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三郎无从辨别人间居室的好坏,只觉这里宽大敞亮,摆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物事,看得眼花缭乱,於是说道:“这里其实很好了。”他在床沿坐下,觉得好似坐在棉花上一样,忍不住颠了两下,一抬头见骆善茗正盯著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没坐过这麽软的床,你别笑话我。”
骆善茗摇摇头:“我怎会笑话你?你能来到这里,我真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不久之前我还想,年底等我成了亲,就要为妻儿活著了。等我到了七老八十,你大概还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候我一定还记得你,可就算见了面,你也认不出我的样子了。”
他说著说著,有些感伤,很快又笑了起来:“谁知世事难料,才一个月功夫,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先是王世伯言道,有大仙托梦给他,说他家小姐命犯阴煞,必须嫁一个阳年阳月阳日出生的人才可解,不然一生凄凉。你说,这事是不是太过邪门?也幸亏如此,这段莫名其妙的婚事总算解决了。”
乌三郎心里突地一跳,想起那晚狐了了的话:那个大仙就是狐了了!他知道我不愿见骆善茗成亲,就搞砸了这门亲事。
骆善茗又道:“退亲那天我就想,如果你能下山,跟我一起生活,这该是多大的美事!没想到不过半月,你就来到我身边,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积了什麽福,竟能这般心想事成!”
他看看乌三郎,眼中仿佛有春风荡漾,然而乌三郎却低下了头,心中五味陈杂。
骆善茗不知道,他却知道:他的福分,骆善茗的福分,都是狐了了给的。
狐了了为何要这样做呢?须知这些事对他半点好处也没有。不知为何,那晚狐了了离去时的眼神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闪过,心中忽然一阵抽痛。
骆善茗见他沈默不语,只道他是倦了,於是道:“你也累了,不如先歇息,等明天我带你出去买几件换洗的衣裳。”
乌三郎想起今天的遭遇,道:“买衣服是不是也要银子?可是我没有。”
骆善茗一笑,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推:“小傻瓜,我的就是你的。别想太多,一切交给我,好好睡吧。”
那双大手还是如印象中一样温暖,乌三郎扶住脑门,憨憨的笑了,目送著他离开。
“哼,什麽我的就是你的,嘴上说得好听!”狐了了始终隐身在一旁,只觉这姓骆的说话如此之酸,让他的牙都倒了半边,偏偏小乌鸦还受用得紧,一副痴傻模样。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从头唾弃到尾:“到底是凡夫俗子住的地方,哪有我狐了了大人的洞府仙气缭绕?瞧这屋顶,瓦片堆的。瞧著这房椽,木头的,也不知结不结实。这也罢了,居然还留下几块用纸糊著,刮风下雨哪里挡得住?还有这花,他到底懂不懂?花是长在枝头的,插在瓶里几天就干了!还有这镜子……”
忍不住把自己怀里的小铜镜拿出来比一比,顿时便觉气势矮了半截:“还有这镜子又大又蠢,哪有我这支小巧玲珑,便於携带?”虽然这麽说,却已暗暗下定决心,回头一定找一面更大的放在洞里。
他把眼前的唾弃完了,又转过身数落别处:“还有这床,这麽窄,你……”
话音一顿──乌三郎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床上睡著了。
狐了了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你这样睡,回头口水流了满床,那些下人会笑话你的。”
他按按大床,果真很软!“小乌鸦,你睡得很舒服吧?比枕我的尾巴还舒服吗?不过我已经没有尾巴给你枕了。”
叹了口气,推门走出去,轻轻一跃,跳上了房顶。
月华如练,在瓦片上铺了一层白霜,看著平添几分冷意。
狐了了还是第一次看月亮,他有很多亲人,很多朋友,有很多事要忙,很多祸要闯,从来没有机会一个人静静地欣赏这一轮月。
原来月亮是不能一个人看的,越看越是凄清,看得他都想流泪了。
於是他告诉自己,还是睡吧。
习惯性的一撩身後,这才想起,尾巴已经没了──面对失去,他还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毕竟已经是深秋了,躺了一会儿,寒气透过衣裳直砭肌骨,狐了了象虾米似的把身子蜷成一团。
他小声嘟囔著,不知说给谁听:
“小乌鸦,你知道吗?我的尾巴没了。”
“小乌鸦,瓦片好硬。”
“小乌鸦,这里好冷。”
“……”
“爹娘,姥姥,了了想你们了。”
梦里他落了滴眼泪,很快被风吹干了。
这一晚,狐了了又懂得了一样东西:寂寞。
明月照松枝 32
三十二
接下来的几天骆善茗日日陪在乌三郎身边,从起居饮食到外出郊游,无不细心周到。狐了了越是想寻他的毛病,他越是做的无懈可击。
在屋顶上吹了半个月的风,狐了了一天比一天泄气,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每次心里打定了十二分的主意,脚上却像是被铁链牢牢缚住一般,动不了半分。
一天晚上,骆善茗陪乌三郎在前厅用餐,忽然他那跟班骆奇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骆善茗的脸色立时变了,向乌三郎道:“铺子里出了点事,我要赶去瞧瞧。”
乌三郎道:“早去早回。”
隐身在一旁的狐了了听了,也不理会──他只对乌三郎的事情上心,姓骆的就算铺子倒了,与他何干?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出乎意料,骆善茗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每日在外奔波,就算回家,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跟乌三郎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连不管事的骆夫人也察觉出不对,追问起儿子,骆善茗只说有批货出了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只有狐了了觉得奇怪,姓骆的和他那跟班举动总是透著诡秘。
他偷偷拿了一件骆善茗的衣服,又倒了一碗清水,默念法咒:“水镜啊水镜,衣服的主人在做什麽,快快显形!”
碗中水纹荡动,不多时浮现出一副画面来。
画面里有一男一女,男子自是骆善茗无疑,女的却不知是什麽人。只见那女子用衣袖掩住脸面,似在哭泣,骆善茗就把那女子拉进怀里,似在宽慰。
要知彼时风气,男女授受不亲。骆善茗和那女子举动如此亲昵,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狐了了又惊又怒,无法静下心来,水中的景象扭曲起来,又恢复成原先的一碗清水。
好你个姓骆的,你果然不是好东西!这边花言巧语哄骗小乌鸦,在外面又藏了个女人!
不行,我要去告诉小乌鸦,让他趁早离开这个混账!
风风火火来到乌三郎的门前,却听敞开的窗户那边传来乌三郎祷告的声音:“老天爷爷,骆大哥的生意好像遇到了麻烦,我看他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心疼极了。求你保佑他事事顺利,逢凶化吉。”
这番话便如一盆冷水,把狐了了头顶烧得正旺的一团怒火浇得灰也不剩。
小乌鸦对姓骆的一往情深,如果他知道骆混账一直在骗他,该有多麽伤心?
他为了骆混账,妖也不做了。现在他回不去山上,离了骆混账,叫他何去何从?
狐了了天天盼著骆善茗存心不良,如今真如他所愿,他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反而沈甸甸的。
不由想起当初,乌三郎听说骆混账定了亲,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又病了好些日子,差点把一条小命都赔了进去。那张满面泪痕的小脸,每当想起都象一柄重锤狠狠敲在狐了了心上。
狐了了啊,你真傻!
你连最心爱的尾巴都舍去了,不就是希望小乌鸦开开心心?
为什麽你看到他和骆混账卿卿我我,你又不甘心了呢?
你总盼著姓骆的对小乌鸦不起,姓骆的是个混帐,为何不曾想到,最後伤心欲绝的,还是小乌鸦呢?这真是你希望看到的麽?
狐了了胡思乱想了一阵,许多理不清的念头,许多辨不明的感情,这一刻,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狐了了溜进了骆府的马厩。
马厩甚是宽敞,里面养著六匹马。狐了了见最东头的那匹马膘肥体壮,且用木栏与其他的马隔开,便知道这一定是骆善茗的坐骑了。
那匹马本来睡著,狐了了一靠近,它就睁开了眼睛。
狐了了讶然道:“我用了隐身咒,你还能看见我?”
那马从鼻孔里喷出两团热气:“我看不见你,却闻见了你身上的狐臊味,你不知道马的嗅觉都很灵麽?”
狐了了气结,想到有求於它,只得暗暗忍耐:“好,当著明马不说暗话,我来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我不跟狐狸作交易。”它的态度傲慢得紧。
狐了了眼珠一转:“你也知道,我是从山上下来的。我们山上有一匹小红马,性子又烈,毛色又美,可惜啊。”
“可惜什麽?”
“可惜找不到良种马配它。”
那马不自觉地扬起了马头,又从鼻子里喷出两团气来:“你觉得我怎样?你别看我这样子,我祖父的祖父可是大宛良种。”
“原来是名门之後,失敬失敬,我看小红妹妹一定会对你马眼有加……下面我们来谈谈交易,如何?”
“请说。”态度立时有云泥之别。
“待会儿姓骆的骑上你的身,你尥个蹶子,把他摔下去,最好摔断了他的腿,让他两三个月出不了门。”狐了了心里盘算著,出不了门就不会去拈花惹草,到时候他再慢慢料理那女子。
“你要我陷害主人,做不到。”
狐了了微笑道:“你倒是很忠贞。不过我怎麽听说,那天在破界山上,你无缘无故发了疯,把你主人从山上扔了下去,幸亏他命大没死。”
这时已是初冬时分,早晨天气格外寒冷,可狐了了看得清楚,那马额头上渗出几丝细汗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破界山是什麽地方,你比我清楚。主人要送死,总不能让我陪他一起送吧。至於把他摔下去,绝对是意外。”
“意外也好,不是意外也好。”狐了了微笑著拍拍马背,“反正你也做过了,一回生,两回熟嘛。”
那马苦笑道:“你说得容易,我若是再摔主人一回,就算不被做成马肉羹,也要被牵出去卖了。兄弟,我从三岁开始打拼,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啊。”
狐了了道:“我说你目光短浅不是?事成之後,我带你回破界山,跟小红妹妹双宿双飞,一起修仙悟道,其不快活?”
马眼里蹦出光亮:“当真?”
“当真。”
那马摇头道:“口说无凭,立誓为证。”
狐了了心想到底是凡间长大的马,果然多疑又奸诈,於是在掌心画了一道符,击在马背上。
“成交!”
“就看你的了。”狐了了开开心心的往回走。
那马远远地道:“你回去跟小红妹妹说,我叫乌龙,跟楚霸王的乌锥,就差一个字!”
明月照松枝 33
三十三
吃早饭的时候,骆善茗吩咐骆奇备马,一会儿果然又要出门。只是他的神情轻松多了,眉间的愁云散尽,露出几分笑模样。
乌三郎小心翼翼地问:“铺子的难关过了?”
骆善茗在他头上摸了摸:“这些天让你操心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事情就能告一段落。”
匆匆扒了几口稀饭,马已经牵到前庭了。骆善茗飞身上马,垂眼一瞧,乌三郎立在一旁,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想这些天确实冷落了他,心中歉意暗生,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乌三郎愣了一下,吃吃地道:“我麽?可是你生意上的事我都不懂……”
骆善茗笑道:“只是带你去见个人而已,我想应该带你去见见她。”向乌三郎伸出手去。
乌三郎迟疑著,还是把手递给了他。後者轻轻一用力,将乌三郎拉上马背。
狐了了傻眼了!
他万万想不到姓骆的居然有胆子带著乌三郎去见那女人,更没想到他居然把乌三郎也拉上了马背!
怎麽办?正当他焦急地想著对策的时候,只听一声长嘶──
乌龙兄这名字真没有白叫,反正一个是摔,两个也是摔,背脊一挺,後蹄一折,将毫无防备的两人摔落马下。
在这一瞬间,骆善茗本能的抱紧乌三郎,身子一拧,让自己垫在他身下。
本以为这一下定然摔得筋断骨折,谁知落地竟象摔在一层棉花上,软软的。耳边隐约听到一声闷哼,他连忙跳了起来,拉起乌三郎紧张地左瞧右瞧:“可是伤到哪里了?”
乌三郎惊魂未定,茫然摇头。
骆奇拿起马鞭,在马身上抽了两记:“又是你这臭马,上次害少爷还不够麽?回头把你宰了做马肉羹!少爷,这马发了疯,换匹马吧。”
骆善茗点点头。
骆奇拉著马往马厩的方向走去,那马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对著地上嘶了一声。
谁也听不懂它在说什麽,除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得狐了了。
──你让我摔主人,难道就是为了趴在地上给他当肉垫?
这到底图个什麽?乌龙兄觉得自己已经是很聪明的马了,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狐了了只觉得背上好像刚被十只大象一起踩过,前胸後背都似乎贴在了一起,让他喘不过气,哼哼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我以前听说,狐狸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生灵,现在看来,再聪明的族群,也会出一两个傻子。哎!”乌龙马边说边摇头,似乎觉得狐族的声誉都毁在了狐了了身上,“不过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才好。”
狐了了白它一眼,把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摆了摆,示意它放心。
好容易挣扎著爬起,就见乌三郎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回换了他拉著骆善茗左瞧右瞧,不住地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狐了了看著,仿佛觉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又重了几分。
只得苦笑:狐了了啊狐了了,你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
明月照松枝 34
三十四
换了一匹马,骆善茗仍旧带著乌三郎同行,去见那个“她”。
狐了了虽然疼得全身都要散了架,仍咬牙跟著。
他不懂姓骆的到底在想什麽,只是暗暗下了决心:倘若他让小乌鸦伤心,我就杀了这负心汉,然後带著小乌鸦回山上去。大不了把狐药郎的药丸再用一次,到时候就算小乌鸦恨我一辈子,也顾不得了。
骆善茗带著乌三郎来到一家客栈,由夥计引著来到西厢人字间,一个少妇迎了上来,果然就是镜中的女子。
狐了了心中一震:好啊,倒要看看他们怎麽说。
只见那少妇一双眼睛打量乌三郎:“这位是……”
骆善茗笑道:“我给你们引见,这位是我的……朋友,乌三郎。这位是……”
狐了了手中暗暗运气,蓄势待发。
“这是我妹妹,玉茗。”
“妹妹”二字,便如一个响雷,在狐了了耳边炸开了。全身力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狐了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妹妹!这女子竟是他妹妹!骆善茗没有错,原来错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只听骆善茗道:“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妹妹嫁到了亳州,你还记得麽?”
乌三郎怔怔地道:“你妹妹回来,为何不回你家啊?”
骆玉茗叹道:“我若是风风光光的省亲回来,自然要回家的,可惜……”
骆善茗接著道:“可惜我那妹婿在亳州吃了官司,需要一笔钱来通融官府。因为索要的数目不小,用处又急,她才亲自来了。”即便是骆善茗,拿出这些银子也不容易,奔波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