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了了抬起来,鼻头一酸:“姥姥……”
狐姥姥点点头:“姥姥都知道了,乌三郎是个好孩子,不但救了我的了了,还救了破界山的上上下下,姥姥不能让他就这麽死了。”
狐了了越发难过:“我知道你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可是……可是……”
他说了几次,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骆善茗艰难地接口道:“可是他被罡风卷走,尸骨无存了。”
狐姥姥愣了一笑,随即笑道:“这有何难?为他再造个身体便是。玉阳真人,你说是不是?”
随她而来的那道士──玉阳真人,微笑著点头:“不过材料要好好选择,需要跟他最亲近之物,身上才有他残留的元气。”
两只小松鼠跳著过来,嘴上衔著松枝。
狐了了眼睛一亮:“小乌鸦在松林长大,用松枝最合适不过!”
玉阳真人念了个口诀,松枝幻化成少年模样,清秀的小脸,憨憨的姿态,还有一对乌黑的翅膀。
“不是这样!”狐了了看了骆善茗一眼,“小乌鸦已经变成人了。”
骆善茗苦笑:“或许他更愿意做回原来的样子。”
狐了了一愣:“怎麽……”
骆善茗看他一眼:“我是旁观者清,他对你的心思,跟你对他的一样。只不过,他对感情懵懂之极,还不明白罢了。”
这些话对狐了了来说简直匪夷所思,他心里很想让自己相信,却还是不敢,吃吃地道:“不可能。他为了你,情愿变成人……你不知道他那时有多高兴。”
“他愿意变成人,却未必是为了我。”骆善茗仰望白云,悠悠一叹,“也许……他追逐的其实只是个梦罢了。”
狐姥姥的目光在狐了了和骆善茗身上转来转去,忽道:“你们也不用争,到底是做妖怪还是人,让乌三郎自己决定吧。”
明月照松枝 55
五十六
乌三郎被飓风卷在中心,反而感觉不到风的狂虐,只觉得这身子轻飘飘,好像不是自己的。双眼渐渐疲惫,终於闭上了眼睛。
一路飘飘摇摇,也不知到了那里,他仿佛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有母亲的歌声,还有想念已久的温暖怀抱。
“三郎乖,娘娘抱。”
娘亲!他蓦地一惊,果然看到了那张梦里千万遍出现的脸。他想叫一声,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声音。
啊,他现在还是个婴儿。
怎会这样?他有些困惑,还没有理清头绪,他又被风带著,离开了那个小小的身躯,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还是那片松林,而他似乎已经长大了很多,磕磕绊绊的往林里走去,带著一身的伤痛。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应该说常常发生。
他知道松林里的那个人,会用那双温柔的手抚平他的伤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哭诉:“为什麽大家都不跟我玩,为什麽他们都欺负我?为什麽他们叫我‘杂种’?‘杂种’是什麽?”
他明显地感到那双手停顿了一下,然後把他紧紧拥在怀里。“三郎不是杂种,三郎是娘亲的心肝宝贝。”
他抽泣著问:“那我爹呢?为什麽大家都有爹爹,我却没有?”
“你爹也很爱你,可是他不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一个凡人。”
也不知怎麽,天忽然黑下来,一轮明月挂在枝头,母亲的声音亲切又缥缈:“我还记得那也是个月圆的夜晚,人间管那天叫中秋节。我站在彩灯下,迷花了眼,而你爹爹就站在我跟前,他的笑容比花灯还炫目,他握著我的手……”
他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娘,爹爹的手什麽样子?跟娘的手一样吗?”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不,还要大,还要温暖。”
他想象著那双更大更温暖的手,不禁出了神。
乌三郎记得,从那以後,他便不再羡慕山里的小鸟兽,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更大更美的人间世界。那里面到处都是美丽的花灯,和有著绚烂笑脸的人们。
他觉得,他应该属於那个世界,跟父亲一样善良的人们,必然也象父亲接纳母亲一样接纳他吧?
即使有谁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他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向往那个人间世界。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很多,松林里只有他一个身影,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这是母亲往生的第二年,他浸没在悲伤和回忆里,越发憧憬那个人间世界,越发厌恶松林外的一切。就在一个晚上,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偷偷下山了。
果然,他悄悄步出松林,往山下走去。
後来呢,哦,他想起了,是狐了了发现了他,又把他拉回山上。
那时候他只是愤恨,为什麽狐了了总是阴魂不散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现在看著狐了了那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夸大其词的恐吓,才恍然发现,狐了了对他的好不是一朝一夕开始,只是他一直不曾发现罢了。
他对人间的爱与日俱增,终於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他是骆善茗,一个凡人。
乌三郎的胸膛简直快要被膨胀的惊喜之情撑裂。从没有一刻,他距离人间如此之近!
骆善茗的手抚摸著他的头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的手很大,很温暖,象……”
他想说像母亲的,可是又不完全像。
到底象什麽呢?此时的乌三郎却几乎脱口而出了,象父亲!象极了他赋予千般想象却又无缘相见的父亲!
骆善茗还是走了,这是必然的,人妖殊途。现在他可以坦然接受,反观那时候茶饭不思的执著,竟忽然感到奇怪起来。
他却不知道,梦想永远拥有巨大的力量,尤其当它一直被阻不能实现的时候。这股力量在心中翻滚澎湃,成为凌驾的执著。而每一次的受阻,每一次的挫折,都为这份执著注入新的力量,比风暴更激烈,比海浪更汹涌,值得他投入全部生命去追求,抛弃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後他吃了狐了了给他药丸,忘了一切。
现在抽脱出来再看,自己那时候是多麽快乐啊。狐了了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有想落泪的冲动。他看见自己跟狐了了并肩坐在屋顶,手里拿著狐了了给他的花灯,他听见自己说:“多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晚。”
泪水忽然模糊了双眼,怎麽就忘了呢?那麽美好的时刻。在狐了了的笑容里,一切灯火都已暗淡下去,人间的一切都成了云烟,这世间的所有都只在这笑容里……
只要把握住这笑容……
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可是……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著,去寻找遗失的玉佩,而找到了玉佩就意味著幸福的尽头。他心中无比焦急,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可是这条腿根本不听他的劝告,依旧一步接一步……
乌三郎,你真的很笨、很笨!如果可以,他真想敲烂自己那颗笨笨的头!
然後他如愿以偿变了成人,找到了他念念不忘的骆大哥。骆善茗对他很好,可一个人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有一种踩在云里的虚浮感,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麽,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他不明白是他的幻想和执著在为这份幸福添枝加叶,如今执著已然有了回报,幻想已然变成现实,可这现实里的幸福却本是骨瘦如柴的。
他不明白,他却感到後悔,作为旁观者,他这才发现,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现在,他连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没有了勇气,骆善茗宽容的笑让他刺痛,狐了了悲伤的眼神让他心如刀绞,是他的愚笨让本该美好的一切失去了色彩!
他闭著眼,任凭风带著,不去看、去听、去想!
忽然,有潺潺的水声响起,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那边的游魂,过来,喝了这碗汤,乖乖投胎去吧。”
他赫然发现,自己来到一座桥头,桥下是一片黑水,墨一般颜色。桥头站著个老妇,手中托著一碗汤。
也不知哪来的灵感,他脱口问:“这里是奈何桥麽?”
老妇点点头:“喝了我的汤,投胎去吧。哎,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乌三郎接过汤碗,停了一下:“喝了这汤,是不是就什麽都不记得了?”
老妇瞪眼笑道:“你还想记著什麽?无牵无挂岂不甚好?”
“可是……”想记住的很多,骆宅的有,山上的也有,以前只记得坏处,如今回想起来,竟也有许多美好的回忆。这许许多多回忆之中,有一段最不能忘,“我想留下和狐了了在山上时的回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预计还有两章就结了,周末贴。
明月照松枝 57-58完结
五十七
老妇道:“这个狐了了是谁?莫非他是你的心上人?”
乌三郎吃了一惊,慌忙摆手:“不,不是。狐了了是只狐狸,是只对我很好很好的狐狸!”
老妇冷笑道:“人生在世,总有几个对你极好的,你为何独独不肯忘掉这只狐狸?”
乌三郎摇头道:“不,他不一样的。”
到底狐了了怎麽不一样?乌三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很爱娘亲,可是娘亲离世之後,他虽然很悲伤,还是能自己活下去。他也知道,骆善茗对他很好,如果骆大哥不会为他的死过分哀伤,他就能走的更心安一些。
只有狐了了,不想忘记他,不想没有他而独自活著,也不希望他忘记自己!
难道……这便是情爱?
见乌三郎怔怔地想著心事,老妇又道:“罢了,管他是你什麽人,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这一世也就有个了结。他有他的因缘,你有你的际遇,你们有缘无分,也是天意,从此两不相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乌三郎听她说道“从此两不相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心中蓦然一痛,摇头道:“不,我不要忘记狐了了,我不要跟他毫不相干!”
他盯著老妇手中的汤碗,仿佛那是洪水猛兽一般,一步步向後退去。忽然转过身,拔腿就跑。
只听那老妇在身後厉声叫道:“你还去哪里?似你这般的幽魂,再不赶去投胎,就要魂飞魄散了!”
乌三郎心想,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不要忘记狐了了。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
前方是一团迷雾,越深入迷雾之中,他越感到脚步渐渐虚浮,身子也越来越轻,似乎就要融化在迷雾里。
昏昏沈沈之间,身後一声断喝:“痴儿,你还要往哪里去?回来吧!”
被一股大力吸引著,他的身体向後飞去,穿越了不知几重黑暗,几重明光,直到那股大力消失,他才恍然一惊。大叫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强大的冲击让他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晃动他的身子,有许多声音在呼唤他。
是谁?
他茫然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由模糊而清晰。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著起来,抓住了那人的手:“狐了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别忘了我。我……我终於明白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讶异浮上了白衣少年俊秀的脸,他吃吃地道:“小、小乌鸦,你是不是糊涂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众人(妖),最後把目光落在骆善茗身上。
骆善茗踏上一步,来到乌三郎身前:“三郎,你能活著,真好!”他眼中有泪光闪动,脸上却挂著欣慰的笑。
“我……复活了?”乌三郎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完手完脚。站起来试试,虽然走路不稳,四肢也有些笨重呆滞,可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又回来了。最令他讶异的是,那双早已消失的翅膀居然也回来了。
“这是怎麽回事?”
狐了了道:“多亏了姥姥和这位什麽真人……”
“是玉阳真人。”骆善茗打断他的话,接著道,“姥姥用聚魂灯召回了你的魂魄,玉阳真人又用松枝给你做了一个新身体,你如今已是再世为人,不,为妖了。”
“啊,这……”
“是啊,你如今多了这双翅膀,就再不能跟我下山了。”
“哦……也许我可以让真人……”
骆善茗摸摸他的头:“傻孩子,真人令你还阳已是不易,岂能再让你随著心意变来变去?”
乌三郎低下头,不知该说什麽好。
骆善茗拉著他的手,带到狐姥姥和玉阳真人面前:“还不多谢姥姥和真人?”
乌三郎乖巧地道了谢,胡姥姥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玉阳真人也直捋胡子。
他又将乌三郎带到狐了了身边:“人妖殊途,我不能再照顾他,以後就全靠你了。”
你为何不告诉他,是他自己选择了做妖,才会生出翅膀?狐了了用眼神询问骆善茗。
既然他心中爱的是你,我又何必多生枝节?知道真相,他只会徒增烦恼愧疚罢了。骆善茗淡淡一笑,笑容中难掩落寞。
狐了了忽然觉得喉头有点堵,他走过去,大力拍拍骆善茗的肩:“我以前一直很讨厌你,觉得你是个混蛋。”
骆善茗微笑道:“彼此彼此。”
狐了了瞪眼道:“不过我现在才发现,你不是混蛋,只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骆善茗还是不生气,道:“彼此彼此。”
两个也不知想起了什麽,各自哈哈大笑起来。
乌三郎好奇地道:“你们在笑什麽?”
骆善茗笑道:“没什麽,我们在笑两个大傻瓜……”
狐了了按住乌三郎的头,用力揉了揉,接口道:“还有一个小呆瓜罢了。”
乌三郎又气又恼:“狐了了,你不要乱摸我的头!”
五十八
玉阳真人转过身,目光扫过人群,最後落在白山身上。白山只觉一阵心悸,忽然扑通一声跪倒。
“白山,你法力虽高,但个性偏执,手段又有欠光明,此次险些酿成大祸。你有何话说?”
白山道:“弟子知错。”
玉阳真人道:“我本待废去的你道行,免得你再起祸端,不过念在你终非我门下,不便动手。也罢,我带你去找你师父,看他如何处置。”
说著一招手,白山化作一道灵光,飞入他袖中。
“祖师爷。”红叶正了正衣襟,拜倒在地。“此事虽因白山挑拨,但弟子身为一观之主,遇事不明,处事不清,也难辞其咎。”
狐了了插口道:“这道士虽然糊涂了些,人倒不坏。”
寒泉道:“我观主师兄自然是好人,还用你这妖怪说麽?”
玉阳真人道:“看你模样,心中已有决断,不妨说吧。”
红叶道:“经此一役,弟子深感见识浅陋,难当大任。想辞去观主之位,效仿先贤,游历四方,修行悟道。”
寒泉急道:“那怎麽能行?”
红叶道:“我心意已决,师弟不必多言。”
玉阳真人点点头:“这是好事,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便不再勉强。首席弟子是哪一个?”
一名青衣道士躬身道:“弟子紫云,拜见祖师爷。”
玉阳真人道:“从今以後,你就是观主了。”
紫云一愣:“这……”
红叶微笑道:“紫云师弟,从今以後,这副重担就交给你了。”解下腰间八卦,系在紫云身上。
他团团一揖,道:“祖师,各位师兄弟,青山绿水,有缘再会,红叶去了。”
走到骆善茗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低声道:“多谢居士出言点醒,贫道才能冲破迷障,顿悟平生。”
骆善茗想说些什麽,可是红叶袖袍一甩,已然去得远了。
“美人……道长……等等我!”蓝玉京大呼小叫的就要去追。
狐药郎喃喃地道:“除了傻,原来还是个色胚。”
蓝玉京本已经迈出的脚生生收回:“你在说谁?”
狐药郎这回连话都懒得说了,白他一眼,转到一边。