀绞。
是麽?你是在为我心疼麽?还是气恼我打扰你讨好佳人的时机!焦尾向来被你奉为珍宝,如你所言,若非亲故,怎能纵容别人触碰?如今竟是轻易说出要送人了……你和她,早就确定关系了对不对?何必苦苦瞒我至今?又何必借由如此仓促的理由责怪我?
晓枫这样想着,心中渐渐冷了下来,从欧阳手中抽回手指,躬身一揖,脸却是别了过去,眼睛看向别处。
“惊扰了少爷和公主殿下,奴才该死。”
欧阳一愣。晓枫已许久没有如此刻板疏远地对待过他了……经过今天路遥的一番工作,他已经重拾和晓枫修好的希望,此时……对方却又恢复了冷漠疏远,不禁心中有些微怒,却不表现出来,只是竟默许了晓枫的疏离,开口道:“既来了,索性追儿已经等得久了,不妨过去和我们一坐吧。”
晓枫心中一悸,欧阳未置可否的态度深深地刺痛了他。
我们……原来不知何时起,我竟成了第三人,你们……
晓枫微微一眩,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头晕了,眼前竟好像出现了一番景象。彼时的追儿已经成了欧阳明媒正娶的妻子,两个人重又坐在这里,共舞一曲笑谈风雅论古今天下。
“枫儿,你怎么了?”欧阳见状哪还顾得“报复”晓枫的疏远,早就将刚才的小摩擦抛在脑后,一把扶起欲栽倒的晓枫,只觉怀中人身子轻飘飘的,气息也微弱极了。
习武之人多也算半个医了,欧阳为晓枫轻轻一搭脉,发觉原来是有些中暑头晕,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心疼。枫儿昨夜守了自己一夜,今天上午又陪得追儿转了小半天,再加上来回匆匆行于后厨和小亭,以枫儿的身体肯定是要吃不消了。欧阳暗自气恼自己竟还和晓枫质气,后悔极了,连忙欲扶晓枫去休息。
四十七、 山雨欲来
晓枫从来不是肯在这种时候示弱的人。
“枫儿,你……”欧阳震惊地看着一把推开自己的晓枫,诧异于对方居然还能自己一个人站稳,更觉不可思议于晓枫这一次居然公然驳了自己的面子。这少爷和奴才的关系可是晓枫苦心维持的,此刻居然自己将它破坏……
“不劳少爷费心了,奴才自己能走。”晓枫一想起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刚刚还拥着温香软玉就觉得恶心,就算追儿刚刚是受了惊吓情不自禁而为,可是欧阳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将追儿搂在怀里,怎能让晓枫心里坦然?
“晓枫哥哥,你没事吧?”追儿连忙上前来扶晓枫,却被晓枫轻轻躲开了。
“奴才没事,公主和少爷不必担心。”晓枫终于稳住了自己,对追过来的欧阳和追儿一躬身,礼道:“刚才打扰了少爷和公主弹琴,是奴才的不是,奴才这就去再准备一些点心。”说着便欲离开,神色慌慌张张,倒更似逃跑。
“枫儿,别走!”欧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晓枫的胳膊,神色中写满了担心。眼见晓枫急着要走,却打着取点心的名号,不可能拒绝,只想着先稳住晓枫。便灵机一动,建议道:“既然追儿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到正厅去吃,我这就叫管家准备,也省的你来回忙了。”
晓枫正欲婉言拒绝,追儿却连忙帮忙道:“是啊,晓枫哥哥不要忙了,和我们一起吃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要自己留下,既然这面子做下了,晓枫无论如何也要把里子做足,只好叹一口气,恭顺地福身,“全听少爷和公主殿下安排了,奴才谢过少爷和公主殿下。”
欧阳本是闲来无事,便取了焦尾来弹,却无意间走到这里,遇到了追儿,两人兴起合奏一曲,却想不到能意外地得到多日来第一次能和晓枫一起进食的机会,欧阳自然是兴奋极了,便当即叫来管家吩咐道:“今天追儿留在府里吃饭,枫儿也一起,叫后厨好好准备。”
“是,少爷。”管家心中窃喜,只当是少爷和晓枫公子之间终于有了转机,面带喜色匆匆地去准备了。
眼见不消片刻,周围便已有许多下人忙碌地走动,看来今日一餐已成定局,晓枫只好沉沉地叹口气,躬身道:“既如此,少爷,公主殿下,请吧。”语气平淡,将自己和欧阳两种身份分得清清楚楚,欧阳本想搂住晓枫,自讨了没趣,却只好作罢。
沿着碎石小路一直走便是前院,然后北转,便是府中正路。沿着正路一直向前是竹林,其后是欧阳的房间,再东面就是正厅了。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也是最好走的。欧阳府之大,路之错杂,旁人难以想象。只是这些路晓枫早已熟记,自然地发现了欧阳是在领着追儿绕弯,走的是另一条最长也是最难走的路,如此一来,更是甚费时间了。但是晓枫此时却并不逾越,纵然心中暗惊,也只是谨遵着下人的本分,始终跟在欧阳和追儿身后两步的距离。晓枫不顾自己身体不适,只是想着要跟着两人,看着欧阳和追儿交谈甚欢却时不时地瞥着自己,仅当作没有看见,到后来居然一门低着头向前走。
欧阳三番两次去看晓枫,却都被对方装以没有看见而搪塞过去,此时见对方居然不再看自己,不由得心中苦楚。他费尽心思领着追儿绕弯,追儿明明熟悉府里的路,却还是费尽心思地装作不知一样地陪自己绕,他和追儿都如此煞费苦心,甚至装作谈笑风生,就是为了营造一些和晓枫说话的机会,可是……晓枫似乎并不领情。
其实欧阳只算对了一半,晓枫不仅不领情,而且会错意。他明白欧阳是在费心费力地绕路,却只权当是欧阳在变相地讨好女孩子罢了,心中更是厌恶至极。
“追儿妹妹可喜欢这院子的景色?”欧阳见晓枫对自己置若罔闻,便也索性不理对方,而是集中精力和追儿装腔作势。
“嗯,襄王府果然名不虚传,呵呵……”追儿见欧阳一副不说到口干舌燥一命呜呼不罢休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陪下去。
“那样,以后可要常来啊,今天和追儿一曲,到现在都回味无穷呢。”欧阳这么说其实只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只好把话题又绕回到了刚才,却不知道这一句话正插进了晓枫心底。
晓枫闻言一愣,却只是停滞了一瞬间,下一秒已经恢复了平静,紧走两步跟上去。心里却不似面上波澜不惊,而是像是狂风下的大海,早就波涛狂澜了。
“那是当然,以后我们还要常走动才是,若是互相总不见面,感情怕是要疏远了。”追儿只觉得自己笑得都要僵了,脸上的肌肉好像都要抽搐起来一样,在心中直呼苍天,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说到增进感情么……”欧阳似乎终于抓住了真正能放开心去谈的话题,若有所思道,“研琅最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谈到这码婚事了,就目前来看,只等着圣旨一下,便是大婚在即。不知追儿喜欢什么样式的婚礼呢?是按照我们的习惯,还是按照蒙古的习惯呢?”
晓枫蓦地一僵……婚礼?……
追儿嗔怪地瞪了欧阳一眼,一张娇俏生媚的脸庞抹上一层可爱的红色,“干嘛总是问我这个?讨厌死了……若真要联姻,我毕竟是女孩子家,怎么办,还是得听你们啊……”
晓枫不动声色地跟着两人听他们的寒暄之辞,倒是没有听出双方的僵硬和破绽。只是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急促起来。欧阳的一句“回味无穷”,追儿的一句“增进感情”早已深深地扎根进了晓枫心底,刚刚居然又谈到婚事,追儿言语间说仅凭“你们”,实是指中原一方,没有和欧阳的半点关系。可是晓枫不知追儿和研寒的事……误会自然在所难免了……
原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终于到了正厅。晓枫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若要再不到,再听他们谈下去,自己还不知道要听到多少被瞒的事!晓枫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