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有些哽咽,後面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狐药郎走过去,一只手搭在狐了了微微颤抖的肩头。狐了了反握住他的手。“狐药郎,不知为什麽,我的心好疼好疼,疼得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狐药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个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知道胡闹欺负人,那个自大爱美又爱炫耀,那个聪明狡猾又有些傻气的天真的狐了了,从这一晚开始,也许就要消失了。
即使曾经无比厌烦过那个狐了了,此刻,狐药郎的心里只觉得惋惜。
成长,要付出代价。成长以後,要付出的也许更多。
明月照松枝 24
二十四
乌三郎足足昏迷了五天,到第六天上才醒过来。狐了了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外面煎药。他的白衣已经成了花衣,素来一尘不沾的脸也被烟熏黑了。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不顾仪容,不顾身份,做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事。
可怕的是,他居然还做得很开心,甚至有些心得出来。
他满脸喜色地推开竹门,叫道:“小乌鸦,你醒了?”
乌三郎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挣扎著想要起身。
“你伤口还没好,不能随便起来。”狐了了抢过去扶他,却被他嫌恶地拍开了。
重伤未愈,只是很轻很轻的一掌,却像是拍在狐了了的脸上,心上。
若是七日前的狐了了,也许早就跳起来,大骂小乌鸦不识好歹。而今,他只是讪讪地收了手。
狐药郎在一旁看了不忍,过去将乌三郎扶起。
乌三郎的目光四下游移,双手也急切地在床上摸索。
狐了了咬了咬嘴唇,终於还是掏出那块玉佩来:“你可是要找这个?”
看到玉佩,乌三郎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扑上去一把抢过玉佩。
狐了了失声道:“小心你的伤口!”
可是已经晚了,乌三郎疼得跌回床上,手里却紧紧握住玉佩不撒手。
狐了了抢上去扶他,却再一次被他拍开手。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藏在棉被里,护住了玉佩,抬头看狐了了时,眼中满是戒备和恨意。
被他看的心中一疼,狐了了强笑道:“我只是想扶你起来,没别的意思。”
见乌三郎只是愤恨地盯著自己,狐了了试探地迈上一步,讨好地道:“我不会再抢你的宝贝,那东西摔坏了,我帮你修好它,好不好?”
乌三郎反把身子又缩了缩:“骗子,坏蛋!”
狐了了身形一顿,如遭雷噬。他怎麽也想不到,那个纯真善良的小乌鸦,也会有如此忿恨的眼神;那张总是傻乎乎笑著的小嘴,也能用如此怨毒的口气说话。
狐药郎低声道:“他什麽都想起来了。”
於是最後一点的希望,也如枝头飘零的落叶,最後归於尘土。
曾经,狐了了以为,自己不会後悔。
帮乌三郎忘记不愉快的事,让他重新找到生命中的快乐,这是一件多麽好的事。
可他却没想到,乌三郎根本不想忘记。
他错了,错得厉害!
小乌鸦,那个凡人到底有什麽好,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我们也曾经有快乐的日子,难道你都忘记了麽?
坐在静寂的山洞里,往日那些欢笑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你也曾经夸赞我长得好看、本事大,你忘了麽?
你也曾经冒雨为我找大夫,还患了风寒,你忘了麽?
你也曾经捧著我送你的花灯,感激地对我说,一辈子也不会忘。
这些,你难道都忘了?
捧著那盏花灯,狐了了的思绪又回到了八月十五的晚上,那座小楼的屋顶。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明月照松枝 25
二十五
“小乌鸦。”
乌三郎抬眼见是狐了了,本来是面朝门斜卧著,索性转过身,面朝墙了。
这样的戏码虽是天天上演,但那一瞬间,狐了了心头还是一滞。
他强笑著:“小乌鸦,你看这是什麽?”
那背影不为所动。
狐了了几乎是哀求了:“你回头瞧一眼,就瞧一眼。”
乌三郎终於转过脸,眼睛一下子被花灯吸引住了。他伸手接过花灯,指尖轻轻拂过那一面面彩画,眉尖微微颤动,神色也越来越温柔。
他终究还是记得的!狐了了抖声道:“你想起那晚花灯会了,是不是?”
乌三郎脸色忽然一变:“骗子,坏蛋!”
抓起花灯,狠狠地朝狐了了脸上砸了过去。
狐了了侧身一躲,那灯砸到墙上,再摔落在地,顿时粉身碎骨。
狐了了默默转身,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灯笼一起,被摔得粉碎。他不再说话,无言地拾起烂灯笼,推门出去了。
外面是一片晴朗的碧云天,可狐了了却觉得胸口闷得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使干了,颓然坐倒在台阶上。
直到狐药郎递给一块手帕,他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我还喜欢你以前哇哇大哭的模样。”
狐了了挤出一个笑脸:“可是我现在才知道,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来的。”
有风吹来,夹带著黄叶,从庭前飞过。
狐了了悠悠地道:“小乌鸦出事的那一天曾经问我,为什麽枯叶飞得那麽轻快,到他手中就不动了。我回答他说,因为没有了自由。那时候我还在心里暗笑他的痴,却不曾想到,真正痴的是我自己。是我把他困在手里,让他不能快活地飞。”
“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狐了了的嘴里说出来的。”狐了了不该跟春花秋月、多愁善感扯上边儿,他应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过日子。狐药郎觉得这种感觉糟透了。“你其实不必自责,就算没有你,小乌鸦也好梦难成。一个是人,一个连妖都算不上,注定成空。”
“如果……”狐了了迟疑著,“你见多识广,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他完全变成妖的药呢?”
“没有。不过有东西可以让他完全变成人。比如说,观世音菩萨的甘露,王母的琼浆,老君的丹药……”
狐了了苦笑:“这些上仙们,哪是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妖能见著的!”
“还有一个……”狐药郎看了眼狐了了,欲言又止。
狐了了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傻到让小乌鸦变成人,让他和那姓骆的双宿双栖吧?”
狐药郎莞尔一笑:“那的确不是你会做的事。其实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西昆山有一位灵泉圣母,她有一眼许愿泉,据说能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不过她有个规矩,想实现愿望,就要拿最宝贵的东西去换。”
“最宝贵的东西?”狐了了默默念著,情不自禁看向自己的尾巴。
狐药郎道:“没错,就是这条漂亮的尾巴,你舍得吗?”
狐了了缓缓摇头。
明月照松枝 26-27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乌三郎的伤势也在恢复之中,可他对狐了了的态度始终没有变。
这一天,狐了了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来,乌三郎见状别过了头。
狐了了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不过狐药郎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整天照顾你,你总是要吃药的。”
“我自己吃。”乌三郎挣扎著起身,一只手支在床沿,另一只手去接药碗。他有些赌气,有些逞强,却低估了自己的伤势,才端过药碗,肩膀就一阵剧痛。
“小心!”狐了了抢上去扶助他摇摇欲倒的身子,空闲的那只手则以最快的速度抢过药碗。
少半的药汁泼溅出来,尽数洒在狐了了的手上,染黑了他雪白的衣袖,兀自冒著白烟。
狐了了手一颤,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依旧把那碗端得稳稳的。
乌三郎终於露出一些不忍之色,低声道:“你的手没事吧?”
他还是关心我的!狐了了大喜之下,完全忘记了烫得发红的手,抖声道:“我没事。还是让我喂你吃药吧。”
乌三郎默然不语。
不说话到底是应还是不应?狐了了这一辈子从来没这般没自信过。他有些诚惶诚恐地把药递到乌三郎嘴边,乌三郎就著他的手浅浅呷了一口。
他肯喝我喂的药了!狐了了兴奋得手都有些颤抖。
他屏住呼吸,看著乌三郎一口一口喝下药汁,不时劝道:“喝慢一点,这药有点烫。”
一会儿又问:“这药苦不苦?”
见乌三郎摇摇头,顿时高兴起来:“你就知道你怕苦,特意加了些蜂蜜进去。还记得吗,上一次你感染风寒,我喂你吃药的时候你就一个劲儿喊苦,後来我也是加了一点蜂蜜,你才……”
乌三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以前的事我不想听。”
笑容就在狐了了的脸上僵住,讪讪地道:“好,你慢慢喝,我不说话了。”
等乌三郎吃过了药,狐了了收拾药碗离开。才走到门口,顿了顿,终於又转了回来。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气我骗你吃了药,让你忘记那姓骆的。”
乌三郎掀起被子蒙住了脸。
“我知道你不想听,你不听我也要说。”这些日子狐了了实在是憋屈够了。从小到大,他是父母的心肝宝贝,是姥姥最疼爱的外孙,有著兄弟中最华美的皮毛,是这山上的小霸王。过去的百多年里,他都意气风发,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有在这小乌鸦面前,赔尽了委屈,费尽了心思,结果却只换来了他的厌恶憎恨,不甘心啊!
狐了了忍了好久的脾气终於爆发出来,什麽也不顾了,只想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那个凡人有什麽好!你跟他相处不过短短五天而已,你却几乎为他赔了性命!可你喜欢他到死又有什麽用?他是人,你是妖,就算你能留在他身边,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你最终还是要孤独度日,你娘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你不要再说了!”乌三郎从棉被里探出头来,小脸上已爬满了泪水。
狐了了心中一痛,但还是狠下心肠说了下去:“你对那凡人死心塌地,可他心里有你吗?他马上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闭嘴!闭嘴!”乌三郎被戳中痛处,激动地大叫起来,一股血气从腹腔喷涌上来,眼前突然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小乌鸦!”狐了了眼看乌三郎喷出一口鲜血,小小的身子慢慢倒下,脑中一片空白。
当啷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又做错事了!”狐了了痛苦地抱住头。“我不该发脾气的,我明知道他伤还没好,明知道那是他的命门,为什麽还要说那些话?我为什麽不能忍一忍?不就是不理我麽,不就是受些委曲麽,我为什麽就不能忍一忍呢?”
“以你的脾气,能忍到现在我已经很吃惊了。”狐药郎苦笑,“小乌鸦现在的情形其实不糟,至多昏迷两三日,也就醒了。淤血吐出来,他的伤好得更快。”
狐了了摇摇头:“你不明白,他更恨我了。”
狐药郎沈默半晌,道:“人间有一句话,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和小乌鸦有缘无分,你又何必强求。”
狐了了出了一会儿神:“小时候,我娘给我讲,天上有一位月老,掌管著世间的姻缘。有缘分的两人,就被他用一根红线绑起来。那时我常常想,如果哪天他糊涂了,把两根线绑在同一个人身上,该怎麽办?”
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就是那条绑错的线!”
他走过去,坐在床沿,凝视著乌三郎昏迷中苍白的脸。
小乌鸦,我终於下了狠心,把这根绑错的线剪断了。可是没有了我,你依然不会快活,该怎麽办呢?
二十七
狐了了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狐药郎听到消息,愣了半晌,喃喃说了一句:“这回是我错了。”问他为什麽,他却什麽也不说。
但他所谓的“错”,肯定不是在医术上,因为乌三郎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康复。如他所言,吐出淤血,乌三郎伤好得更快,没过几天,已经能够下地了。
既然病好了,狐药郎就不再留他。临走的那天,乌三郎的目光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什麽。狐药郎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回到松树林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冷清。
乌三郎不想看月亮,因为看到月亮,就会想起那晚的花灯。
然而低下头,看著地上的松针,不知为什麽,脑海中又闪过那漫天飞舞的蝶一般的枯叶。
他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景象甩去,摸摸怀中的玉佩,心满意足地沈入了梦乡。
一天,两天,一个人的日子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乌三郎感到自己心中似乎在期待什麽,却又压抑住了不愿再想。
第八天晚上,月色有些朦胧,松林里起了薄薄的雾。
乌三郎心里突然一跳,似乎感到了什麽,回过头:雾里有个人影向他缓缓走来。
越走越近,於是那人的白衣、发髻,甚至五官也渐渐清晰。
狐了了!
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乌三郎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那张面貌,还是那身白衣,可不知为什麽,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
“小乌鸦,你想变成人麽?”
不知是不是月光和雾的关系,狐了了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
一个羊脂白玉的瓶子递到乌三郎跟前:“把这瓶里的水喝掉,你就能摆脱掉这双翅膀,变成真正的人了。”
看到瓶子,乌三郎一惊,如梦初醒般退後一步:“你又想害我?”
“你放心吧。”狐了了轻轻一笑,笑容中有些悲凉的意味,“就算我给你吃再多的药,你也不会忘记那个人。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是许愿泉的泉水,喝了它就能如你所愿。你一直想变成人,羡慕凡人的生活,是吧?”
乌三郎情不自禁点点头。
“你想和那个凡人一起生活,是吧?”
“可……”
“放心吧,女方已经退了亲,他又是自由身了。”
狐了了踏上一步,把药瓶塞到乌三郎手里。“喝了它。”
乌三郎还在迟疑,但是“成为人”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他著魔似的打开瓶子,一股脑喝了下去。
一道光从乌三郎的身体透出来,渐渐包围住了他全身,他舒服地闭上眼,感到有什麽力量在增长,又有什麽东西在慢慢消亡。
那双黑色的翅膀就在光影中渐渐淡去,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狐了了看在眼里,笑了,一滴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他伸手擦去。
看著小乌鸦,不,现在他不是小乌鸦了。看著乌三郎欣喜若狂的样子,狐了了告诉自己:是该走了。
“狐了了!”
狐了了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谢谢你。”
“不必。”
乌三郎终於发现哪里不对劲了:“狐了了,你的尾巴呢?”
狐了了回过头,凄然一笑。“你不好好想想跟那姓骆的重逢的事,还管我的尾巴做什麽?明天就去找他吧,你跟他腿上是绑著红线的,我祝你们──”
他的话音停顿住,快步走出了很远,才道:“快活似神仙!”
更到这里,实在更不动了。
这两天玩命更新是有原因的,因为明天起,宅了一假期的本人要去旅行,归期不定,大概十天左右。不在的这些日子,希望大家也多多支持。
明月照松枝 28
二十八
乌三郎怔怔地站著,直到狐了了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还觉得这是一场梦;可当他的手摸索到背後时,他又感到无比的真实。
我真的变成人了?永远不会再变回去?到底狐了了给我喝的是什麽药?我明天一定要找他问问清楚。
怀著这些疑问,乌三郎沈沈进入梦乡。梦里的世界很不安稳,一会儿他的翅膀又长出来了,一会儿又看见狐了了没了尾巴蹲在角落里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