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人犯已经晕过去了,还要继续吗?”穆阳正出神,行刑突然中止,一个锦衣卫上前征询道。
穆阳可算松了口气,正要让两人先退下,却不料欧阳在一旁冷冷吩咐道:“晕了就泼醒,这点事也需要禀告吗?!”一句话像是带过一阵冷风,吹得穆阳毛骨悚然。
那锦衣卫向欧阳和穆阳各鞠一躬,“大人,欧阳少爷,照理说,行刑中途犯人昏厥,应当泼醒的。可是……”他停下来,回过头去看了看已经晕倒的晓枫,实是不再忍心了,便面露难色道:“人犯本身体质就很差,而且,送来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很虚弱了。刚才已经打了近四十杖,再这样打下去,只怕会出什么差错啊……”
穆阳看准了时机,又一次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请大人三思。”
屋里其他锦衣卫都是穆阳的人,都看懂了穆阳的意思,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请大人三思!”
欧阳抬起头来环视着周围的人,眼神凌厉而冷酷,心中的愤怒越发抑制不住,“连你们也要和我作对?”
欧阳和穆阳是旧交了,这锦衣卫多半也都算是欧阳的人,为欧阳办过多次差,却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火,一时间都忍不住诧异——这易晓枫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素来以沉稳平和著称的欧阳如此失态?
欧阳瞪着这一屋子的人半饷,见再无人敢求情,才略消火,声音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愤怒:“先泼醒再说!”
穆阳无奈,只好挥挥手,示意手下提一桶水来。很快,锦衣卫就找来了水,一桶凉水从晓枫头顶泼下,昏晕的晓枫感受到寒冷,很快便醒了过来。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在凉水的刺激下苏醒过来,小小的身子因疼痛不住地颤抖着。
欧阳缓缓走到晓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不肯说实话吗?难道要我找姓路那小子来问话?”
晓枫突然一震,手指在地上空抓了很久,一丝微弱的声音终于震动了欧阳的耳膜:“我说……我都说……你们……放过路遥……”
欧阳满意地点点头,边上的锦衣卫立刻要上来把晓枫架起来,却被欧阳制止了,“他既要说,拖他起来也是瞎耽误工夫,就让他这么说吧。”——欧阳本就没想让晓枫多受苦,动刑只是为了确保说辞真实。
穆阳叹了口气,翻开文件夹,“姓名。”
“易……晓枫……”
“年龄。”
“十七……”晓枫软在地上,连鄙视这明知故问的审讯制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哑着嗓子一一作答,此刻的他正调动自己全部的精力去思考怎么把谎编圆。
“报一个家属的姓名和住址上来,方便以后归档。”穆阳说完还抬起头担心地看了晓枫一眼,如果他没记错,德王爷确实是告诉过他晓枫已无亲人,若要说称得上“家属”一词的,便只剩欧阳一人,可……现在,晓枫还能那样说吗?
晓枫的心脏好像翻了个个,他抬起头看了欧阳一眼——对方依然是一脸冷淡,对晓枫求助似的眼神置之不理。
“还有个舅舅,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晓枫只好实话实说,他确实不知道,当日欧阳并没有告诉他舅舅被安置在了哪里。
穆阳草草整理好该做的档案递给文书,便轻轻拉拉欧阳的衣角,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欧阳走回座位上坐下,“把你知道的都说说吧,当然,我指的是包括前因后果及目的在内的全部细节。”
晓枫心中一颤,他的谎言连大框编得都是差强人意,哪里去谈什么细节呢?
“罪民……从仓库一事后便与钱鼎结识交好,后又结识了路遥。主子他不甘被你欺侮,便一直通过路遥和罪民联系。后来,你去扬州办事,罪民便找个机会把路遥引入了府中……这一点,你可以去管家忠叔那里去落实,我和玉儿失踪前一段时间与路遥来往密切……”
“等等!”欧阳突然打断晓枫的话,“为什么要拉上玉儿?”
晓枫苦苦思索了好久,事情本不是他做的,这样要他分析前因后果自然十分困难。记得钱鼎当时只是说多个玉儿多个把柄,大概也确实是这样吧。
“玉儿只是被拉去做花瓶,主子本没什么胜算,只是想多拉上几个陪葬品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欧阳一挑眉,似乎不太相信——玉儿和晓枫毕竟是朋友,玉儿也一直真心实意地对待晓枫,晓枫没有理由拉上玉儿啊。
晓枫似乎想到了欧阳会怀疑,连忙补充一句:“是主子的意思……上次他入狱,是德王爷找人帮你,他要报复德王爷,只能选择玉儿。”
欧阳叹了口气,这么说似乎也合情合理,“继续。”
“我和路遥逐渐争取到了玉儿的信任,主子算好了你和德王爷不在一起的时间,五月十三日,我和路遥把玉儿约了出来,并且骗她要去山上的一处别致的山庄玩,在路上给她吃了下过药的点心,等她晕后便带她上了云风山.”晓枫虽是没有听路遥讲起过这一段,不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要欧阳不审路遥,一切便会如他所说,没有人会怀疑。
“然后呢?”欧阳听晓枫说着这些杂七杂八的过程,心里头乱得很——其实他本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的,他只想知道晓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叛了他的,而这些琐事照理应当交给穆阳处理。可是他还是来了——其实欧阳心底里还是不愿相信,那个天真善良的枫儿,那个他爱的枫儿,当真会对他做这些吗?
“然后……”晓枫的精神和体力都委实到了极点,索性不再去想什么细节,干脆赌一把,“后面的事情都是主子和路遥安排好的,我只负责在时机到了的时候将玉儿放出去,其余的,我不知道。”
欧阳看了晓枫片刻,最终还是挥手示意文书停止。他明白,晓枫也许还保留了一些事,但他不想问了——徒增伤感而已。事情现在如此清楚,欧阳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的,别的什么,他不感兴趣。
“带他下去吧。”欧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力,和刚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等等……”晓枫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说不出究竟是紧张还是疲惫,“能不能……不要难为路谣……他,其实也是被利用……”说着声音竟小了下去,微弱得几乎听不清:“都是被爱利用的人。”
欧阳并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嫌恶地看着晓枫:“事情没那么简单就过去!你以为今日事就算作了结了吗?真要问话,你的事还没完,现在还轮不到他!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既便如此,罪民求您,不要提路遥……”晓枫壮着胆子,抬起头直视欧阳的双眸,“求你了 ……”
欧阳皱着眉看了晓枫一会儿,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带他下去!”
有好心的锦衣卫明白穆阳对晓枫的关照,生怕晓枫再多说一句惹来祸端,忙在一边半搀半扶地将晓枫带了出去,刑讯房的门开了又关,最后只剩下欧阳和穆阳两人。
“要不……”穆阳看了看一边眉头紧锁的欧阳,“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进一步推敲,资料和档案也没做全,这样无法定案。那个路遥,左右你对他也没兴趣,交给我来审吧。”
欧阳仿佛倦极了,只是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真的觉得累极了,往日工作繁重时,总有那个人柔声细语的安慰,可如今……他却要为了那个人而心神俱瘁。
穆阳松了口气,摘下一件外套披在欧阳身上,“你先睡会,醒来后我叫你的轿子在外面等着,德王爷和皇上那里还得去一趟。”
欧阳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轻轻叹口气,伸手拉住正要离开的穆阳:“谢谢。还有,刚才……对不起。”
穆阳拍拍欧阳的肩,只是莞尔,便匆匆忙忙的出去了。能够争取到提审路遥的机会,也算是为晓枫做点儿什么了,只是希望这一对,不要走上不可挽回的路。
第二十章 无边风情
燕王府。
“确实,”玉儿听了欧阳的转述后叹了口气:“早先我和晓枫哥一起被困在山洞里的时候,他有很多次因为顶撞了钱鼎而被带走,我本以为他肯定会被打得很惨,可是他总是平安无事的回来——我原只当是晓枫哥运气好,但现在看来,若是说他那时就已和钱鼎串通一气了,倒是解释得通。”
欧阳听了,轻轻点点头道:“没错,之前你在山上和我讲的一些事,还有这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块镌刻着羽毛的玉佩,“我那天还奇怪,我身上的玉佩不见了,他的却跑到我这里来。但是从他的供词上来看,都能说得过去。”
“对了,欧阳哥,你和晓枫哥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的听觉很灵敏?”玉儿一激灵,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
“听觉?”欧阳诧异,“这些事和听觉有关系吗?”
“嗯,”玉儿点头,若有所思,“在山洞里,我发现晓枫哥的听觉和一种感官判别思维特别强。只是凭借钱鼎他们来去囚禁我们那个暗室时发出的声音,他就可以在地上草草地画出我们那个山洞的路线图了……”
“准确吗?”欧阳一挑眉。
“非常精准。”玉儿的声音异常坚定,她不是要告发晓枫什么,她只是想把事情的真相尽快找出来,她同样不肯相信晓枫肯做这些事情,然而事实却刚好和晓枫的说辞吻合:“他自己推翻了一次原先的想法,第二次才确定下来,告诉我之后还吓了我一跳……其一,路线太复杂了,我很奇怪晓枫哥是怎么听出来的;其二就是因为太细致,等到我真正遵循他的提示走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几乎把我能遇得到的所有细节都想到了,连下山时选择什么时候走不容易被发现都说得清清楚楚,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欧阳皱着眉:“我们完全可以用晓枫的供词来解释这一切——他早就设计好了放你出去,一切只是配合他演戏,自然能做到精准完美……但是若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很复杂了……”
德王爷早在一边将供词从头到尾翻了很多遍,从中似乎看出点什么蹊跷,却又指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或许那只是一种直觉,无凭无据的直觉。而那种直觉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于是便抬起头来替欧阳补充:“从另一个角度,晓枫琴技精湛,深不可测,像他这种从小就和音乐打交道的人,感官都很敏锐。你刚刚说的,欧阳也能做到,晓枫在这方面就应该比欧阳更出色,所以说这并不奇怪……”
“等一下!”欧阳草草打断德王爷的话:“可是,像玉儿刚刚所说,就算他听力再好,也不可能推测出玉儿往外逃时会碰到的问题啊。”
“欧阳,你不要忘了,晓枫和钱鼎已经不是初次碰撞了,他对钱鼎的人员调配本就应该很清楚才是,至少要比我们清楚。他会有这种大胆而精准的猜测,一方面靠运气,另一方面,也只能证明钱鼎并没有改变他的一贯作风——事实上,我们上山营救时不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吗?人员部署调配几乎和上次没什么差别。”
玉儿点点头:“这两种情况都很有可能,如果像我哥说的那样,那么前面的供词就完全不可信了——如果晓枫真的是钱鼎的人,他没有必要自己去猜,下山的路他应该很熟悉。”
德王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扶住欧阳的肩膀:“我总觉得,晓枫那孩子是值得信赖的,这里边一定有隐情,别不耐烦,好好地去问一问。”
“对啊,欧阳哥,我们听到的话可以骗人,我们看到的事也可以骗人,但是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在山洞里,晓枫哥那凄凉决然的眼神,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欧阳闭着眼睛掐了掐自己的人中,记得有人说掐那里能够醒脑,而他现在已经头痛得快要炸开了——不算难的案子,可是一旦和自己身边的人扯上关系,一向果断机敏的欧阳也变得无力而犹豫起来。
“我听说,你今天打了他?”德王爷想起下人的禀报,不免有些责怪欧阳的一时心急。
这是事实,欧阳只能点点头。
“太武断了,欧阳!万一事情不是这样,你怎么对晓枫说?亏你下得去手!”
“我……我就舍得吗?我一想到如果是冤枉,无辜受难的就是枫儿,我就难受得厉害。可,不舍归不舍,若真是他,我也只能这么办……”欧阳说着,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来,或许他真的不应该这么犹豫,他应该冷静一点,狠心一点,只有那样才能有个交代。
“对了!”玉儿突然想起早上太医院送来的报告:“昨天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晓枫哥丢进你口中的那粒药,他口口声声说是毒药,可……实际上,居然是一颗补药。关于这一点,也存在疑点。”
欧阳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椎,“再等等吧,穆阳现在大概在审路遥。他和晓枫应该还没有串供的时间,等路遥的结果出来,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而那边,穆阳确实正在审路遥。
路遥的运气显然要比晓枫好得多——穆阳特意避开了严肃恐怖的刑讯室,派人把路遥带到了一个小小的火房,而且屏退了全部看守的锦衣卫,这里算是锦衣卫狱里本就为数不多的温暖的地方之一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穆阳对路遥有任何好感——准确的说,穆阳第一眼见路遥就有一种要挑衅对方的冲动,而他现在确乎是在回护路遥,原因只是晓枫虚弱时仍在念的一句:“不要难为路遥……”
晓枫已经这么惨了,我护不了他,总能护护他的朋友,虽然那着实是个好逞强又惹人讨厌的家伙——穆阳等在火房里的时候对自己这样说,手里捂着热茶,对面的杯子里居然盛着冒热气的牛奶,旁边放两只加热过的肉夹馍,这些在锦衣卫狱里自然十分罕见,香气撩人。
“大人,人犯路遥带到。”推门进来的锦衣卫打断了穆阳的思绪,穆阳只是很随意地点点头,“你们都下去,我一个人就好了。”说着下巴朝路遥一点,又朝自己对面的位置努努嘴,“坐吧。”
路遥只是冷哼一声,径直大步跨到穆阳面前,一把夺过了穆阳手中的茶杯,顺手泼掉了杯中的热茶。
“你……”穆阳本来十分平静的心情被路遥彻底拨乱了,一拍桌子喝道:“你猖狂什么?!在我的地盘还敢和我摆脸,你不想活了你!”
路遥丝毫不怵,铁青着一张脸,一把抓起穆阳的领口,“我本以为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便放晓枫和你走了。结果呢?晓枫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身后都是血,你怎么解释?!”
穆阳听了这话明显软了下来,反正这里没人看,心一横,“我……我不是救不了他,只是我和你一样,答应了他帮他保守秘密。从角度说法上来讲,欧阳是我的上司,他要打人,我拦不了……要不,你打我一拳,算是替晓枫出气。”
“我……”路遥听了更气,挥拳就要打下去,穆阳下意识地闭了眼——可是好久,路遥的拳头也没有砸下来,穆阳诧异地睁开眼,却发现路遥的拳头停在了自己眼前,而那拳头的主人却是一副下不了手的样子。
“哎呀,真烦死人了!算了算了……改天你自己去找晓枫认错好了,最好再带上那个姓欧的败类。”路遥说着已经坐在了穆阳为他准备的椅子上,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
穆阳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在几秒钟之内已经由站着变成坐着,嘴里嘀咕着有些埋怨意味的话,本来要打人的拳头却开始上下挥舞着进食……路遥大口大口地咬着热腾腾的肉夹馍,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这玩意儿怎么一股牛粪味?前门市场左数第二家店,老板也姓路,大概是我本家,那里有最正宗的牛肉馅饼,下次记得买那个给我……饿死我了……”
“呃……”穆阳实际上真的很想纠正对方,欧阳飘羽不形欧,姓欧阳。可是显然,路遥明显是知道这一点,这种故意使坏的叫法大概是被对方当作一种报复的方式了——这叫他怎么评价?到底是该说路遥可爱还是可气?
最后穆阳还是找到了摆脱尴尬的理由,他故意大声不满地嚷嚷着自己也没吃饭,一边伸手将路遥还没来得及动的第二个肉夹馍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